巴特罗之家

作者: 张晚禾

巴特罗之家0

从中国运过来的五百头山羊在越南边境进行交接时,阮如琼的羊场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一头活羊。而活羊的存在,是这个家庭唯一的意义。

羊比人重要多了。过去阮如琼的丈夫常这样说。

有五百头羊要送到这里,可里面没有一头羊属于我。阮如琼专注地盯着电视机自语。

她用手指戳电视机液晶屏,对丈夫说,你看那些羊,多漂亮。十辆运羊的大卡车从远处缓缓驶来,迎羊队列齐齐整整分布在公路两侧。在阮如琼看来,那是个神圣的画面,羊不仅仅是羊,它还有着睦邻稳边的作用,它不止是动物,它是符号、是表意,是象征、更是升华。

看归看,丈夫知道阮如琼目光尽头不是那台旧电视机里的羊,而是自家羊场突然暴毙的羊,整整一百头羊。

羊场是阮如琼祖父留下的。

她关掉电视机,起身给自己沏茶,一杯接一杯地喝。丈夫说羊已经被运往病羊处理中心集体焚烧火化,为了隔绝羊身上的病毒传染到人体。焚羊日选在月初子时,阮如琼不愿去,丈夫只身前往办理焚化手续。

那些病羊的尸体叠在五米高的大卡车上,肉贴肉,脸贴脸。几个运羊工人先用小推车将羊尸体卸下来,他们一边卸一边窃窃私语,大概是说,臭死了,臭死了。

从焚化场回来的时候,丈夫对阮如琼说,有几只羊还没死透,被丢进焚烧炉的时候流泪了。阮如琼问丈夫,你怎么知道羊流泪了,你看到了吗?丈夫信誓旦旦地说他就是看到了,羊是在被那几个运羊工人从车上卸下,然后准备投进焚烧炉的那一瞬间流泪的。

丈夫还用手比划了几下运羊的动作。

“那些人太粗暴了。”丈夫说。

阮如琼不相信羊也会流泪,她见过狗、见过猫流泪,就是没有见过羊流泪。

丈夫说羊当然会流泪。不知道羊流泪的时候在想什么,羊的一生会有懊悔的事吗,会怨恨成为一只羊吗?阮如琼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亲眼目睹了羊被烧死的样子。

阮如琼已经五十多岁了,尽管她看上去仍然年轻。如果顺利的话,她和丈夫将在今年卖掉羊场这一百头活羊,离开河内去南边的胡志明市开一间家庭旅馆。他们知道现在旅游业发展得好,世界各地的有钱人都愿意来越南看一看,因为越南的物价便宜,城市的风光也相对不错,非常适合西方人来度假或久居。为此,她正在努力学习英语。她知道丈夫养的羊值钱,河内出口的羊膻味重,比不上中国北部草原地区进口的养殖羊,越南人都爱中国进口来的羊,但她的祖父和父亲留给了他们在养殖时减轻羊膻味的办法。所以丈夫总对阮如琼说,羊是这个家庭唯一的意义。

尽管羊死了,阮如琼还是坚持每天定期清理羊场,从山上运新鲜的草料下来。羊场里的草料越来越多,旧的草料在空气里腐烂,被新的草料一层层盖住。她每隔一天便吩咐丈夫去隔壁的村子里买一批农作物秸秆,好尽快粉碎和其他的干草拌在一起。

她的丈夫,那位瘦小、敦实的中国男人从不拒绝她的要求。

一天早晨,水壶里的水咕咕烧开,阮如琼像往常一样拉开窗帘,然后提起水壶去冲洗羊舍的地面。她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拉开窗帘,因为能看到丈夫在远处的水池边洗脸,而热水是丈夫替她烧上的,水壶的叫声是阮如琼起床的铃声。

日光从天空泄进羊场的时候,丈夫还在水池边洗脸。他重复洗自己的眉毛、鼻子、嘴唇,脸颊两边下垂的肉也一遍遍洗。凉水扑在他脸上,胸腔里是羊咩咩的叫声,缓缓释出。那声音一阵阵锤打他的心脏。

阮如琼一边往地上洒水,一边用竹条捆的刷子来回刷羊舍的水泥地皮。刷完后,再给地皮铺一层薄薄的干稻草。

喂——

阮如琼直起身体,伸伸懒腰朝远处喊。

丈夫似乎没有听见。他半耷脑袋,正在盯着水池看。

事实上那是一小块金鱼“鱼塘”,虽然只有一平方米大小,很小的池子,丈夫自己用水泥砌的。他还在池子底部钻了一个放水的小孔,池边安上了水龙头。阮如琼问丈夫为什么要把金鱼养在外面,这简直不可思议,鱼很容易缺氧死去。丈夫说不会的,对金鱼来说,养在水泥砌的池子里,养在阳光底下,并不是在让它们忍受什么酷刑。不过,丈夫往池子里放了很多水草,又在池子上方搭了一个小帐篷来遮挡阳光。

池子里仅有的两条金鱼养了一个月了,每天清晨丈夫都来给水池换水。水龙头是移动旋转式的,将出水口转离水池,丈夫就可以用双手舀水来洗脸。

他一边洗脸,一边看那两条金鱼。

这几天因为羊死了,丈夫看金鱼的频率变得高起来,从过去一天两三次,变成每隔一小时就去看一次。

啊——

丈夫半张嘴巴,一动不动。

阮如琼听到丈夫发出的声音,跑到水池边。

一条鱼死了。阮如琼打开水龙头,用手接过清水往池子里甩,试图用水的力量搅动池子里的水,那条受了惊吓的活鱼确实动了起来,往池子边缘逃散。另外那条白肚朝上的金鱼依然浮在水面,跟着漾起的一圈圈波纹翻动身体。水面平息以后,活的那条鱼立即钻进了水草深处,死的这条只浮出一截肚皮在空气里。

她不敢用手去戳,丈夫也不敢。他们看看鱼,又看看对方的眼睛。

“我们还是回屋吧。”阮如琼说。

她用手指扣住丈夫的手,拉着他往屋子里走。

第二天,阮如琼发现池子里的另外一条金鱼也死了。可她没有勇气趁丈夫发现之前处理掉那两条鱼。她喊来丈夫看鱼,丈夫说就让它们待在池子里,他不想焚烧死鱼,也不想埋葬死鱼。他说水会慢慢消融它们的尸体,透明的水会让它们永生。

阮如琼说它们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了,每一条鱼都会走到生命的尽头,人也一样,羊也一样。丈夫惊讶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丈夫依然起来看死鱼尸体。第四天,第五天。过了很多天以后,鱼池里的死鱼突然消失了。丈夫以为是阮如琼处理的,阮如琼以为是丈夫处理的。他们互相否认,谁都没有追究这件事。不过,几天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让他们心底的阴影得以泄向明沟。

那天雨下得很大,阮如琼蹲在屋子里削土豆,一言不发。

过去发生的事情似乎是在那一瞬间被忘记的,暴雨打在羊舍、水泥地面、窗棂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记不起了,那些羊和鱼,或者是不愿意再记起。阮如琼对丈夫说要把屋外的房子拆了,她没有提“羊舍”,而是说房子。

“那是我父亲在世时建的偏房,用来储存物料,我们家用不了那么大的空间,每天还需要打理,我觉得很累。”阮如琼说。

丈夫背对着她说,如果你想拆房子,需要你自己来行动,我不想毁掉这里。

丈夫打开百叶窗,让新鲜的空气钻进来。暴雨突然撤去,仿佛只是为他们俩交谈拆房子这件事作背景配音。

太阳没过多久就出来了,丈夫面露喜色,情绪久违地畅快。

在等待水壶沸腾的过程中,丈夫突然对阮如琼说要去巴塞罗那。

去巴塞罗那做什么?

打工。

打什么工?

木工。

巴塞罗那需要木工吗?

丈夫说在欧洲西部地中海沿线有个国家的人民正急急等候圣家族大教堂早日竣工,需要大量的人力。

可是你的年纪大了,不能做重的体力活。

不大,在国外,七十岁的老年人也可以出来打工,只要身体好。

阮如琼问丈夫走了自己怎么办,丈夫希望她跟自己一起去巴塞罗那打工,然后办一家木柴厂,丈夫的父辈就是做木材生意起家的。

阮如琼拒绝了丈夫的提议。她说我们去巴塞罗那活不下去,丈夫说自己会讲英语。阮如琼说她还是想去胡志明市开家庭旅馆。丈夫说你一个人不行的。她说她可以,她可以先去学一学别人怎么开家庭旅馆。丈夫说你已经五十岁了。她说年纪大了才能更好地经营家庭旅馆。

我是怎么遇见阮如琼的?

那时,因为等人,我盯着马路对面巴特罗之家门口那排法国梧桐足足看了三十分钟。

那排梧桐已经高过巴特罗之家的第五层楼,快到第六层楼的高度时所有的树不约而同停止了生长。这是我身后一家街边珠宝店的老板告诉我的,他说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的某个夏天,城里的林木丈量师发现巴特罗之家门口的梧桐突然停止了生长。那排树过去以每天两毫米的速度匀速生长了二十年。

当地市政府从萨拉戈萨请来占卜师,据那位占卜师说,如果巴特罗之家门口的梧桐树能长过六层楼高,圣家族大教堂就能在二○二六年顺利竣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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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里的树叶和对面那排梧桐树上的树叶并没有任何关系。确切地说,我手里的树叶来自一棵毛洋槐树,小小的一片,放在掌心,我的手恰好能将它卵石大小的身体轻轻包围。

因为紧张,叶子在手里已经掐出水来,我等的人还没有出现。

三天前,我在一个家庭旅馆里无所事事,那是一栋四层楼高的哥特风格建筑物,临街的老式木门巨大无比,因为附近商铺吵闹,房东整日将木门紧锁。事实上,在我住下的这一个月时间里,我并未同房东见过面,但那天,房东交给我一封信,是委托住在我隔壁的一位来自越南的女性房客送到我手中的。

当时,我正坐在朝南阳台上看一位以色列作家写的短篇小说集,一些脏东西总落到我的水杯中,是从阳台外那棵槐树上落下的。这几日,那棵槐树总落些东西到我的阳台上,有时是鸟屎,有时是一截塑料小棍,就是不会有美丽的花瓣落下来。我记得刚住进来时,那棵刺槐花开得茂盛,红色花瓣少见,也常如密雨般汹涌朝一个方向落到地面上,被行人冷漠踩踏后,再被当成垃圾运走。

住在我隔壁的越南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趿着拖鞋进入我房间。我甚至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打开我的房门。我抬起头看她,她还穿着过去一周穿过的家居服,上面沾满了厨房油渍,还有削了一半的胡萝卜和削皮刀,一块插在她的上衣口袋里,这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悲伤。

越南女人来到我面前,说这是房东送来的信。我说房东怎么会给我送信呢,我不认识房东呀,除了在网络上与他有过几句关于住房的交流,我甚至不知道房东是男人还是女人。

越南女人说,事实上她也没有见过房东,只知道房东不是本国人,大约是东亚那边的,日本或者中国的。这一年多来,她都是通过网上转账和发邮件的方式与房东沟通和交流。而房东远程掌管着这栋旅馆,从没出过差错。

越南女人又说,既然是房东专门给你的信,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和重要的嘱咐吧,你拆开看看就知道啦。

我很感谢她为我送信,她的英文并不是很好,但是通过这几日的观察,我发现她特别热爱学习英文。往日里她在削胡萝卜和土豆的时候,总会放一本英语单词本在边上。有时候她在厨房无事可做,也会拿出手机刷一些快速学习英语的短视频。她和几乎所有我认识的越南南部人一样,极其热爱学习英语。在胡志明市的公园里,随处能看到上学的孩子拉着路过的老外练习英语口语。

尽管我听说这位越南女人来自越南北部的河内。来这栋家庭旅社的第一天,就是她为我打开的大门。我见她英语不错便夸赞了几句,她沮丧又腼腆地说,不学好英语怎么出去干大事,不学好英语她能来西方国家吗。

我小心向其他住户打探过她的信息,只知道她的姓氏。听说这位姓阮的越南女人在这栋家庭旅馆里住了有将近一年,有的住客说她来照顾她的留学生儿子,也有住客告诉我她是偷渡来捞快钱的黑户,正在物色当地的老年单身男人托付终身。还有一位中年男住客告诉我,这位来自河内的女人和自己的丈夫有一个约定,他们原本相约去胡志明市开家庭旅馆,可丈夫说要来巴塞罗那做木工。之后她的丈夫便离家出走消失了。

所以是这位越南女人放弃了自己要去胡志明市开家庭旅馆的梦想,而来到巴塞罗那和要做木工的丈夫碰头,可她的丈夫却没有来?我问那位向我传递信息的中年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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