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食记

作者: 谢冕

饺子记盛

中国人的主食,南方重米,北方重面。这是由于南方多产稻米,北方多产小麦。北方盛产小麦,因此面食的花样层出不穷,眼花缭乱,面条、烙饼、馒头等,其中最主要的是饺子。北方人年节、宴客乃至日常居家,最常见、也最隆重的餐食活动是“包饺子”。包饺子的活动,从和面、揉面、擀面,再到剁馅、调馅,一大套,很是啰唆。南方人对此往往视为畏途。而在北方人那里,特别是在北方的媳妇、婶子手中,却是神奇地“一蹴而就”的日常功夫。我是南方人,原也属于视为畏途一族,因为在北方生活久了,不觉间饺子也成了最爱。

我至今仍不习惯,甚至不喜欢吃馒头,馒头实际上只是一团蓬松的面坨,单调而“乏味”。由于它是发面的,人家取它的优点是松软,我恰恰是因它的“棉花状”而难以吞咽。数十年了,总爱不起来。饺子则不同,外皮是不发酵的实面,吃起来润滑好下口。饺子皮一般不添加什么,近来也有所谓五彩的,用各种蔬菜汁染色,那是特例,并不见佳,倒是单纯的白面好。因为饺子裹着馅,而馅是繁复多彩的。单纯的外皮和复杂的内馅,因反差互补而成了一道美食。北方人很为饺子自豪,自豪到了马可·波罗那里。说是老马把饺子传到了意大利,那里的人学不会,结果把馅放到了外面,就成了后来的比萨饼。此论是真是假,待考。

包饺子是一场让人愉悦欢乐的活动。北方人居家想改善生活了,就说“咱们今天包饺子吃吧”。一说包饺子,就来了精神。物资匮乏的年代,不像如今可以随意上馆子,包饺子就是一件奢华之举。过年过节,亲朋来家,最富亲情的待客之礼,就是包饺子。“包饺子”一声令下,立即兴奋起来,揉面的,和馅的,准备停当,就围坐包起了饺子。边包边说笑,不觉间一切停妥,用笸萝摆放,如花盛开。饺子下锅,热气腾腾,饺子出锅,狼吞虎咽。有情,有趣,有气势。数十年北方生活,享受过数不清的这般热闹,可依然觉得好吃但包起来费事。

我至今不会擀皮,却在北京乡间学会了包。双手一捏,就是一个,迅疾,结实,下锅不破。别人包饺子讲究花样,多少折,怎么折,图好看,玩花的。据说我包的饺子“其貌不扬”,但我很自信。这是包,即制作的环节,而饺子是否好吃,关键却是调馅。调馅的功夫其实蕴含了诸多中国烹调的道理,一是馅中的主客关系,肉和菜是主,葱姜等为辅,要适当;再就是肉和菜的搭配,肉为主,菜为辅,也需适当;就肉而言,就是肥瘦的搭配,一般说来,不能全是精肉,二分瘦,一分肥,比较合理。什么肉,配什么菜,这里有大学问,韭菜配鸡蛋,羊肉配胡萝卜,最家常的是猪肉白菜馅,加些海米,人见人爱。吃饺子,一般人爱蘸醋,而我谢绝,我深信只要馅调得好,无须借助“外援”。

吃饺子讲究薄皮大馅,过去北京街摊上卖的,是用秤称,一两六只。那时面有定量,比较金贵,不能多,想吃大馅也不成。想吃大馅饺子只有自己包。近期北大这边的畅春园超市,有卖大馅饺子的,他卖的是馅,包得越多越挣钱,这就正中消费者的下怀。这家小店只占超市门边一小间,一两张桌子、三五张椅子,现包,现称,现煮,热腾腾出锅上桌。我在这里“宴请”过许多朋友,包括外宾。吃过的无不叫好,说是京城第一。你若不信,可以亲自体验,不远,北大畅春园社区超市一个犄角便是。

北方人吃饺子不仅是享受美食,而且是享受家的温暖。在记忆中,满含着亲情的饺子被替代,甚至等同于家乡、父母。游子离家远了,想家,连带着想起妈妈包的饺子、炊烟的味道,此刻,饺子就是乡愁。即使是身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遇到年节,想家,又不能回,相约若干同样怀乡的朋友一道包饺子,为的是一解乡愁。记得那年在维也纳,短期开会,不是什么怀乡情切,也说不上乡愁,倒是一位奥地利教授的一顿“饺子宴”令我大为感动。

在维也纳,那些奥地利红葡萄酒,那些名目繁多的奶酪、香肠和面包,特别是烟熏三文鱼,这些异邦的美味都令我着迷。可是,接待我的汉学家李夏德却是别出心裁,带我进了维也纳中心区的一条小胡同吃饺子。铺子的名字记得是“老王饺子”。山东人老王开的,小门脸,不加修饰的若干桌椅,设有醋瓶,如同国内规矩。饺子是地道的,热腾腾的饺子上桌,捎带着一小碟大蒜。一切一如国内乡间的小铺。一下勾起了亲切的记忆,浓浓的齐鲁乡音带着胶东半岛的气息。小店只有一个厨师(老王自己),一个收银的,外加一个“跑堂”。那跑堂可是“高大上”,一位在维也纳学音乐的留学生。

李夏德介绍说,这里的饺子本色、地道,是纯粹的中国味道。他经常在这里“宴客”,有时不接待客人,自己也来。这里也常有本地人光顾,那都是一些“中国通”。

二○一八年一月二十四日,此日丁酉腊八

馅饼记俗

在北方,馅饼是一种家常小吃。那年我从南方初到北方,是馅饼留给我关于北方最初的印象。腊月凝冰,冷冽的风无孔不入,夜间街边行走,不免惶乱。恰好路旁一家小馆,灯火依稀,掀开沉重的棉布帘,扑面而来的是冒着油烟的一股热气。但见平底锅里满是热腾腾的冒着油星的馅饼。牛肉大葱、韭菜鸡蛋,皮薄多汁,厚如门钉。外面是天寒地冻,屋里却是春风暖意。刚出锅的馅饼几乎飞溅着油星被端上小桌,就着吃的,可能是一碗炒肝或是一小碗二锅头,呼噜呼噜地几口下去,满身冒汗,寒意顿消,一身暖洋洋。这经历,是我在南方所不曾有的,平易,寻常,有点粗放,却展示一种随意和散淡,家常却充盈着人情味。

我在京城定居数十年,一个地道的南方人慢慢地适应了北方的饮食习惯。其实,北方,尤其是北京的口味,比起南方是粗糙的,远谈不上精致。北京人津津乐道的那些名小吃,灌肠、炒肝、卤煮、大烧饼,以及茄丁打卤面,乃至砂锅居的招牌菜砂锅白肉,等等,说好听些是豪放,而其实,总带着京城大爷满不在乎的、那股大大咧咧的“做派”。至于京城人引为“经典”的艾窝窝、驴打滚等,也无不带着胡同深处的民间土气。在北方市井,吃食是和劳作后的恢复体能相关的活计,几乎与所谓的优雅无关。当然,宫墙内的岁时大宴也许是另一番景象,它与西直门外骆驼祥子的生活竟有天壤之别。

我这里说到的馅饼,应该是京城引车卖浆者流的日常,是一道充满世俗情调的民间风景。基于此,我认定馅饼的“俗”。但这么说,未免对皇皇京城的餐饮业有点不恭,甚至还有失公平。开头我说了馅饼给我热腾腾的民间暖意,是寒冷的北方留给我的美好记忆。记得也是好久以前,一位来自天津的朋友来看我,我俩一时高兴,决心从北大骑车去十三陵,午后出发,来到昌平城,天黑下来,找不到路,又累又饿,也是路边的一家馅饼店“救”了我们。类似的记忆还有卤煮。那年在天桥看演出,也是夜晚,从西郊乘有轨电车赶到剧场,还早,肚子饿了,昏黄的电石灯下,厚达一尺有余的墩板,摊主从冒着热气的汤锅里捞出大肠和猪肺,咔嚓几刀下去,加汤汁,垫底的是几块浸润的火烧。寒风中囫囵吞下,那飘忽的火苗,那冒着热气的汤碗,竟有一种难言的温暖。

时过境迁,京城一天天地变高变大,也变得越来越时尚了。它甚至让初到的美国人惊呼:这不就是纽约吗?北京周边不断“摊大饼”的结果,是连我这样的老北京也找不到北了,何况是当年吃过馅饼的昌平城?别说是我馋得想吃一盘北京地道的焦熘肉片无处可寻,就连当年夜间路边摊子上冒着油星的馅饼,也是茫然不见!而事情有了转机还应当感谢诗人牛汉。前些年牛汉先生住进了小汤山的太阳城公寓,朋友们常去拜望他。老爷子请大家到老年食堂用餐,点的就是城里难得一见的馅饼。

老年公寓的馅饼端上桌,大家齐声叫好。这首先是因为在如今的北京,这道普通的小吃已是罕见之物,众人狭路相逢,不免有如对故人之感。再则,这里的馅饼的确做得好。我不止一次“出席”过牛汉先生的饭局,多半只是简单的几样菜,主食就是一盘刚出锅的馅饼,外加一道北京传统的酸辣汤,均是价廉物美之物。单说那馅饼,的确不同凡响。五花肉馅,肥瘦适当;大葱粗如萝卜,来自山东寿光;大馅薄皮,外焦里润,足有近寸厚度。佐以整颗的生蒜头,一咬一口油,如同路边野店光景。

这里的馅饼引诱了我们,它满足了我们的怀旧心情。此后,我曾带领几位博士生前往踩点、试吃,发现该店不仅质量稳定,馅饼厚度和品位依旧,且厨艺日见精进。我们有点沉迷,开始频繁地光顾。更多的时候不是为看老诗人,是专访—为的是这里的馅饼。久而久之,到太阳城吃馅饼成了一种不定期的师生聚会的缘由,我们谑称之为“太阳城馅饼会”。

面对着京城里的滔滔红尘,灯红酒绿,锦衣玉食,遍地风雅,人们的餐桌从胡同深处纷纷转移到摩天高楼。转移的结果是北京原先的风味顿然消失在时尚之中。那些豪华的食肆,标榜的是什么满汉全席、红楼宴、三国宴,商家们竞相炫奇出招,一会儿是香辣蟹,一会儿是红焖羊肉,变着花样招引食客。中关村一带的白领们的味蕾,被这些追逐时髦的商家弄坏了,他们逐渐地远离了来自乡土的本色吃食。对此世风,也许是“日久生情”吧,某月某日,我们因与馅饼“喜相逢”而突发奇想,为了声张我们的“馅饼情结”,干脆把事情做大:何不就此举行定期的“谢饼大赛”以正“颓风”!

当然,大赛的参与者都是我们这个小小的圈子中人,他们(或她们)大都与北大或中关村有关,属于学界中人,教授或者博士,等等,亦即大体属于“中关村白领”阶层的人。我们的赛事很单纯,就是比赛谁吃得多。分男女组,列冠亚军,一般均是荣誉的,不设奖金或奖品。我们的规则是只吃馅饼,除了佐餐的蒜头(生吃,按北京市井习惯),以及酸辣汤外,不许吃其他食品,包括消食片之类的,否则即为犯规。因为大赛不限人种、国界,所以多半是等到春暖花开时节岛由子自日本回来探亲时举行“大典”。大赛是一件盛事,正所谓“暮春者,春服既成”,女士们此日也都是盛装出席,她们几乎一人一件长款旗袍,婀娜多姿,竟是春光满眼。男士为了参赛,嗜酒者,也都敬畏规矩,不敢沾点滴。

我们取得了成功。首届即出手不凡,男组冠军十二个大馅饼,女组冠军十个大馅饼。一位资深教授,一贯严于饮食,竟然一口气六个下肚,荣获“新秀奖”。教授夫人得知大惊失色,急电询问真伪,结果被告知:不是“假新闻”,惊魂始定。遂成一段文坛佳话。一年一场的赛事,接连举行了七八届,声名远播海内外,闻风报名尚待资质审查者不乏包括北大前校长之类的学界俊彦。燕园、中关村一带,大学及研究院所林立,也是所谓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高端去所,好奇者未免疑惑,如此大雅之地,怎容得俗人俗事这般撒野!答案是,为了“正风俗,知得失”,为了让味觉回到民间的正常,这岂非大雅之举?

写作此文,不时浮现《论语》的《侍坐章》情景,忆及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往事,不觉神往,心中有一种感动。夫子的赞辞鼓舞了我。学人志趣心事,有事关天下兴亡的,也有这样浪漫潇洒的,他的赞辞建立于人生的彻悟中,是深不可究的。有道云:“食、色,性也。”可见饮食一事,雅耶?俗耶?不辩自明。可以明断的是,馅饼者,此非与人之情趣与品性无涉之事也。为写此文,沉吟甚久,篇名原拟“馅饼记雅”,询之“杂家”高远东,东不假思索,决然曰:“还是,‘俗’好,更切本意。”文遂成。

二○一九年二月四日至二月五日,岁次戊戌、己亥之交

除夕立春,俗谓“谢交春”,“万年不遇”之遇也。

面条记丰

中国幅员广大,基于气候、地理和物产的差异,饮食习惯南北判然有异,大抵南方重稻米,北方重麦类。我的家乡福建人不会做馒头,也不会包饺子。记得幼时,馒头是山东人营销的,有专门蒸馒头的店,叫山东馍馍,店一般都小,往往供不应求。到北方久了,也发现北方邻居很少做米饭,他们宁可到集市去买现成的面食,而懒于自己做米饭。这种南北差别是明显的。在诸种主食中,能被南北方“通吃”的主食很少,面条似乎是个例外。面条古称汤饼,西晋束皙有《饼赋》,说面条“弱似春绵,白若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气散而远遍”。以往都认为面条在汉末方才出现,但考古人员却在青海民和的喇家遗址发现了一碗距今四千年的面条遗存。言者称:“四千年前的那碗面条至今飘香。”(王仁湘:《四千年前的那碗面条至今飘香》,《光明日报》,2018年8月18日。)

我到过中国的很多地方,到处都有面条,而且都能造出自己的风味来。那时我无心,没有想到日后做饮食方面的文章,于是名目繁多且风味各异的面条,吃了也就是一声赞叹,没有留下文字记载,渐渐地记忆模糊了。如今提笔,犹记在遵义夜摊上吃过的一碗面条,口感和用料都非常特殊,留下的印象只记得面条是褐色的,其余一切全忘了。其实,这类谈饮食的文字多半是记叙的,例如用料、形制、火候、汤汁,以及佐料、口感,等等,均应当时静观而默记于心,日后写起来就容易得多,抒情或发挥倒在其次。

尽管如此,大略的记忆还是有的。例如山西的面食品种最多(据说多达二百余种),当年造访三晋大地,从太原一路南行,榆次、平遥、介休、洪洞、曲沃,直抵晋陕交界的风陵渡,都是黄河遥远的涛声与面条的诱人香气一路相伴。山西面条的原料以及造型、宽窄、粗细、名目繁多的各项浇头都让人眼花缭乱:剔尖、揪片、拨鱼、猫耳朵、饸饹、莜面栲栳—当然,为首的应当是名满天下的刀削面了。边走边吃,不禁惊叹山西的面食文化与地面古迹遗存同样地堪称海内之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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