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说新语(五)

作者: 朱振藩

笋干美称素火腿

散文名家周作人,在《书房一角》引用清人王渔洋《香祖杂记》卷六,写道:“越中笋脯俗名素火腿,食之有肉味,甚腴,京师极难致。”他接着表示:“所谓笋脯只简单的称笋干,不闻有何别名,或是京师人所锡(即赐)与之佳名欤,亦未可知。”

其实,他此言差矣!在清人袁枚的《随园食单》和童岳荐的《调鼎集》中,皆有“素火腿”的记载,内容倒是一样,表明:“处州(今浙江丽水市一带)笋脯号‘素火腿’,即处片也,究之太硬,不如买毛笋自烘之为妙。”显然要吃美味,必须自力救济。

文中的毛笋,即毛竹笋。清代名医王孟英在《随息居饮食谱》中记载着:“毛竹笋,味尤重,必现掘而肥大极嫩,坠地即碎者佳。”另,近人吴海峰的《评注饮食谱》里,更进一步说明:“毛笋为粗枝毛竹之幼芽,笋形较淡竹笋为硕大,时期亦较迟晚,其盛产时,约在春末夏初,大者每颗可十余斤,笋箨有毛,故名毛笋。其肉比淡竹所茁之春笋为软嫩,内含酵素甚多,呈强碱性,胃虚者不宜多食……毛笋颗大,除少数供鲜食外,多数均晒作笋干片而可久藏。南货铺中出售之漉笋干片,为春节做年菜之配件。食用时,须先水浸数日令软,然后切成细丝,与猪肉同煮。素食者可与豆腐皮同食。”对其具体形状、食法,可谓道之甚详。

而与毛笋同为大宗的,则是淡竹,主产于天目山。《调鼎集》另谓:“笋脯出处最多,以家园所烘为第一。取鲜笋加盐煮熟,上篮烘之。须昼夜还着火,稍不旺则馊矣。用清酱者色微黑,春笋、冬笋皆可为之。又摇标笋新抽旁枝。细芽入盐汤略焯,烘干味更鲜。”文中的新抽旁枝,就是鞭笋。此是夏季长在竹子根旁的嫩芽,此笋尚未出土,每一竹根之上,仅有几寸鲜嫩的鞭笋,滋味极为鲜美,产量少而价昂。在杭州地区,其所制笋干,称为扁尖,乃采用竹笋旁透发出来的细嫩笋条,加适量盐渍,烘干或晒干而成。最为幼嫩,能透鲜味,食之开胃。

好的天目笋,非常的珍贵,以“清鲜盖世”“甲于果蔬”著称。据胡承谋《湖州府志》记载:“天目出笋干,其色绿。闻其煮法,旋汤使急转,下笋再不犯器(掀锅),即绿矣。”而此一尤物,多出售外地。《随园食单》中指出:“天目笋多在苏州发卖,其篓中盖面者为最佳,下二寸便搀入老根硬节矣。须出重价,专买其盖面者数十条,如集狐成腋之义。”不下重本,难得好货,古今皆然。

不只天目山的笋干好,安徽宣城亦有上品。袁枚真有眼光,也品尝到上货,在“宣城笋脯”条,指出:“宣城笋尖,色黑而肥,与天目笋大同小异,极佳。”

至于这种上佳笋干,又该如何享用呢?《调鼎集》认为,徽(指宣城)笋用盐腌,“取出洗净蒸熟,拌麻油、醋,老人最宜”。简单易行,颇足取法。而用天目笋“泡软手撕,加线粉作羹。又青笋干,切长段,撕碎泡软,加线粉、笋片、香菇、木耳作羹”,两者皆名“素鳝鱼羹”。这种吃法别致,我尚未品尝过,哪天心血来潮,或许如法炮制,也算别有食趣。

笋干极品玉兰片

大概在三十年前,我到“老莱居”用餐,这是家以“张大千菜”为号召的小馆子,陈设典雅,菜品精洁,手艺不俗。点了好几道菜,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一道素馔,名为“玉兰冬菇”。其中的玉兰片,味鲜嫩脆,不同凡品,食罢笋鲜尚存,真是饶有滋味。

所谓的玉兰片,属蔬菜制品类加工性烹饪食材,乃禾本科多年生常绿植物冬笋或春笋的干制品。古称玉版笋。因呈玉白色,片形短,中间宽,两端尖,其形状和色泽,很像玉兰花的花瓣,故有此一称呼。基本上,它创始于清初,湖南省武冈县首设工场制作,自其畅销后,各产笋之地,便纷纷仿制。清人袁枚在《随园食单》的“玉兰片”条下,指出:“以冬笋烘片,微加蜜焉。苏州孙春阳家,有盐、甜二种,以盐者为佳。”另,《清稗类钞》亦记载:“玉兰片者,极嫩之绿笋。以三四两在清水中浸半日,待发透,取出,切薄片,去其老者……”可见在清代的菜肴中,玉兰片已占有一席之地。

主产于长江流域及华南、西南地区的玉兰片,一向是行销全中国的高档干菜珍品。而它在制作时,须经切根、烧煮、炕烙、熏磺四道工序;故不论是干片或磺片,于烹制前,均须用清水浸漂两到三天,如能用淘米水浸泡,效果更佳。另,每天得换水揉洗,接着以温水漂洗,除尽其硫黄味,假使未漂洗干净,食时会带酸苦味。尤须注意的是,涨发的容器,不能用铁锅,否则会变色,降低其质量。

玉兰片的品种,按采收时间的不同,可分为尖片、冬片、桃片和春片四种。

尖片又称笋尖、尖宝,以立春前的冬笋尖制成。表面光洁,笋节紧密,质嫩味鲜,为玉兰片的极品。

冬片为农历十月至惊蛰前掘出的冬笋加工制成。片平光滑,节距甚密,质细嫩味亦鲜,品质仅次尖片。

桃片亦名为桃花片,用春分前后刚出土或未出土的春笋加工制成。根部刨尖,中间较大,形弯似桃,肉质稍薄,嫩度够,味亦佳,较冬片更次。

又名大片的春片,采用清明后出土的春笋制作。节少质老,纤维已粗,齿轮凸出,品质最下,唯耐咀嚼。

上述诸品,凡未经硫黄熏制者,习惯上称干片。

购买玉兰片时,宜选色泽玉白或奶白色、身短肉厚、笋节紧密、笋片光洁、质嫩无老根、身干无焦斑、未见霉蛀者为佳。约于每年五月时,新品才上市。而在烹调运用中,虽可当作主料,但常充作配料,每用于汤菜、炒菜、烩菜内,也能做热炒、大菜的衬底,还可切成粒状或斩末当馅。如果换个花样,切丝或片后,能另成凉拌菜。它更特别的是,尚可供作配菜料、造型料、镶卷料及调节滋味、口感的原料。在各素馔中,其运用之妙,实存乎一心。

此外,它性味甘平,能定喘消痰。因而《本草纲目拾遗》认为其“淡片,利水豁痰”,凡患有痰症者,似可考虑进食,但要酌量受用。

菜中珍品傍林鲜

现盛产麻竹笋,品尝一些笋馔,炒、烩、汤、羹皆有,虽然它的纤维比绿竹笋粗些,但仍细嫩适口,同时多点脆度,就在享受当儿,想起童年往事,不禁喜上眉梢,志此难忘食趣。

当时年方十岁,家住在员林镇,父亲供职法院,全家住宿舍里,是个日式建筑,屋内约四十坪,院子则三倍大,院外景观特殊,一面是个湖泊,两侧皆为田地,后有一湾溪流,环绕整个竹林,真是个好居所。而竹林的主人,是同学的爸爸,他家世代务农,竹林是其祖产,亦为玩耍之处。我常悠游其中,经常乐不思归。一个夏日午后,其父正扫竹叶,我们觉得好玩,在旁边凑热闹,接着就是掘笋,便更加起劲了。那笋块头甚大,约有一两公斤,把它逐个堆叠,上覆满满枯叶,夹杂一些枯枝,然后举火焚之。

直到日西时分,但闻清香扑鼻,去箨剖半切块,大家分食完毕,才快乐地返家。这等美好回忆,已超过半世纪,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十分甜蜜。

约在这个时候,我参加了幼童军。有次举行野炊,也到那片竹林,老师带着我等一起埋锅造饭,看到竹笋茂盛,采摘整治切块,与淘洗好的米,煮成一锅笋饭。饭香笋香融合,吃得好不过瘾,真个是小确幸。

后来广读食书,在《山家清供》里看到一则笋馔,作者林洪写道:“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原来这种吃法,并非同学之父首创,而是古已有之,且有漂亮名字,充满浓浓诗意。林洪接着写说:“大凡笋,贵甘鲜,不当与肉为友。今俗庖多杂以肉,不才有小人便坏君子。”并对苏轼《於潜僧绿筠轩》一诗,颇以为然。因为该诗云:“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毕竟,反对笋与肉同烧,正是士人的清雅,绝不可为嘴馋故,破坏其高风亮节。

而生平无肉不欢的白居易,每食肥猪肉,必连尽三碗,同僚们见状,戏称他为“白肥肉”。如此好肉之人,对笋亦难忘怀,曾写《食笋》一诗,诗云:“置之炊甑中,与饭同时熟。紫箨坼故锦,素肌擘新玉。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久为京洛客,此味常不足。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认为笋饭之味鲜美,可促进食欲,久而久之,肉也不想吃了。只是居住北方,不能常享此味,听其言下之意,似乎甚有感慨。

我何其有幸啊!竟能比附先贤,尝过“傍林鲜”和笋烧饭,可惜非绿竹笋,滋味打些折扣,不然就更完美了。不过,台湾的麻竹笋,其笋可当蔬菜,其竹则供建材,亦能充作家具,早期移民来台,由于实用性高,备受他们青睐,广泛种植于全岛,成为最大宗的竹子。其笋贵在新鲜,如果能在产地,将刚采摘鲜笋立刻烹煮食用,必是有滋有味。唐代药学家孙思邈《千金食治》载:“竹笋。味甘、微寒、无毒。主消渴,利水道,益气力,可久食……”而今血糖上升,适合常吃竹笋,想起当年口福,还是常在我心,盼有机会重来。

绿竹笋质美味甘

一代国画大师张大千,嗜食台湾产的绿竹笋,认为其是竹笋中的尤物,无与伦比。而今时令来到仲夏,正是绿竹笋的旺季,趁此际大啖一番,才真是无上口福。

台湾的绿竹笋,以观音山所产,最负盛名,妇孺皆知。依其产期,可分春笋、夏笋和秋笋。春笋通常于五一劳动节应市,物少价昂;夏笋的旺季在端午节,质佳价平;临去秋波的秋笋,则在中元节前后,虽近尾声,不掩其美,但逢麻竹笋风华正茂,终究已非主流地位。

新北市的绿竹笋,其产量及质量,均冠于全台。而位于观音山南麓的五股区,更首屈一指。其所以蓬勃崛起,竟肇始于海水倒灌。约在半世纪前,当地经常淹水,耕作收成有限,乃朝山坡地区,全力种植绿竹,由于风土得宜,居然广种丰收。加上临近台北,人口众多,销路不成问题;且酷暑甚难熬,清爽而甜的它,极对人们胃口;何况其低卡路里,乃减肥者的最爱。于是乎天时、地利、人和俱备,造就了此一绿竹笋王国。

其他地方的绿竹笋,笋尖呈墨绿色,笋身长直,笋箨较厚,笋肉偏黄,纤维则粗。然而,观音山所产的,笋尖为淡绿或鹅黄,笋头大,笋身短而弯,其状如牛角,号称“牛角笋”,外观易分辨,口感亦有别。后者鲜甘脆嫩,入口无渣,不逊水梨。生食固佳,熟食更美。光是滚锅一煮,汤汁浓醇似乳,其滋味之美妙,实在难与君说。

清代大食家李渔,深知笋汤之美,曾说:“庖人之善治具者,凡有焯笋之汤,悉留不去。每作一馔,必以和之,食者但知他物之鲜,而不知有所以鲜之者在也。”是以不论笋是否去壳,煮过之汤,绝不轻弃。观音山之绿竹笋,尤其如此。

一般而言,绿竹笋又分早笋、水笋。一大早摸黑上山,采后卖到早市,外观尚带土的,就是“早笋”,其价最俏。而下午再收集,以山泉水浸泡,经分级后,隔早才上市者,即是“水笋”,价格略逊,但其中不乏佳品。

真正影响售价者,仍在笋本身质量。矮胖驼背列首选,高挑苗条每殿后。至于皮绿心空味苦者,当然乏人问津。笋农弃之可惜,通常自家食用。

绿竹笋极耐煮,热吃诚然不错,放凉而食更佳。值此炎炎夏日,在放冷后,置入冰箱,要吃随拿,切块装盘,不亦快哉!就我个人而言,偏好直接食用,凉沁心脾,大呼过瘾。偶尔和李渔一样,“略加酱油”,亦能领略其美。最怕加美乃滋,望之不太搭调,食之挺不协调,这种状况,有如羊羔,味道虽美,但是难调众口。

犹记得张大千在1981年时,曾在家中宴请张群和张学良夫妇等人,其手写的菜单中,便有一道“绍酒㸆笋”。此味经“极品轩”掌柜陈力荣诠释,选用上好绿竹笋(冬季改用冬笋),取其细嫩部分,先炸,沥油备用,加酱油、酱油膏、绍兴酒等调料大火滚煮后,再转小火㸆透,捞出淋汁即成。成品脆中带嫩,众味交融,层次极美。我品享已不下十次,每受用一回,即有新体验,颇乐在其中。

菇馔奇品烧南北

早在四十年前,首度去俗称“山西馆”的“山西餐厅”用餐,当时和北方菜有缘,先后去过十来次,吃了不少好菜。其中有一素菜,名字甚为有趣,竟叫作“烧南北”,品尝了好几次,食材平凡简单,却很耐人寻味,摆盘也挺耐看,适合下饭佐酒,堪称物有所值。

这个寻常素馔,在蕈菇方面,用香菇及鲜蘑。香菇为干制品,先用温水泡软,去蒂对切成半,留下浸汁备用。鲜蘑在冲净后,切除根茎留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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