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幅之内天地宽

作者: 杨晓敏(中国河南)

尺幅之内天地宽0

人与动物的生存观照

申平早期的写作,是有意把可读性摆放在首位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旷野、野性债张的骏马、游牧民旷达神秘的帐篷生活等,给作者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素材。人与动物的生存观照,人与动物之间沟通交流的内在密码,令他无比迷恋与痴情。“动物题材”成为申平的强项,他从中思考的是人类与自然的依存关系。申平从小在大草原生活,那是一个迷人的动物世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野性的生灵给了他取之不竭的创作灵感,常以神来之笔,把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活动,写得富有寓意,写出了独特的个性与风格。他善于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和挖掘其中的戏剧性,把现实生活中的故事和人物经营得有声有色,并擅长用巧妙的“突转”来使故事产生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读申平的小小说,我们常常会沉浸在一种既世俗又清迈的审美意境之中。

经多年苦心经营,申平的小小说系列涉及几十种不同动物类型,不仅勾勒出这些野性生灵的原始本能,还重点关注它们与人类邂逅的多重遭际,从中反映物化社会人类的欲望和迟来的觉悟,赋予人与动物和谐共生的美好愿景。比如《绝壁上的青羊》,作者写一个农民为给儿子治病,不惜铤而走险到绝壁上去猎杀青羊。青羊本身就非常弱小,被人类和猛兽逼上绝壁;而农民同样作为弱势群体,因为看不起病而被逼上绝壁打猎。这两个弱势代表在绝壁上相遇,最后农民发现青羊怀孕而不忍心杀害它。农民最后挂在绝壁上,远远望去也像是一只青羊。这种象征意义远远超出了作品的主题本身,形成了一种非常形象而强大的冲击力,振聋发聩。

后来曾读过申平一篇《鹿衔角》的作品:清凉山一只鹿受伤后与游客老孔邂逅被诊治,此后连续三年,鹿都准时在山坡上用嘴衔着一支鹿角奉上,以示感恩。老孔见鹿的两眼清澈如水,充满友善,视为异事。后被老孔的儿子小孔软磨硬缠跟去拍照,无形中破坏了人与鹿之间的某种契约,于是,人与鹿之间的信任与默契瞬间荡然无存。鹿用哀怨的眼神告别老孔,衔着鹿角消失在树林之中,林中传来一片幽怨的鹿鸣。一旦失去信任的基础,从此再不相见。

美丽的鹿科动物栖息于森林草原,静如处子,动若精灵,呦呦鹿鸣,天籁之音。关于它们,民间多有传说,“鹿衔草”的故事因和中草药关联,鹿的知性与团队精神,显得浪漫抒情;三亚市因“鹿回头”的爱情故事而得名“鹿城”,那尊城雕又让多少青年男女深情相望,浮想联翩。或许申平意犹未尽,又发表了《拾鹿角》,可以看作是《鹿衔角》姐妹篇,甚至可以当作童话来读,因为作者赋予了鹿太多的理想与寄托,宁愿相信人与动物之间的沟通与理解,本来就是无障碍的本能流露。两鹿角斗,角不能开,人来解之,鹿引迷途。人把善意友好传导给了鹿,鹿把珍贵的角馈赠给人。

读这样的小说,可能有人会感觉内容清浅了一些,似乎不够深刻,但人们的精神生活,包括多层面的社会人群,其实需要多种文化元素的营养滋润:质疑社会批判人性给人以警醒是一种方式,崇尚善美渴望和谐给人以愉悦是一种方式,童心永恒憧憬未来给人以期冀也是一种方式。所以有人写四书五经、四大名著、《三言二拍》,有人写长篇、中篇、小小说等等,文化市场才有了关于精英的、大众的和通俗的读物供读者进行选择,由此产生出不一样的阅读趣味。《拾鹿角》语言清新,构思单纯,主旨让人懂得自我约束,自觉限制滥杀滥捕的猎取行为,是一种现代生存方式的萌生。

能把故事尤其是传奇故事讲得一波三折、九曲回肠、跌宕起伏又不纯粹猎奇,不能不说是写作者能赢得读者青睐的一种有效手段。虽说它多少含有一些取巧的成分,但事实上有不少小小说写作者因此而成功。申平深谙此道,近些年在南方的生活打拼,又使他对文学的理解愈加成熟。他说,在生活中,我们常可以看到听到许多现成的故事,但我们从来也不会看到听到现成的小说。故事与小说的差异在于,前者是为了故事而故事,后者是故事后面有故事—回味无穷。现实生活中会有不同的故事,而要成为小说,则需要作家在生活中提干货、取精华,在故事这个“庙”里,适当造出一个“神”来。我以为作者所说的这个“神”,实际上就是文章的“立意”。申平之所以佳作迭出,能跻身一流的小小说作家队伍,自然和不俗的创作观念有关。

《头羊》是申平荣获过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的佳作,它叙述了一个人与动物相处的怨艾故事。与早期的同类作品比较,《头羊》不再是简单地以猎奇式的结构来刺激读者的眼球,而是对主人公瘸羊倌儿狭隘的生存姿态进行层层剖析,把卑劣人性中的短视、阴鸷、欺诈摊开,供人们思索。人性中蕴含的自私、冷酷与虚伪,一瞬间暴露无遗。

《头羊》说的是草原上为了对本地羊的种群进行优良改造,从新疆引进了一头纯种细毛种公羊。这个叫和平的种羊身材魁伟,威风八面,让本地种公羊相形见绌,黯然失色。瘸羊倌儿和本地的种羊一直相处甚好,如今李代桃僵,和平又不如本地种公羊听从驱使,心中不由甚为懊恼,总想伺机发泄。“作为头羊,和平忠于职守。每天羊群出场,它总是精神抖擞走在前面;当羊群和别的羊群相会,其他羊群的头羊有挑衅行为时,和平总是奋勇当先,将其击败;作为众多母羊的丈夫,和平工作十分卖力。春天是羊群发情的季节,和平每天都坚持和十来只母羊交配,从不偷懒,待它把母羊们全部耕种一遍,自己已是瘦骨嶙峋了。”无论和平如何忠于职守,都扭转不了瘸羊倌儿对它的偏见。尤其当冬天来临,一只只毛发卷曲的第一代改良羊羔出生以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瘸羊倌儿见状心火更旺了。和平到最后还是被瘸羊倌儿算计了:瘸羊倌儿站在石槽旁,故意用羊叉打那些抢水拥挤的羊。身为头羊、丈夫和父亲,和平见家族受欺,立即义愤填膺,毫不留情地冲上去撞翻了瘸羊倌儿。谁知这正中瘸羊倌儿下怀,第二天他照例站在石槽旁打羊,继续以此诱导。“这回和平气更大了,它往后退、退、退出好远才旋风一般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的当儿,却见瘸羊倌儿嗖地向旁边一闪……和平就这样死了。它的头颅在石槽上开出了鲜花,两只漂亮的犄角也折断了。这份宝贵的集体财产夭折了,瘸羊倌儿却振振有词,队里也对他无可奈何。和平死了还背着罪名。”人性的卑劣狡诈可见一斑,是可忍,孰不可忍?读这样的作品,联想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诸多故事,不由会使人毛骨悚然,引起莫名的惆怅。

《寻找头羊》可以视为《头羊》的姊妹篇。同样是写头羊,同样还是涉及人与动物的相处之道,申平却看到了事物的另外一面。本篇里的一只羊无疑也是一群羊的首领与旗帜,它在关键时刻的责任与担当,注定它被牧羊人青睐。羊贩子偷羊,头羊忠于职守,丧生于羊贩子的屠刀之下,其命运可叹。牧羊人深知头羊之不可或缺,悲痛之余,以极高的规格与礼遇埋葬了头羊,接下来便是一番寻找新头羊的艰难历程。但是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千辛万苦寻找到理想的头羊之后,牧羊人因无法驯服那头新买的头羊,一怒之下,竟也同样举起了屠刀。故事情节并不离奇,却写得惊心动魄,尤其是羊与人展开殊死搏斗的场景,读来如临其境。对比手法的运用,让作品充满浓浓的讽刺意味。牧羊人开始在痛失头羊时如丧考妣,似是头羊知音,但在面对另一只桀骜不驯,对自己奋起抗争的羊时,尽管它是心仪的新头羊,竟与羊贩子一样,毫不手软地动了杀机。通篇似写人与羊的沟通,人与羊的较量,其实体现了人与动物相处的不平等生存法则,其关系的玄妙,颇堪玩味。

申平的《山中,那尊雕像》讲述山中老猿掠走一个女人,后来女人逃出深山,还带出了一个孩子。故事似乎老套,但作者有“旧瓶装新酒”的能力,竟写出了新意。一是结构上的缠绕回环,绵延不断。上山驴友和挑担的老者,问者好奇,答者欲言又止,包括筐子里的水泥等,故布疑阵而引人入胜。二是叙述方式,视角轮转,问话、对话符合人物身份。三是主题开掘,描写人与动物的相通与隔膜,人的顿悟与忏悔,都有独特思考,可圈可点。尤其那个老猿托举头顶石壁的雕像,如神来之笔,会成为不可复制的小说细节。故事里的猿人已完全不同于传说中强抢民间女子的猿人,它义救怀孕落难的女人,在女人生产后打猎采野果精心呵护母子,女人以欺骗的方式逃离,他双手托举洞口松动的石头不离不弃,直至变成一堆白骨。猿救女人反被女人误解,又在民间以讹传讹,何其无辜。幸运的是那位从山中回乡的女人能讲出事情真相。原本的一个传说经反转后,变成现实生活中一个有血有肉、义薄云天的故事。女人对猿的伤害与欺骗,终生难以释怀的负疚,以另类忏悔进行了自我救赎。最后老者说:“不错,我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孩子。猿人救的,就是我的母亲。我来,就是要完成母亲临终的遗愿,替她对像我父亲一样的猿人说声:对不起……”“我们久久无言,抬眼重新打量那座雕像,竟然感觉那个猿人正一点点活过来。”猿人双手举石的雕像,与其说是人类对猿人的致敬,不如说是人类对自己的警示。

小小说的剪裁取舍间极有学问,在千把字的篇幅里何处写意、何处泼墨,大有讲究。申平的《猎豹》就一反常态,并不叙述猎豹的过程,而是侧重在“结果”上做文章,渲染得悬念四起,有声有色。围绕着一张豹皮的处理方式和态度,让个别败类的丑恶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诠释今天仍有“人性恶于豹”的阴暗一面。《猎兔》则以讲笑话的方式,极尽所能,嘲讽了少数人所谓的诚信、诺言后面的别样心态,显得滑稽而沉重。《人威》属于有亮色的作品。人类充分利用自身的优长和想象力,对侵犯的兽性进行抗拒、讨伐和“施教”。此类题材极易极端化处理,作者却偏执于智力资本的运用,既不伤害凶残的野生动物,又有效地动用智慧“高招”来保护自身的利益。这些作品要表达的都是一些宏大而深刻的主题。作者把关注生态文明的主题,巧妙地通过这种生动耐读的形式加以表达,不但高效,而且极易使人接受。这也正是申平能成为个性作家的重要因素。

锻造文字的筋骨

一位小小说作家,写出一篇好作品不难,难的是摇曳生花妙笔,在各个时期都留下“雪泥鸿爪”。刘建超数度获奖,一路走来,把自己的写作步伐,迈得坚实而稳重。除了天赋之外,更多的是勤奋。细究起来,刘氏笔下的主人公,大都具有强烈的英雄主义精神和理想主义色彩,为社会、家庭和责任勇于担当,即使是市井人物,也多是疾恶如仇、有侠肝义胆的角色。这种挟带着人性、尊严、道义的永恒题材,所营造出来的艺术氛围,本身就契合读者的阅读期待。刘建超自20世纪70年代至今坚持以小小说创作为主,从“职场系列”“将军系列”“老街系列”到当下创作的“洛河系列”等,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积极向上的主题和刚健的文风,他笔下塑造的人物形象饱满生动,故事构思巧妙,素材剪裁自如。

试看作者的代表作《将军》中“哥”的形象塑造:因当兵政审不合格,进工厂又逢企业破产,这位心怀憧憬的少年,15年后却当上了爸爸。“哥给女儿起了个响亮的名字:上将。”一个名字,在主人公的军旅情结和人生寄托中,那种信念、遗憾乃至不甘,在心头烙下何等的印痕。然而造化弄人,命运不相信眼泪。女儿因车祸丧生,妻子坠楼残疾。当厄运接踵而来,饱受磨难的“哥”,对生活愤而不怨,处之泰然,坚持以积极的心态,主宰着自己的人生。精彩的是小说的结尾:

闲暇时,哥推着嫂子出去“散步”,嫂子怀中抱着两样东西:一只折叠的小马扎,一副象棋。哥放稳轮椅,打开马扎,铺开棋盘,接受男女老少的挑战。无论棋艺高低,哥从不敷衍。每次把对手逼入绝境,一声“将”之后,哥便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嫂子会及时划一根火柴,将烟点燃,对哥粲然一笑。哥深吸一口烟,再将烟雾从鼻孔唇缝缓缓吐出,那份踌躇满志的神态,俨然一位将军。

这是一段精彩的描写,人物刻画形神兼备,主人公的表情、神态和动作所透露出来的内心世界,与人物的坎坷经历和倔强性格融为一体,还有夫妻间的默契、淡然以及相濡以沫,此景此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那种雄心未泯,豪气如昨,真乃是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的真实写照,人生如沙场,智勇者从不言败。如此沉郁、硬朗的男儿本色,时运多舛而血性内敛的人物,岂不令人荡气回肠?

读这样的文字,所受到的心灵熏陶,会让有关空泛抒情的励志格言相形见绌。常有人问我,当代小小说的传世经典篇什有哪些?我想,无论如何,《将军》是应该名列其中的吧。小小说金麻雀奖评委、著名评论家丁临一对刘建超作品的评价是:“是对崇高信念和理想人格的推崇,站在平民立场上,痛切地针对当代社会的某些精神缺失有感而发,代表了中国当代小小说创作的主攻方向之一。无论从朴素的大众审美需求角度,还是从理性的文学价值角度看,这类作品的意义和作用,都是不可低估的。”我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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