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功:英雄源起
作者: 张培忠第二章 隆武恩遇
敕赐国姓
南都陷落的当儿,唐王朱聿键因大赦由凤阳高墙徙居广西平乐府,途经杭州,迭遭国变,遂惊魂未定地滞留于此,无所适从,又不知所终。
朱聿键虽贵为皇族,遭遇却极其悲惨,一辈子大部分时间在监狱里度过。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三子唐定王朱桱的八世孙,小字长寿。朱桱受封河南南阳,筑藩王府,繁衍生息,传至朱聿键的祖父端王朱硕熿。朱硕熿暗弱昏庸,为嬖妾所迷惑和操纵,嫌恶世子朱器墭唇上长瘤,以有碍观瞻、有损王威为借口,欲废黜另立嬖妾之子,将朱器墭与其子朱聿键等兄弟四人囚禁在奉承司密室,断绝粮食饮水供给。端王府书堂官张其震惊于朱硕熿的蛇蝎肺肠,动了恻隐之心,暗中为朱器墭父子送柴火、送米面,使他们苟全性命于绝域。身陷囹圄时,朱聿键年方十二,但他好学深思,胸怀大志,虽在患难之中,却丝毫没有气沮神衰之态,而是发愤蹈厉,读书不已,不断请求张书堂想方设法寻找书籍送进去供他阅读。朱硕熿丧心病狂,执意将王位传给次子,遂与次子合谋要将世子朱器墭鸩杀。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次子来到囚禁世子一家的私牢里,假惺惺地欺骗朱器墭说:“兄长很快就要继承父王的爵位,但必须先把唇瘤医治好才行。”长锢黑狱、鸠形鹄面的朱器墭信以为真,拉着二弟的手,百感交集,泣不成声,当场答应配合治疗。次子让事先贿赂过的郭医生用毒药浸泡过的丸散为世子敷治,不久朱器墭就毒发而死。大家都明白世子是怎么死的,却没有人敢去告发。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南阳守道陈奇瑜、知府王之柱掌握这宗丑闻,又洞悉朱硕熿的心思,半是警告半是提醒说:“世子不明不白地死去,如果他的儿子不能按宗法制度继承爵位,必然引起人们的怀疑,到时纸包不住火,事情败露是早晚的事。”朱硕熿听后内心十分恐惧,这才为朱聿键申请名位,立为世孙。不过,这只是朱硕熿的缓兵之计,暗地里仍不放弃另立次子,仍将朱聿键兄弟四人囚禁在密室里。直到朱硕熿去世一个多月,朱聿键还蒙在鼓里,趁陈奇瑜、王之柱到府里凭吊之机,张书堂悄悄将实情告诉朱聿键。朱聿键边大声呼号、边翻越围墙,披麻戴孝来到灵堂祭拜祖父。朱聿键的突然出现,使朱家上下一片惊慌。朱聿键行完祭礼后,跪倒在陈奇瑜、王之柱跟前,连声喊冤,泣诉家难。陈奇瑜、王之柱为朱聿键主持公道,奏报朝廷,使他顺利继承唐王的爵位。三天后,朱聿键命人将叔父及郭医生捆绑到朱家的宗祠里,用乱棍打死。
从随父幽囚到释放袭爵,朱聿键在家族的黑狱里整整被关押了十九年。出狱后,朱聿键嗣位娶妻,选妃曾氏,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时年三十一岁。但他并不以锦衣玉食为限,而是好争宗藩体统,惹出许多是非。崇祯九年八月,京师戒严,朱聿键率护军勤王。按祖制,亲藩不得擅自起兵、擅离封国,朱聿键以一腔热血,挥师北行,意欲协助朝廷痛击流贼,以靖祸乱,抵达裕州时被发现,并被勒令返回南阳,以谋叛罪废为庶人,囚禁在凤阳高墙,其唐王的爵位也被褫夺,由弟弟朱聿镆承袭。朱聿键虽再遭囚禁,却更加发愤读书,博通古今,笔走龙蛇,动辄数千言,寒暑不易,长达八年,所著书稿高达数尺。朱聿键不仅好学深思,而且为人真挚诚恳,很受人们的喜爱和欢迎。但囚在高墙内,他也受尽非人的折磨,狱卒索贿未果,就用祖制的墩锁法将他锁住,使他站不得、坐不得,既受皮肉之苦,更遭精神戕害,简直生不如死,他想自我了断,却总是无从下手,终于大病一场,亏了曾妃精心调养,才转死为生。淮安巡抚路振飞以赈济罪宗的名义到高墙探望,朱聿键据实以告,路振飞上疏请求加恩,恰此时南都朱由崧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朱聿键得以走出高墙,诏封南阳王,徙居广西平乐府。路过杭州时,南都已倾覆,举国无主,朱聿键劝潞王朱常淓监国,以稳定南方民心,坚拒北使招降,潞王怕树大招风,引来杀身之祸,坚决不同意,却禁不住弘光太后的苦苦哀求,遂于六月八日监国,旋又于六月十一日迎降。潞王以中人之资,难撑危局,备受时人讥评。这时,镇江总兵郑鸿逵、郑彩从京口溃退,户部郎中苏观生从南都出走,兵荒马乱,又因缘际会,都逃难到杭州相聚见面。谈及当前局势,贼陷半壁,虏占中土,国难当头,江南无主,朱聿键痛心疾首,泪洒襟袂。郑鸿逵、郑彩、苏观生听后感动、惊奇又欣慰,遂对朱聿键说:“清兵渡江,金陵不守;若以浙西为门户,立国于闽,大业可成也。”朱聿键将信将疑,犹豫不决。郑鸿逵当机立断,一面让快马奉唐王入闽的决策报告郑芝龙,一面让副将拱卫朱聿键撤离杭州,自己率领众将兵连同滞留杭州的黄道周等旧朝僚属水陆并进,急速退往仙霞关。
金瓯震缺,翠辇蒙尘。在弘光、潞王相继投降之后,朱聿键遂成江南半壁人心所系、信心所在。在由浙入闽的滚滚风尘中,黄道周在郑鸿逵的支持下连上三疏,敦请朱聿键监国,但朱聿键却三请三推,直到钦命镇守福建总兵官、南安伯郑芝龙上笺劝驾监国,朱聿键才终于松了口,在致郑芝龙的答词中云:“惟是先生兄敬弟忠,勋猷咸著。前靖虏伯奉孤南来,实惟先生是信是倚。自孤勉允监国之后,专望先生兄弟尽忠,在朝则孤之心腹也,在边则孤之左右臂膊也。”郑芝龙、郑鸿逵成了朱聿键监国、立国的依靠和保障。
1645年闰六月初三,朱聿键在郑鸿逵、郑彩、黄道周等护卫下,抵达福建的咽喉要地水口驿。郑芝龙率福建抚按司道及缙绅、孝廉、贡监生员将其迎上江岸,择吉进入福州城,暂以南安伯府为行宫,接受百官的觐见与朝贺。
闰六月二十七日,在“缓正位”与“早登基”的争议声中,郑芝龙、郑鸿逵兄弟以“不正位无以压众心,以杜后起”一锤定音,定议拥立。朱聿键遂以本日祭告天地祖宗,即位于福州南郊,诏以本年七月起为隆武元年,以福建为福京,改福州府为天兴府,鼓楼门为大明门。这是南明第二个政权,史称“隆武政权”。朱聿键是读书人,取隆武这个年号,寄托着期望光武中兴的寓意。
事实上,朱聿键在南明宗藩中确是英武过人,鹤立鸡群,但以疏藩得大位,出高墙即入中宫,则全赖郑芝龙、郑鸿逵兄弟推戴和众大臣拥立。为投桃报李,更为聚拢人心,朱聿键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郑芝龙为平虏侯、郑鸿逵为定虏侯、郑芝豹为澄济伯、郑彩为永胜伯,并设六部、九卿。
虽然朝廷里臣寡将稀,但隆武定鼎福建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人们心盼明主,一时应者云集。江浙、安徽、江西等地的义军率先响应,湖广荆襄十三家义军主动参战,隆武帝管辖的地域兼及福建、两广、云贵、湖南及江西、湖北大部。这样的局面激励着明官兵,更鼓舞着隆武帝。饱经忧患的隆武帝渴望着报仇雪耻,更期待着建功立业。他明白当务之急是奠定国基和出师北伐。而环顾左右,无论做哪件事,都离不开郑家兄弟。为进一步笼络郑家兄弟,除了加官晋爵,晋郑芝龙为平国公、郑鸿逵为定国公,隆武帝打出了最后的底牌,敕赐国姓。
赐姓是上古时代封土建邦的一项制度,是天子或诸侯分封给臣下土地的一项措施,《左传》所谓“致邑立宗”,就是分封一块土地,新立一个宗,新立的这个宗必须要有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赐姓,它是构成宗法社会的基本因素。这种在皇族内部的赐姓,可以说古已有之。而在皇族外部赐“国姓”以示荣宠,最早则起自刘邦,历朝历代皇帝多有效仿。本朝的洪武年间,就有赐国姓的先例。
八月十三日,隆武帝册立元妃曾氏为皇后于宫中,布告天下,百官朝贺。郑鸿逵带着儿子郑肇基进宫陛见。隆武帝想起眼下与曾氏贵为皇帝皇后,最早的因缘得自与郑鸿逵的相遇,内心有无限的感激,遂赐其子郑肇基国姓朱。郑鸿逵父子受宠若惊,慌忙跪倒,千恩万谢而退。
此事传到郑芝龙的耳朵,虽是自家兄弟,但这等好事被弟弟拔了头筹,内心颇不是滋味,也暗暗着急。第二天一大早,郑芝龙遂引儿子,当时还叫郑森的郑成功,一同往布政司衙门里,去朝见隆武帝。
隆武帝正在由布政司改建的简陋行宫里批阅奏折。内侍奏报平国公郑芝龙携子来觐见,隆武帝既讶异又欢喜,讶异的是平国公何以来得这么早,欢喜的是平国公带来了充满朝气和希望的年轻人,他连忙推开奏折,走出便殿,连声高喊:“快请爱卿!”
郑芝龙、郑森在便殿前双双向隆武帝行了跪拜礼,隆武帝快步走下台阶,亲手将郑氏父子扶起,一手挽着郑芝龙、一手挽着郑森款款来到便殿,赐座、赐茶、叙谈。郑芝龙向隆武帝禀告近日派遣给事中梁应奇前往广东督饷之事,征粮纳饷,充实府库,以为储备。说完话锋一转奏道:“方今国家草创,非唯缺饷,实更缺人。小儿郑森年过弱冠,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特带来拜见陛下,愿随侍陛下左右,供陛下驱驰!”
郑森随即离座再拜隆武帝。隆武帝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年轻人:身材敦实,英气勃勃,站着像一截铁塔;面貌端正,骨格非常,眼睛又大又黑,坚定又谦恭地盯着隆武帝。也就在此时,郑森这才看清了隆武帝:身穿土布黄袍,安之若素;气色高华,两眼含英,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充满惊喜、充满期待。君臣两眼交接,似有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的感应使两颗陌生的心灵彼此吸引。
隆武帝和蔼地询问郑森的年纪、阅历与功名,以及问学的情况,郑森均从容不迫而又简洁明了地作答。隆武帝听完后点点头,试探地问道:“先帝崇祯曾自言其‘非亡国之君’,为何仍落得国破家亡?”
郑森答道:“崇祯先帝深谋独断,慨然有为,而又察察为明,济以忧勤,按理是不应该成为亡国之君的。但崇祯先帝既昧于知人,又刚愎自用,先误用周延儒,后误用温体仁,一误再误,遂使崇祯朝呈现‘遭瘟’现象,以致病入膏肓,回天无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崇祯先帝对于国家的溃败是难辞其咎的。”
隆武帝颔首赞道:“言之有理!那你对李自成功败垂成,弘光朝旋生旋灭,说说你的看法。”
郑森不慌不忙地应道:“李自成的失败,关键是战略上的失败。一是在关内没有及时调整政策,形成最广泛的支持力量。大顺军以维护农民的利益相标榜,一路攻城略地,在襄阳建立中央政权,但在西安僭建大顺后,奉行的仍然是拘拿官绅追赃助饷政策,堵死了官绅阶层反正效忠新朝的通道,在政治上陷于被动,在人心向背上处于孤立。二是在关外,对清军的力量及危害估计不足,看不清主要敌人,找不准主攻方向,特别是对吴三桂问题处置失当,以致清兵和吴兵内外夹击,最后功亏一篑,败走麦城。一年之隔,成败异途,其中的教训值得记取。至于弘光朝,其荒腔走板,有目共睹。要害在于弘光帝一叶障目,苟且偷安,把‘联虏抗寇’奉为国策,贻误战机,涣散斗志,更加上君臣失德,党争尤烈,马士英、阮大铖专权纳贿,败坏朝政,大难临头,仍然举朝逐酒征歌,文恬武嬉,遂使清兵长驱直入,江山土崩瓦解。”
原本大好江山,弄得不可收拾。郑森心里是很沉重的,隆武帝也唏嘘不已。但听了郑森的一席话,他心里更多的是欣慰,他迫切想听到的是郑森对当今时局的分析和策略的选择。郑森明白隆武帝的心思,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清军入关时只有十万兵力,现我朝仍领有东南半壁,仅赣州城内外聚集的我朝兵马就不下四万。陛下以中兴故国为职志,以恢复旧疆相号召,只要经略得当,选贤用能,收拾人心,则克复两京,澄清天下,虽非指日可待,却也众望所归。今日之情势,实有上、中、下三策。直接进军湖南,用湖广总督何腾蛟的精锐之师,直捣荆襄,传檄中原,使清军以为陛下从天而降,给清军以措手不及的打击,这是上策;转移主力,驻跸赣州,再伺机进取,这是中策;调动所有兵力,集结开出仙霞关,与清军背城鏖战,成败在此一举,这是下策。”
讲到这里,郑森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知是否有失分寸,是否惹得隆武帝不高兴?
隆武帝静静地听着,越听越龙颜大悦,尤其对郑森的朴忠勇敢、志气过人深为嘉许,不由转过身来对郑芝龙赞叹道:“众卿都说平国公有个好儿子,果然名不虚传!依朕看来,平国公恐怕还赶不上你呢!”郑芝龙一反往日居功自傲的神态,格外谦恭,格外缄默,刻意让郑森的才能在隆武帝面前表现得淋漓尽致,看到隆武帝真心欣赏郑森的才能,郑芝龙暗暗得意,自己的良苦用心确实奏效了。
还没等郑森反应过来,隆武帝掩饰不住兴奋之情,站起来走到郑森的身旁,抚着郑森的后背,动情地说道:“爱卿少年英武,人才难得!可惜我半生颠沛流离,膝下没有个女儿给你做妻子。虽然如此,仍瞩望爱卿尽忠我家,不要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