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蟹成林

作者: 林永康

1

若是决定好私奔,则万事都要小心。大人做事总是小心。收拾要小心。天有点暗,但莫开灯。小声拣齐东西,一定拣上手机耳机、充电宝;仅有的一点散钱;一套换洗衣服。别忘了桌上两罐可乐。烟和火机塞到背包内袋角落,别被她发现,偷偷吃就好。趁他们还在吵,小心取下挂在墙上的车锁匙。小心溜到门外。最重要的一步——插锁匙,骑车,在他们反应过来前飞蚊似逃走。

或许他忘了向我们介绍交通工具。那是一架老旧的男款摩托车,孤零零支在门外空地。漆红油箱外壳伤痕累累,生出几道银色刀疤。黑皮坐垫如沼地干裂,弹性不再,他坐上去就凹陷,尾巴伤口挤出海绵似的血。后视镜是虫生触角,左面镜裂作两半,切割他紧张面皮。车把磨得光亮。车灯上长泥斑。排气管泥更多,远看好像一个长长的褐色的蛹。比起“鬼火”,它显得邋遢丑陋,但已经是上上之选了。没时间多想,现在他坐在车上,准备用双手和臀部一齐发力,推大脚架只能一鼓作气,否则车就会前后摆动,发出巨大噪音。很好,脚架松开,抓稳车把,双脚站定。到关键了——他深吸一口气,锁匙右拧,左脚轻踩换挡杆,空档绿点亮起,再拨动点火开关——很好,一次成功,摩托车已经发出它这个年纪特有的轰鸣声,很快他们就会听到。连忙左手压死离合,左脚换到一档,右脚踩住刹车,慢松离合,慢松刹车——没有记错步骤,车开始动起来——再用右手拧一点油门,车速变快,双脚离地,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不好,神经开始紧张,他们来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换到二档,再加点油,这很重要,因为呼喊声已经在背后响起——虾仔!

2

疤痕不知得讲话,却能提醒镜子前的阿蟹,自己同老林更像了。疤痕斜十字状,横贯整个左胸,竖看则从左胸顶部斜切至右胸底部,颜色凝成一种深邃的粉,拱起来像虫爬过去。这疤是一个月前摔的,那时他被金顺儿骗得欠了一大笔钱,准备寻他算账,没想到被那派来要债的牛一样顶到地上,胸磨出一摊血。从镜子出来,他套上衣服,推开厕所门,汗臭白衫马上使空气的味道变得复杂。镜中老冯皱眉,怀疑他是不是随便使冷水冲下就出来了,否则闻起来怎么跟没冲凉前一样臭。但老冯手上却不停,小男孩要求把刘海剪齐,他得看着。

昨晚逃来这里后,阿蟹一觉睡到年三十下午,醒来冲个凉,冷静几分,才敢去拿手机。重新充上电,屏幕上消息通知和未接来电层层排列,叮咚声此起彼伏,一度盖过忙碌的电推剪声,他赶紧熄掉屏幕。年三十傍晚是老冯最忙时刻,远近圩街的人,都拣这个点来永东街头菜市场入口隔壁的顺意发室剪发。门口小沙发已经坐满人,阿蟹索性坐到靠里老冯的专属休息位上,躺躺椅看天花板墙皮发呆。墙皮生满裂痕,有两条尤其粗大,斜十字交叉,同镜子里他胸口一般狰狞。阿蟹吓一跳,立起身来坐,点开面前电脑上蜘蛛纸牌想转移注意力,但任凭他费尽心机,都无法正确还原一列纸牌。一个钟头过去,他一次都没有通关。好险不赌钱,阿蟹心想,又顺手拿起桌上的红双喜捏支烟来吃。

七点钟,天完全黑下来,高峰期最后一位客人起身摸摸自己刺猬一样的寸头,没看一眼镜子便扫码给钱,骑摩托赶转家吃年饭。老冯这才有闲喘一口气,顺手接住阿蟹扔过来的一罐可乐,一口气喝完,打了一个长长的嗝。阿蟹正躺着吃烟,听到不免放声大笑。

仅知得笑!老冯骂一声,也笑了,靠在小沙发上,自己也吃支红双喜。昨晚阿蟹急急忙忙过来,老冯才知得,原来他转来庵镇已经有一个月。他没赚一分钱转来,反倒欠了十万债务,昨日金顺儿带要债的寻上门,他没办法才跑来这里躲。老冯本想帮阿蟹凑点钱,但被他一口回绝,你阿妈就生你一个仔,过年家里不使钱?讲完,阿蟹倒头就睡,直到年三十下午才醒来,好像故意要睡那么久似的。

阿蟹哦,老冯讲,还不转去吗,有什么事也要转家过年嘛。又不是小孩了。

使你点水,睡你下床,现在要赶我走啦?阿蟹讲。

放宽心啦。中午时包婶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你去哪里。我没讲你在这,仅讲不知得。包婶就讲,要是看到你,一定要同你讲一声,家里几兄弟合本先帮你还了钱,赶快转家吧。阿蟹,我听她声都在发抖,是真真忧心你啊。

讲完,老冯特意斜睨去看阿蟹的反应,但浓密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表情看不清。阿蟹忽然讲,老冯,你好早点转去吃饭吧。我走了。老冯没送他,仰头吃烟。再看时,阿蟹不见了,桌上那包红双喜也不见了。

阿蟹不想转家。刚走出顺意,他便觉得无路可去。往右直走便是整条永东街。这是庵镇最长的街,街头连着顺意发室、菜市场和庵镇市场入口,街尾通到七星滩,往里拐几条巷,最大那栋自建平房便是阿蟹家。那是七八年前兄弟四个工作各有起色时合本起的。寻常时,他们在外地打工,小孩就丢在家,给老林和老包照看,逢年过节再转来住。年三十此刻,阿蟹站在永东街头遥望街尾,各家灯笼高挂,一盏盏亮起,火一样蹿过去。门都打开开,人一定好多。他阿蟹什么人,去广州打工好多年,厂子倒了没分到一分钱,反倒赌球欠一屁股钱逃转来,老婆转娘家,闹离婚。要债的人追到家里来,自己先跑了。庵镇那么小,谁不知得这事才奇怪。阿蟹心想,一定连各家小孩都知得这件事,他们或许连赌球网站的网址都倒背如流,晚上跟爸妈借来手机,小心翼翼点开网页,惊叹并沉醉于那硕大的镀金字体和散发着浓郁果香的丰满美女的肉体。

阿蟹也是这样被迷了魂,鬼使神差地借了十万块高利贷,又鬼使神差地在这纸醉金迷的网站把自己账户上的数字瞬间抹零。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事情过了很久,他才开始回想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那是过年前一个月,大家都在讲厂子要搬到东南亚去了,人心惶惶,都忧心自家下落。阿蟹也不例外,昨晚还因为一些小事和老婆大吵一架,愁字写在面皮上。同样是庵镇来的工友金顺儿碰巧过来,见阿蟹这样子,假意关心起来,又讲自己赌球赚了大钱,准备辞工不做。一番花言巧语下来,竟讲得阿蟹神魂颠倒,被金顺儿领着见了马哥,在写明“一月内还清本金十万,零息;一月内未还清本金十万,逐月递增本金百分之二十比例利息贰万”的借据上签字按印,又被领着登上网站,精心拣一场球来赌,随后十万块输个精光,金顺儿人间蒸发,阿蟹便像一个迷路的孩童一样徘徊在陌生世界不知所措。现在想起来,阿蟹觉得金顺儿真真是个扑街,怪不得当时看金顺儿笑得奸诈,原来一切都是设计好来骗他的。金顺儿本来就矮,还驼背,身上毛衣卫衣胡乱裹作一团,笑起来很像电视剧里的太监。奇怪的是,当时并不这么觉得。后来厂子真搬走了,在一个平常的周一早晨,制衣厂卷帘铁门紧闭,再没有一个人能联系上老板。阿蟹的打工生涯就这样告一段落。后来阿蟹老婆转了娘家,要闹离婚,租屋到期,阿蟹返家,整日锁在自己房间,一言不发。直到年廿九,金顺儿再次出现,带一帮人来家里,满客厅乌烟瘴气。阿蟹自知不妙,于是偷偷从后门溜出去,从屋挨屋之间逼仄的小巷匆匆逃离,一路走到顺意发室,躲到老冯房间,到年三十晚才出来。

不愿转家,也不敢去挤年三十晚庵镇市场人群,阿蟹千分犹豫,还是决定右拐进入幽深深菜市场待一会。菜市场无名,卖最生猛东西。内里砌多少石台,便摆多少摊档。一入去便是猪肉档。切糕似的带血长条猪腿肉,使锋利挂钩吊在档口,生造出一个乌蝇大本营。风扇叶转得缓慢,像是靠惯性在吹。案板血腥、油腻,陈列猪的外皮内里。经过这里时,阿蟹有时也会暗笑,觉得猪肉档老板也好似只猪那样肥。老板中意赤膊,白花花堆在一块,分不清肉和皮。右胸纹身耷拉,龙虾也变软脚虾。阿蟹会想,为什么猪也会卖猪肉?想来想去,唯一能解释的就是猪最像人,比抖音里讲的人类祖先猿猴猩猩更加像人。所以猪和人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对同类残忍,甚至吃掉同类,面前甜言蜜语,背后手起刀落。年三十晚猪肉档收摊,台上只剩下一个案板,可血腥味还附在上面,在黑暗中扑鼻而来,猪血和人血闻起来那样相近。往后一石台使来摆卖海货,成蛇皮袋虾米、干贝,散发腻腥气味,油渍透过蛇皮袋小孔,在石台上渗出一道道斑纹。再后边卖烟草,一簇簇黄色烟丝也塞在蛇皮袋里,论斤称卖(卖烟草老头中意使秤砣,认定电子秤是骗人什物,经年累月,秤砣托盘也浸上一层烟油黄渍)。老林最中意来这买烟草。继续往里走。卖烧腊,吊烧鸭三只,盐焗鸡两只。卖水豆腐、油豆腐、手打肉丸子。卖海鲜面前摆几个澡盆,橡胶水管往里注水,盆内鲜鱼乱跳,虾公汹涌,老蟹横行。最里边才卖菜,小板凳一字排开,面前放一张蛇皮纸,摆上萝卜、白菜、苦瓜、茄子等。最好寻年轻菜贩买。卖菜的越老越精,不容易讲价,还往往缺斤少两。小时阵,老包带阿蟹去买菜,就这么教过他。菜市场无灯,棚顶又遮去大部分天空,阴暗潮湿,只得从棚顶缝隙中借一点天光来分辨东西好坏。行路须小心,一不留神就沾身油腻,沾身水污。

这个菜市场,白天那样喧闹,晚上却静得吓人,尤其是在年三十晚,根本无一点声音,仿佛来到另一世界,收集了世上所有的暗。阿蟹在那片黑暗中站了好久,想让眼睛适应这种暗,却仍然什么也看不清,反而连来时入口也遗失了。黑暗中没有东西,只剩下气味在绕。阿蟹感觉自己也成气味一种,或案板油腥,或地皮污水,轻微地,没有任何心机地,蹲在市场角落,好像又回到读书时阵,老林开摩托车载返他上落学。那时阵,阿蟹家是有摩托车的少数,出入庵镇市场,喇叭声大,惊吓人群,阿蟹就在车后座上一阵大笑。一日,老林让阿蟹放学先去菜市场等他,他要在菜园做暗一点。阿蟹听话,放学便在菜市场角落望棚顶一线天发呆。档口老板问,阿蟹,摩托车呢?阿蟹就回答,等多阵就到。来买菜的也问,阿蟹,摩托车呢?阿蟹也回答,等多阵就到。后来被问得烦,索性不答,直到天光消失,人群散去,才惊觉市场只剩自己一个。四周黑得人怕,气味古怪,棚顶滴水,惊吓阿蟹细小脖颈神经,令他迷失方向,行一步跌两步,身水身油,难过无助,又等不到老林,终于眼泪滴答,放声大哭。那时刻他多希望老林出现,开摩托车来接他转家,做一守承诺大人。但是又过了很久,他才明白,眼泪的尽头没有摩托车,只有老林一身的血迹斑斑。摩托车从此不见。

三十年后,阿蟹仍是蹲在角落,泪眼朦胧,好像在等三十年前那辆摩托车。这么想着,一支车光突然打在他身上,描摹亮黄色光芒中他的瘦弱身体。摩托车声轰鸣。时间好像模糊了界限,重叠了两个相似的时刻。阿蟹抬头,以为是老林,定睛看,才发现是虾仔。

3

约定时间是六点半,地点是老街,摩托车停在芳姐小卖部门前。选在老街接小敏是因为这里人少,离她家也不远。千禧年前,除了永东街头的菜市场,老街原本是庵镇最热闹地。窄窄一条街,两边起楼屋。大都是二楼住人,一楼卖东西的小铺头——米粮、油酱、零嘴、香烛等,沿街排开去,似虾仔坐过一次的多厢列车。清晨则属于那些卖早餐小贩。扁担挑到店门前,吆喝卖包卖粿,粽子粉面,糯米糍芝麻粄,脸对脸成两排,分占两侧,互相看不惯眼,比谁声大。后来大家都搬去新市场,错落在云新街、长兴街和荔园街。这几条街路宽,地方大,人沿市场一路行来,各方都能光顾到,不必再争生意,大家便平和起来。还留在老街的都是房子建在这儿的住人家,只剩下几家小卖部懒得搬,生意简单,赚点小钱。芳姐小卖部是这其中一间。窄窄一间店面,发光灯泡惨白,古旧墙面熬出霉斑,两排三层货架从里墙伸到门口,不分类堆满各类物什,大多是零嘴饮料。货架后靠门口搭一小小带屉木桌子,桌面上布满刮痕,角落摆放一桶真知棒、绿箭、硬盒白沙烟。长头发女人消瘦,嘴嗑瓜子,声音似虾仔屋外一遍遍点火机,桌上瓜壳堆成小丘。桌面另一边卧一只猫仔,眼皮半睁。女人仰头,目光越过货架,看高置墙上的老电视机,画面不断闪烁,波浪层叠,记者正在后台采访排练春晚节目的明星。

第三个未接电话打完,虾仔已经吃完两支烟。原本最中意吃的薄荷烟一点味都无。两罐可乐早喝完,捏扁了罐狠狠踩两脚,脚尖踢远。虽然是年三十,但老街因为人少,反而更显得冷清。这里大都是老人住家,入夜早早闭门,屋顶红灯笼高挂。偶尔跑过几个小孩,新衣服颜色张扬,仙女棒花火闪烁,烧出淡淡焦味。吃多一支烟,虾仔从摩托车上下来,行入小店,在一堆物什中翻出两罐可乐,怕新衣服沾灰,又小心绕过货架,然后才到收银台前。芳姐移一下眼,敲两下桌,两罐五块,扫码这里扫,又继续嗑瓜子。付完钱,虾仔也转头去看电视,模糊的画面里,无人机正在航拍北京繁华的长街,灯火通明,像另一世界,收集了世上所有的亮。虾仔无聊,又点一支烟,发现桌上趴有一只猫仔,于是很有兴趣地弯下腰观察它。猫仔瘦弱,毛发脏乱,颜色灰黄,背拱起来时会像一把用过了很久的刷子。此刻它安静趴在桌上,尾巴蜷在脚边,在一阵烟雾中眯着眼和他对视,让他短暂地入了神。他把燃着火星的烟递到它嘴边,问它要不要来一口。它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扭头转过一边。虾仔觉得无趣,站起,问芳姐怎么不转去过年。芳姐吐掉瓜壳,哼一声,摇摇头讲,问这种问题真是小孩。虾仔不服气,我怎么小孩了?我吃烟吃酒,不是你这里没酒我都要买几罐了。芳姐没理他,于是虾仔又讲,还有,小孩仅识得骑单车,我还识得骑摩托车。芳姐讲,不是讲这个,这算什么?正因为你是小孩,你才能去吃烟吃酒骑摩托。真的大人是没闲的,做一堆走不脱事情。虾仔不懂,还想问下去,但芳姐已经失去耐心,摆手让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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