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功:英雄源起

作者: 张培忠

引子 遥望谭半港

郑成功这是第二次驻兵莱芜岛了。上次是因收兵南澳,这次是为攻取潮州。

莱芜岛东控南澳岛,西接莲花山,是闽粤海上交通的必经之地,进出潮州的海防要冲。郑成功举起“杀父报国”的抗清义旗后,远近来归的义士越来越多,但从金门到南澳沿线的据点和要塞,却悉数被郑芝龙的旧部盘踞或占领,没有郑成功的立锥之地。胸怀韬略的郑成功心急如焚,表面则不动声色。他侦知潮州总兵郝尚久刚刚由清降明,感到有机可乘,遂修书一封,派人送给郝尚久,想联手抗清,一起打拼。没想到郝尚久并不买账,拒使者于门外,弃好意如敝屣。郑成功怒不可遏,立即发兵攻打潮州,终因潮州有备无患,急切难取,只得将部队分散各处,就近取粮征兵,他则退守莱芜,静观待变。

这天下午,部队刚在莱芜岛驻扎下来。郑成功便攀上山顶的旧炮台上观察地形。时值春夏,南风劲吹,浊浪滔滔。俯视着这一片动荡不安的海域,郑成功的眼前仿佛上演着半部中国海盗史的悲壮活剧。

中国海盗起于商周,延至唐宋,盛于明朝,特别是嘉靖至崇祯年间,海禁愈严,盗贼愈多,形成恶性循环,从浙至粤,海滨数千里同时告警。而从南澳到莱芜的这一片海域,潮州海盗出没次数之多、层级之高、影响之大,均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饶平海盗林国显以福建诏安梅岭为据点,通倭互市,在距此不远的潮阳海面与官兵交战身亡;其人先卒,却培养了叱咤风云的著名海盗林凤、吴平。饶平海盗许栋挟倭为患,流劫数十年,后被养子许朝光所杀,许朝光并其部众,自为“澳长”,并以南澳为基地,劫掠财货,据险经营,遂成通番巨寇。号称“飞龙人主”的饶平海盗张琏,既是“白哨”(山寇),又是“海哨”(海盗),他趁乱起事,聚众十万,纵掠闽、粤、赣三省,震动明廷,明世宗诏命两广提督张臬、总兵平江伯陈圭调集二十万大军征剿张琏,张琏兵败,为官兵擒杀。诏安海盗吴平以数十人起家,发展到有舰船四百艘,部众万余人,造居室,起敌楼,结巢于深澳,半在寨,半在船,随时劫掠地方,袭击官兵。明世宗诏令抗倭名将戚继光、俞大猷协心夹剿,在“俞龙戚虎”的合力攻击下,吴平战败遁走,不知所终,遗下吴平寨的残垣断壁,也曾为郑成功演习海战的士兵遮过风、挡过雨。曾听命于吴平,并与其互为犄角抵抗官军的海阳海盗曾一本势力坐大后,聚众数万,出入闽广,大肆剽掠,曾在隆庆元年请求招安,因担心官方没有诚信,抓了澄海县知县张璿做人质,不久又叛逃回到吴平旧窠,杀官兵,袭渔船,兴风作浪。明廷震怒,诏令“在所必诛”,由侍郎刘寿总督闽广军务,调集广东巡抚熊桴,福建巡抚涂泽民,总兵俞大猷、郭成、李锡,参将王诏等组成联合作战部队,制定周密的作战方案,提出量地里以定先后、审风潮以分奇正、禁接济以杀贼势、严哨捕以防冲突、据要害以防逃遁、戒妄杀以全胁从、申军令以明节制等分进合击的作战方略,一战于铜山,再战于玄钟澳,三战于莲澳,把曾一本及贼众引到莱芜海面,用大炮轰击,将曾一本击毙在硝烟弥漫的莱芜海面上。

抚着旧炮台上生锈的旧炮管,迎着强劲的腥咸的海风,郑成功把眼光投向远处更加苍茫的海域。出身于澄海(一说惠来)的林道乾曾是潮州府内的一名小吏,因得罪上司,亡命海上,投吴平为贼。吴平败亡后,林道乾自立门户,率领武装船队,纵横闽广,屡败官兵,神宗皇帝大为震惊,诏令总兵张元勋统兵攻剿。林道乾失败后驾船远遁海外,先驻柬埔寨,后到北大年,垦殖海滨,兴建港口,后世人称“道乾港”。明朝著名学者、郑成功家乡的先贤李贽在《焚书》中称赞林道乾“可谓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胆者也”,他认为,这样的人才,国家应该重用,“设国家能用之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当胜兵三十万人已耶!又设用之为虎臣武将,则阃外之事可得专之,朝廷自然无四顾之忧矣。”令人痛心的是,这个国家“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也”。另一位远走他乡的著名海盗林凤,比林道乾有着更高的国际知名度。他出身饶平一个小康之家,其族祖林国显就是嘉靖年间颇有影响的海盗。林凤十九岁那年加入海盗泰老翁的团伙,泰老翁病故后,他以智勇双全、人脉广泛而击溃其他竞争者,成为新头领。林凤实力最盛时所辖船只达三百多艘,部众四万多人,而围剿林凤的官军,战舰多达一百三十五艘,部众四万多人。在官军优势兵力连番围剿下,林凤兵败广东,远走吕宋。林凤率远征舰队攻击马尼拉,血战玳瑁港,几乎打下整个菲律宾,后来在西班牙突击队避实就虚、围而不打的战术瓦解下,功亏一篑,败退吕宋,留下被围困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开挖出来的逃生通道“林凤运河”,屹立在历史的航道上,供后人凭吊和喟叹。

郑成功显然无暇喟叹。这些震动世界海盗史的名字,同样震动着他的耳膜。他俯下身子,一颗颗地摘掉紧紧粘在裤脚的野海菊花的白色树籽。夕阳西下,莱芜岛上漫山遍野地开满野海菊花,黄中镶白,紫里透红,一颗颗,一丛丛,簇簇新,毛茸茸,直逼双眼,直抵深心。郑成功感到有些困倦,又隐约感到胸口有些发闷,遂转身倚靠在离旧炮台不远的一棵朴籽树上,就地取材,摘些叶子捣碎后,连汁带叶地咽下去,据说这种叶子既可做粿充饥,又能排毒去瘀。等到郑成功回过神来,放眼望去,莱芜岛内河对岸的港口村,俗称“谭半港”,已亮起闪闪烁烁的渔火。

莱芜岛的外海,跃动着历史的身影;而莱芜岛的内河,却流淌着现实的驳杂。虽然一再踏足这片土地,但郑成功或许并不了然,对岸的谭半港,埋藏着他的过去,蕴含着他的生命密码;也预示着他的命运,注定要与一个末世王朝相始终。

第一章 血脉渊源

潮州祖母

谭半港原名“辟望港”,是郑成功的曾祖母谭氏妈的家乡和出生地。

辟望港所在的港口村是潮州府海阳县辖下外莆都属村,地处潮州府纵贯南北的母亲河韩江的出海口,是潮州通蕃溯汀的必经门户,也是宋元以降重要的商贸港口。

人类逐水草而安居,文明因江海而发达。潮州僻处海隅,史称蛮荒之地。唐朝的政治家、文学家韩愈“狂妄戆愚”,因谏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跋山涉水、狼狈不堪地来到潮州后,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现实的破败和凋敝,仍给韩愈当头一棒,他在给唐宪宗的《谢上表》中写道:“臣所领州(指潮州),在广府极东,去广府虽云二千里,然来往动皆逾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期程。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一派颓废等死的末世景象。但韩愈也有另一种特质,就是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况且他本质上是一个有抱负、有作为的官员,来潮州履新不到一个月,他就拿出了一个朝廷命官的魄力,在当地积极地推行办教育、修水利、兴农桑等多项善政,并且从抗拒潮州,到接纳潮州,进而发现潮州之妙处。当他听说恶溪一带鳄鱼出没,为害百姓,就马上布置属官秦济将一羊一猪投放到恶溪里,限鳄鱼七日内迁徙到大海,并专门作了一篇《祭鳄鱼文》。文章写道:“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归容,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此时文中的“潮之州,大海在其南”,与初来乍到时上表的“州南近界,涨海连天”,两处所指大致是韩江(当时尚称凤水或恶溪)的出海口辟望港。

辟望港是潮州的眼睛,它目击了历代官员的进进出出,也见证了一个地方的兴废起落。韩愈来了又走了,他只在潮州待了八个月,却带来了革命性的影响,潮州从此有了“海滨邹鲁”的名声。潮州人十分信赖他,“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也十分感念他,“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更重情重义,把山水都改姓韩,笔架山改为“韩山”,凤水改为“韩江”,并建造了韩文公祠,以为永久的祭祀,还礼请宋代大文学家、政治家苏轼撰写《潮州韩文公庙碑》,对韩愈作出了崇高评价:“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在苏轼的笔下,韩愈成为历代读书人的最高典范。潮州,因为韩愈的作为、苏轼的文章而在中国的江湖声名鹊起。

当然,普罗大众更关心的是民生的好坏、经济的发展。由于特殊的地理方位,潮州在历史的渐变中,逐步成为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之一。特别是潮州陶瓷,宋代已远销海内外。当时辽金入侵,中原陷于战乱,大批北方的窑工被迫南迁,在既富于瓷土,又便于外运的潮州找到了最佳的落脚点。更重要的是,潮州处于北宋设立市舶司的广州与明州(宁波)的中间,不管北上还是南下的船只,常常选择潮州作为补充给养和中转休憩的绝佳去处。巨量的货流、人流、信息流、资金流,使生产精致影青瓷和青瓷的潮州窑场,无论是技术改进,还是生产规模,都达到了发展的全盛时期。据香港中文大学苏基朗教授研究,在北宋时期,潮州陶瓷主要由泉州海运商人经过广州向外出口,因为当时的政府已实行罢却明州、杭州市舶司,只就广州市舶司抽解的政策,规定船只“往复必使东诣广,不者没其货”,这些泉州的海运商人不得不去广州办理外贸清关手续和领取必要的市舶公凭。因此,地处泉州和广州之间的潮州更加迅猛地发展起这个全新的产业,并享有集中生产的优势。据统计,宋代广东全省窑址共有六十三处,潮州就占有二十二处,其中仅笔架山10号窑,一年就可烧制陶瓷超过百万件。十里窑烟,逶迤绵延,成为一道动人的风景。保守估计,每个窑场至少可养活数百人,这些人除了制陶工、烧窑工外,还包括把外销瓷运输到镇里、港口的挑夫、脚夫和小贩,以及外来的船员、水手与商人等形形色色的人。

市舶司的设立与裁撤,成为国家开放程度与地方经济此消彼长的风向标。嘉靖八年,浙江市舶司被朝廷撤销后,南澳岛、辟望港不但是船舶过往落脚的中转站,更一跃成为民间贸易的重要港口。明人郑开阳在《开市互辩》中指出,浙江市舶司撤销后,日本私舶“富者与福人潜通,改聚南澳,至今未已,虽驱之寇不欲也”。元人汪大渊《岛夷志略》记载:“石塘之骨,由潮州而生。迤逦如长蛇,横亘海中,越海诸国。俗云万里石塘……一脉至爪哇,一脉至勃泥及古里地闷,一脉至西洋遐昆仑之地。”由此可见,潮州商人或外国商人根据季风和洋流的变化,从南澳出发,向北可达东洋,向南可抵西洋各国,生意已遍布全球各个角落。据郑开阳绘制的海防图,辟望港扼韩江出海口,与南澳岛隔海相望,位置险要,来往众多,故明朝在此设立辟望巡司。“巡司”是巡检司的简称,明朝规定,凡府州县关津要害处都设立巡司,主要任务是缉捕盗贼,盘诘奸伪,大致相当于现在的派出所,既管社会治安,又管国土安全。

辟望港不折不扣地成为外贸商港和海防要津。实际上,其意蕴深厚的历史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南宋。宋室兵败崖山,忠臣陆秀夫在滔滔的激流中,背负宋帝昺,慨然蹈海,壮烈殉国。陆秀夫匆忙赴国难时,留下两个儿子在辟望的港口村,为潮州留下了彪炳史册的衣冠血脉;他当年居住的地方,被当地人称为“陆厝围”,是为丞相虑国忧君、卧薪尝胆之所。饱经忧患的辟望港口村以其深厚的积淀和神奇的经历,正在期待和孕育着一段新的传奇。

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因山贼海寇阴相连结,内外夹驱,民不聊生,相率逃窜,全潮俱警。潮州督府张臬率师平定寇患后,地方乡绅曾栋等奏请朝廷俯允,割海阳、揭阳、饶平七都设立澄海县,取“澄清海宇”之意。就在澄海设县的前十年左右,郑成功的曾祖母谭氏妈出生于辟望港口村一个谭姓水手之家。

辟望港人烟辐辏,商旅云集,东西洋商船和南北方商人来往更加频繁。在拍岸的浪涌中,在腥咸的海风里,密密麻麻地停泊着广船、福船、东洋船、西洋船,以及更多的红头船—船头漆成红色,并画上两颗圆圆黑黑的大眼睛。红头船乘风破浪,漂洋过海,在逆境中求生存,在绝路中寻出路,成为潮人精神的一种象征。繁华的港口商贸催生出五行八作,而活跃在水面上的水手、舵工,多为港口村的谭姓人氏,故远近海域有“红头商船谭半港”之称。

而在外来的船员和商人中,就有一个是郑成功的曾祖父西庭公。据《郑氏家谱》记载,郑成功一族在福建省南安县石井开基,始于第一世隐石公,其后传人第二世隐泉,第三世砥石,第四世纯玉,第五世井居,第六世确斋,第七世乐斋,第八世于野,第九世西庭,第十世象庭,第十一世飞黄,即郑芝龙,第十二世大木,即郑成功。家谱是这样介绍西庭公的:“西庭公,于野公之子,讳瑢,字德重。诰赠镇国将军。妣李氏、钟氏,继吾氏、谭氏。子二:士俦,钟出。士表,谭出,谭为潮州府澄海县人氏。”据日本平户第三十五代藩主松浦熙命儒臣朝川善庵所撰的“郑将军成功传碑”载:“成功初名森,小字福松,父芝龙,后号飞黄将军,泉州南安县人。祖翔宇,曾祖寿寰。”这里的“曾祖寿寰”指的就是西庭公。

西庭公家族财力比较雄厚,并且很早就在海外发展。据《石井郑氏族谱(明末本)》载,从西庭公这一代,郑氏家族有好几名子弟死于海外,其侄子郑芳也命丧海外,六个儿子中有三个死于中国澳门、越南和前往中国澎湖途中。从族谱上看,西庭公先后娶了四个妻子,最后一任妻子谭氏唯一的儿子,就是郑芝龙的父亲郑士表。据南安石井地方传说,西庭公后来家道中落,郑成功的曾祖母去世时,家贫无力营葬,儿子只好用米篮纳尸,草草收埋,至今石井尚有“米篮墓”之说,即为郑成功曾祖母之墓。

曾经富有的西庭公与潮州澄海人氏谭氏妈是如何从“不相干”到成为“一家人”的?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潮州与泉州相距数百里,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古代,这样的相遇,概率是极低的。但西庭公是出入各大港口的商人,而谭氏妈的父亲是辟望港的水手,可能在生意往来中相识,在共同劳动中相知。一个正当壮年,虽家有妻室,但人丁不旺,亟须再娶,以继家业;一个老实本分,尚有孝女,待字闺中。于是翁婿一拍即合,明媒正娶,顺理成章撮合一对新人。或者干脆就像早已在潮州、泉州一带流行的潮剧《陈三五娘》的主人公一样,西庭公与谭氏妈在新春佳节,偶然邂逅,彼此相爱,从而成就一段惊世奇缘。西庭公与谭氏妈的人生也许是平淡的,但他们的传奇则以另一种方式来书写,并将由永恒的时间来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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