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的石雕
作者: 方丽娜1
窗前的荧光屏上,翻卷着瞬息万变的国际风云……过去一年来的大事,随着舷窗外的斜阳节节退去,跳入视线的,是走廊尽头绿色帘幕背后一个若隐若现的中年男人。
他戴着耳麦,捂着口罩,身体前倾,间或对电脑音频说着什么,那微微卷曲的烟灰色头发,在幽暗的灯光下,看上去雾蒙蒙的。这是在开线上会议呢,梅贞突然意识到飞机上有Wi-Fi。今时不同往日,科技发展到了能够保证电磁干扰而不影响飞机安全的程度。曾经在沉闷冗长的飞行中,眼巴巴瞅着云彩苦熬的人,此刻,正目不转睛地扫微信、发语音、看视频,稳步前行的航班如同飞翔的高铁。
梅贞下意识将手伸进一旁的坤包,却又缩了回来。只要在飞机上碰一下手机便有种罪恶感的惯性仍在,仿佛手机开启的瞬间,厄运即刻降临。梅贞不能冒这个险,即便心里痒痒的。可飞机上提供的那些个影音多半偏向大众,满足不了她的个性需求。随身携带的一本小说,勉强读到了第48页,梅贞就有些头昏脑涨,眼睛也开始罢工了。
再看那道绿色隔帘,厚重、下垂、霸道,像一把剪刀,将时空悍然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边是价格昂贵的头等舱,座位宽松舒适,饮食精良多样,笑容可掬的服务员不时问寒问暖。晃动的缝隙里,那烟灰色头发的男人,耳麦摘掉了,却依旧捂着口罩,他手托下巴神情专注地想着什么。梅贞的目光仿佛夹带着一股电流,男人立时感到了灼热,他扭头回望了一眼。
这一眼,让梅贞心下一紧,若有所思,禁不住浮想联翩起来。
这是个德国人,梅贞暗暗断定。她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还是在慕尼黑读书那会儿,就奠定了她对德国男人气场的熟稔。其次在维也纳生活和工作多年的经历,又让她进一步领悟到,奥地利人工作是为了生活,而德国人生活是为了工作的信条。
不由自主地,梅贞对这个马不停蹄的男人起了一丝怜惜。好不容易有个借飞天避世的机会,一连网,又进入了工作状态。空中开设的网络便捷倒是便捷,却也让人失去了难得的与世隔绝的清静。好端端一个闭目养神的空中飞人,随着高空Wi-Fi时代的到来,身不由己地变成了马不解鞍的“空中加班狗”。
朵朵白云水母似的,浮浮荡荡,隔着舷窗蹭到了梅贞的鼻尖儿上,她感到了一丝凉意。随手取出座位前的《时尚》杂志,梅贞随意浏览着,一段黑体字拂面而来:
旅行不仅是时空迁移,也会对人的心理及认知造成影响。旅行的意义,不单单在沿途的风景,重要的还在于,遇到你想见的人。
梅贞的脑中不由分说地跳出一系列经典老电影中的艳遇场景:巴黎、罗马、威尼斯、巴塞罗那,连同那些巍峨的城堡,瑰丽的殿堂,新奇的文化氛围,在摄人心魄的自然风光里,将浪漫和暧昧煮成欲望,进而达到史诗般的效果。而艳遇中的男女主角,都是些倾国倾城的万人迷。一股饭菜的氤氲裹挟着咖啡的浓香弥漫过来,紧接着,是杯盘轻触的声响。梅贞随即合上杂志,调直座椅,并顺手拉开了小桌板。
2
“Sind Sie die Dame……?(这位女士,是您吗?)”
一句德语问话从天而降。梅贞猛抬头,竟是那德国人!而此刻的他,已摘掉口罩,棱角分明的五官展露无遗。可这会儿,梅贞除了用眼睛表达惊喜,实在无法做出更多表示。但她心领神会,并且怀着莫名的期待。
男人随即俯下身,凑近她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是你!”
梅贞垂下眼帘,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只是有些迷惑,印象里的他,是一头浅栗色卷发,难道她记忆有误,还是这些年工作的重负改变了他头发的颜色?正暗自思忖着,航空小姐的餐车已步步禁逼。男人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再次伏下身,用商量的口吻说:“吃完饭,到那边聊会儿好吗?”说完,头朝走廊中间一偏。
得到了梅贞的OK,他转身离去。
一阵喧嚣和狼藉过后,梅贞有条不紊地收起小桌板。邻座的中国阿姨从黑色的LV包里取出一根牙签,响亮而夸张地剔着牙。梅贞别过身子。突然想起什么,朝走廊上瞅了一眼—约瑟夫正手扶舱壁,朝这边张望呢。
梅贞站起身,走了过去。
“真好,我们又见面了。还记得吗,我叫约瑟夫,来自汉堡?”他调侃似的问。
实际上,他们的自我介绍八年前就开始了。彼时,梅贞搭乘的那趟航班刚起飞不久,箭头由北京指向了乌兰巴托。真没想到,梅贞的眼神略显迷离地说:“我们又见面了,竟然还是在飞机上!”
“不同的是,上次我们从中国到欧洲,而这次,我们是从欧洲飞中国。能遇到美丽而又投缘的女人,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我真是幸运啊!”约瑟夫重复着曾经的感慨,“是否来一杯红酒?”得到梅贞的应允,他转身去了服务间。
望着约瑟夫轩昂的背影,梅贞的内心不胜感慨。这是经历岁月打磨之后的重逢,有着别样的况味和深意。当年她在慕尼黑读书时,曾跟班里的中国女生,饶有兴致地研讨过欧洲男人的特点:德国男人挺拔俊朗,温文尔雅,尤其西服革履一族。他们比法国男人严谨沉实,比意大利男人多了一丝稳健。而眼前这位,正处于她对德国男人定义的范畴之内。
男人小心翼翼地端着酒来了。梅贞接过,顺手与他碰了碰杯,低头啜饮着,而后四目相望,心照不宣。奇怪,怎会一点陌生感都没有,梅贞含糊地想着,难道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都是为这一刻的相见在做准备不成?
约瑟夫眯着眼,嘴角含笑说:“记得上次,你曾问我,什么样的状态下两个陌生男女的话题最旺盛?我的回答是,双方都处于失恋,或某种因素导致即将失散。可现在,你要是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会说,是在经历了无奈的深情和长久思念之后。”
梅贞沉吟着,转而道:“你的线上会议开完了吗?真要怪空中网络的开通,否则,漫长的飞行过程中,你本该彻底放松休息一下才是啊!”
男人眉峰微挑:“你说得对。过去出差坐飞机睡着,比晚上在家睡觉还安稳。毕竟电话无法打到飞机上来震碎我的睡眠。很多时候,我真想跟地面和家庭彻底切断联系,必要的、被迫的、可有可无的。”
提到家庭,梅贞一时沉默。她低下头,见走廊上的地毯起了毛,猩红的色彩模糊不清,就怀疑这架航班或许就是他们八年前搭乘的那架。舷窗、舱壁和座椅,老朋友似的立在远处,专等他们的光顾。如同昏暗的灯光,一切都带着陈旧感,却经受住了时间的冲刷。梅贞突觉地毯上的印痕,如同河流涤荡的水花、音符,不觉联想起大学时代跟初恋男友躺在校外的运河大堤上,聊天喝酒看流星的无数个夜晚,以及堤岸横七竖八的空瓶子。要不是父母拼死反对,她就跟着男友跑海南闯荡去了。
飞机赌气似的冲进冰山雪峰般的云层里,轻颤了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刻意提醒他们,这不是莱茵河边的酒吧间,而是万米高空的云隙里。两人对视后,含笑退去。
3
大雨过后的北京黄昏,梅贞拉着湿了半截的行李箱,拥入北京国际机场的航站楼。手忙脚乱地托运完行李之后,她如释重负地迈向安检通道的长廊。却在转角处,遇到了一位欧洲男人。他茶色西服,条纹领带,双手托着一个黑色公文包,茫然无措地立在一辆行李车前。当然不认识,可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这是个德国人,梅贞下意识想。随即放慢了脚步,同时联想起德国的地铁车厢或是箭一般飞驰的ICE上,她常常见到这种类型的男子,西服笔挺,神态自若,白色衬衣上永远打着领带。梅贞不由走近了男人,对视的瞬间,两人竟不约而同地现出微笑,并齐声道:
“Guten Tag!(您好!)”
“您好!”
问候语令双方都惊喜不已。因为梅贞用的是德语,而德国人讲的是中文。
接下来,男人红着脸说:“很遗憾,我只会这一句中文。”
“需要我帮忙吗?”梅贞仰着脸问,并想知道他为何愣在这里。男人羞涩道:“很遗憾,因路上堵车我刚刚错过了一趟飞往汉堡的航班。不知今天,还有没有机会返回德国。”
“也许你可以乘坐我们这个航班,如果还有座位的话!”梅贞的航班,虽然目的地是奥地利维也纳,但途经德国法兰克福,从那里转飞汉堡,还不到一个小时呢。
梅贞的提议,让男人眼前一亮:“哦,让我考虑一下,还要看看我的运气。”
潜意识告诉梅贞,假如他真能赶上这趟航班,说不定他们会在飞机上再见呢。不过眼下,一波接一波的旅客潮水般涌过来,悬!走出去两步,梅贞猛回头,十分爽亮地朝男人道了声“祝你好运!”而后快步离去。
飞机在云雾蒸腾中渐渐平稳下来。碧蓝的天空透着银光,汹涌的白云骏马般追赶着飞机,争先恐后地簇拥在机翼两端。梅贞瞅着蓝得刺眼的天际,像是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中畅游,她的心漂浮起来了,试图与自然连接对话。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放任心灵,在真实和虚幻间翱翔,并且将尘世间的一切甩向脑后,安心独享这份远离尘嚣的清澄惬意。恍惚间,那德国男人的蓝眸闪了进来,尤其最后一瞥,他那近乎乞求的眼神。真不知他怎样了,是徘徊于北京机场,还是已搭上了这趟航班?
“Sind Sie die Dame……?(女士,是您吗?)”
梅贞猛抬头,正是滞留于机场的那个德国人!
“我找了您半小时了!”男人冲她挤了挤眼。“真幸运,我得到了这架航班的最后一个座位—商务舱。真要感谢您的建议,否则,我可能还在北京机场徘徊呢!”
男人的兴奋溢于言表。他那微微卷曲的栗色头发,在雪白的额前晃动着,眼睛含笑时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自信。男人突然伸出手来:“我叫约瑟夫,来自德国汉堡。”见旁边的乘客在打量,约瑟夫探身提议道:“到走廊上喝一杯好吗?”
梅贞略为迟疑,起身走了过去。
面对面交谈时,梅贞望着约瑟夫轮廓鲜明的五官,竟有种说不清的恍惚。“您在想什么?”像是觉察到梅贞走神儿,约瑟夫轻声问。
“我在想,还是在德国读书期间,我曾陪同一个家乡的经贸代表团到汉堡去考察过。汉堡的市政厅、商业区和庞大繁忙的海运码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您在德国读的是什么专业?”
“MBA(工商管理硕士),同时在慕尼黑一家公司做项目实习。”
约瑟夫心里一动。多年来,他不一直都在寻找这样的一个人么?甚至希望能遇到这样一位中国伴侣—她既通晓德文,又熟悉德国企业管理。
见约瑟夫脸色微红,目光游移,梅贞不禁问道:“您经常来中国吗?”
“我是第三次来中国考察。我们在汉堡的家族产业是农机,我主要负责市场开发和营销。中国的市场前景如此广阔,像我们这样的发展型企业,早该来中国寻得一席之地。我已选定了河南,作为合作开发的第一步,如果顺利的话,圣诞节过后我就要在中德之间频繁往来了。”
“您眼力不错。河南是农业大省,市场潜力相当大。并且,这是我的家乡呢!”“太好了。”约瑟夫不假思索地说,“您是否可以考虑为我们公司工作呢?想想看,我们在中国即将进行的生产和市场投入,正需要像您这样的专业人才啊!”
实际上,梅贞又何尝不愿如此呢。在德国学习那会儿她就曾设想过,是否能遇到一种机缘,将事业和家庭跟中国紧密连接起来,共同经营中德之间的一份事业。毫无疑问,她将在其中发挥自己的所长,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可眼下,已经太晚了!
心理的微妙变化,迅速折射到脸上,继而撼动了梅贞手中的杯子。小半杯的酒,险些漾了出来。约瑟夫不明就里地看着她,欲擒故纵地问:“你喜欢德国吗?”
梅贞的眼前霎时现出一幅缤纷的画卷。她特别喜欢德国的秋色,灿然中充满恬静与成熟,又深又蓝的苍穹下,蜿蜒着神奇而质感的阿尔卑斯山,富有层次的深深浅浅的草坪的颜色,她常常在水银泻地般的溪流旁,举目眺望山巅的古堡和教堂,连同那隐隐遁入森林的气魄……梅贞忘情地说:“我好喜欢德国!”
“那么,你可以永远留在德国啊!”约瑟夫脱口而出。
4
前排座位上的大胡子男人,将座位朝后一扳,这猝然的声响,惊醒了梅贞。她用眼角的余光瞟向邻座的荧屏,正是一部印度电影的尾巴,哭哭啼啼之后切换出一片湛蓝的海水,跃动的画面上突然跳出几个大字:塞浦路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