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尔萨娅转轮

作者: 安静

飞往甘肃的航班上,易小渭紧紧搂着两岁半的儿子尼斯,下巴摩挲着他金色柔滑的卷发,恍恍惚惚。

记不清从啥时候开始,伊堡横跨多瑙河的连心桥上,有人每天都在那儿拉手风琴,翻来覆去都是《喀秋莎》这一曲。桥两侧的铁艺栏杆,繁茂的藤叶盘绕,微风拂过,栏杆上的连心锁叮叮当当,跟琴声应和,此起彼伏,别有风情韵味。

易小渭暗笑,这什么艺人啦,就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江湖上混?

秋叶飘黄时节,那片林带里银杏果熟了,小渭去捡拾银杏果,经过大桥,有点儿意外,今天没有那琴声呢?

她戴着绿色手套,弯腰,抬起,虽已年过四十,腰肢依然像柳条般柔韧。一个在银杏树下晃悠的男人,停下脚步。过一会儿,男人捧着满手银杏果向她走来:“给。”

“您这是?”

“我散步,帮您拾一点儿。”

男人穿着一件宽大的暗红色羽绒服,旧得像蒙了一层灰,袖口有一小片斑驳油渍。灰黑色的裤子皱巴巴的,像是从来没有熨烫过。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汗酸味,手指却修长如玉,曲线完美,看上去经过精心保养,指节处几根不易察觉的金色绒毛,似有某种隐秘的力量,攫住了易小渭的目光。

他们聊了起来。他拿出一部老旧的手机请她帮忙拍照,手机里有他家人的照片。他说自己离家五年了,在这里孤单一人。“您可以介绍一位本地女人给我认识吗?”停了停,他又说,“最好像您一样,中国人。”

“嗯?您做什么工作呢?多大岁数?”她知道轻易问人年龄不好,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我是音乐家,35岁了。”他头发长及耳朵,蓬乱如草,络腮胡子拉里拉碴,怎么看都不像搞音乐的。易小渭更加好奇:“您在哪个乐队?平时都在哪里演出呢?”

男人两只大手一挥:“天地都是我的舞台,我在哪儿都可以演出啊。”说话间,男人眼睛一亮,被她脖子上的饰品吸引。这是一条仿古彩陶片项链,暗褐底上施以黑红两色,波浪花纹构成带状图案,缀着睫毛纹,古朴玄秘,在阳光下很是耀眼。“中国古典风!太炫了!”男人头发一甩,还真有那么点艺术范儿。

看来这人审美品位还行。易小渭是做艺术设计的,常常造访国内外各种博物馆,对仰韶风格的彩陶尤有研究。仰韶文化是黄河中游地区经典的新石器文化,易小渭把彩陶带来奥地利,有陶罐、陶碗,灰陶、红陶。彩陶上有不同图案、花纹:人面形、鱼纹、鹿纹、蛙纹、鸟纹……

天色已暗,易小渭准备回家。男人踩着落叶,窸窸窣窣跟在后面:“我叫丹尼尔!别忘了,丹尼尔……”

回头望去,一树金色波涛下,这个红衣黑裤褐发碧眼的匈牙利男人痴痴地举着手,灰扑扑的胡子在秋风中一抖一抖,银杏叶和果子雨点般落在他的头上肩上。雁阵掠过,腾起一团灰蒙蒙的雾气。一只大雁翅膀突然一斜,像要掉下来,嘎嘎嘎,叫声凄凉。

冬天说到就到,大地一片白茫茫。咔嚓咔嚓踩着积雪过桥,易小渭又听到那曲《喀秋莎》。琴声似乎也被冻伤了,时断时续,声音却依旧响亮,震得雪粒扑簌簌往下掉。

她四处打量。琴声却停了。

“您好—”脚边黑色塑料套里突然冒出个头来,碧眼,高鼻,络腮胡子,戴一顶白色棉帽。他脱下帽子,朝易小渭扮了个鬼脸。

是丹尼尔,这个人居然躲在塑料套里弹琴。他的身后,沙鸥飞舞,雪虐风饕,山河做了舞台,古堡是天然背景。

他说:“这就是我一个人的乐队。”

易小渭的鼻子像被风堵住了,不通气,酸酸的。她把丹尼尔拉起来,收起地上装着几枚硬币的小碗和手风琴,请他到河边的咖啡馆,要了冒着热气的拿铁和草莓蛋糕。几乎被冻僵的卖艺人暖了过来。他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当年所在的罗姆人乐团Ando Drom(在路上)如何有名,后来又如何因为缺少经费解散,自己又如何踏上了流浪之路。

“流浪多苦啊,不想回家吗?”她问。

“不想。”他说,“我们罗姆村很穷,没有自来水,住的窝棚,到处是漏的,路也破破烂烂,下雨的时候,一地泥泞。”

他的眉毛耷拉下来:“大家都瞧不起我们,连教会都不给做洗礼。二战那会儿,纳粹认定我们是肮脏破败怪异的族类,不配活着,要赶尽杀绝。他们派别动队袭击罗姆营地,杀了好多好多人,完了还把尸体烧了,想掩盖罪行。我们村里不少人被抓去奥斯维辛集中营。我爷爷小提琴拉得可好了,结果被纳粹军官挑去拉琴给他们助兴,最后也没能活下来,是被毒气毒死的。其实我们也算是雅利安人种啊,怎么就劣等了呢?”

易小渭口里的蛋糕突然噎在喉咙,上不来下不去,急忙端起咖啡,咕咚一口,咽了下去。

“罗姆人命苦,口袋里没几个子儿,别人总说我们就知道偷鸡摸狗。可是就算是那些不务正业的,手里也得拿着个乐器。我和女朋友去布达佩斯乐团的时候,族长带着大伙儿给我们送行,弹吉他的,拉小提琴的,唱歌的,吹小号的……那一刻,我觉得,做罗姆人也挺好的。”他的肩膀歪了一下,似乎矮了半截,但很快又坐直了身子,挺起胸膛,“罗姆人要想找条出路,那可难了,但要是说起音乐,那绝对能救咱。”

离开布达佩斯后,丹尼尔睡桥洞,栖马路,全靠街头卖艺挣口饭吃。说起自己的本事,他五官都在跳摇摆舞,眼珠介于蓝和绿之间,眸光之色随着神情的变化而变化,忽蓝忽绿。

“那么您为什么只奏《喀秋莎》呢?”

他飞扬泛绿的眼眸忽然垂下来,变成灰蓝。“我女朋友名叫喀秋莎。我离开布达佩斯时,本想带她一起走,但是有个家伙喜欢她,答应送她上音乐学校。她为了自己的音乐梦,就跟着那人跑了。我现在每天拉这首曲子,就是希望她能听见,然后想起我,说不定就改变主意回来了。”他说话的时候,脸有点红,嗓音讷讷有些发哑。他打开戴在脖子上的老铜心形项链的扣子,露出喀秋莎的头像。

易小渭沉默片刻,请他弹一曲《流浪者之歌》,萨拉萨蒂的。风箱颤栗着,气流一抖一抖穿过簧片,空气变得哀忧又温柔。“Super!”喝咖啡的客人都看了过来,掌声响起,有人把一张张钞票放在他的桌前。

伊堡中文学校举办春节晚会,易小渭朗诵了普希金的《茨冈人》,跳了弗拉明戈舞。艳丽的长裙,一层层的褶边荡开来,极尽抒情。她一手叉腰扭动,一手高高举起,指尖划过空中,脚步随着鼓点快速移动旋转,手指啪啪击打响板,似乎在挑衅什么。

众人边嗑瓜子边噼噼啪啪拍巴掌。节目可真不少,有混血小孩讲相声,有中国民族舞,但最火的要数那个黄毛小辫儿的奥地利小伙子,那一套中国功夫耍得有模有样,看得大伙儿直叫好。华人平时忙忙碌碌,好不容易聚一起,像堆嘎嘎叫的鹅。

开旅店的老徐噗地开了一瓶香槟递给她,问,这茨冈和弗拉明戈到底是咋回事?易小渭擦着脸上的汗:“茨冈和弗拉明戈,我们喊他们吉卜赛,开大篷车,到处流浪,天生能歌善舞,弹奏乐器,波西米亚风也跟他们有关,听说小提琴就是他们发明的。”

“切,原来是吉卜赛。”中餐馆女老板啐出一片瓜子壳,撇着嘴,“很多小偷哦,我们旅行总得防着,有次和朋友在巴黎那条挺有名的大街上逛,好像是叫香榭丽舍大街吧,一个吉卜赛女人突然就把手伸到我包里,吓得我们尖叫起来,她也吓一跳,大家一起尖叫。”

易小渭涨红了脸,好像那是她的错。

回家路上,一群流浪汉如乱哄哄的鸭子,在连心桥下烧烤喝酒。烟雾腾腾,酒瓶到处滚,有人把洗碗的脏水往河里倒。超市的购物车被弄到河边,堆满衣物食品,污浊不堪。

易小渭叹了口气。回到家,丈夫给她泡了杯龙井,滚烫的开水冲下去,透明玻璃杯绿莹莹,茶叶们慌慌张张上下逃窜,像找不到家的孤儿。

易小渭端起茶,心不在焉,被烫了一嘴。她“嘭”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搁,茶水溅了出来。“你说说,这些外国人,在这儿到底算咋回事?他们满世界乱跑,满街睡觉,政府就不管一管?”她抬起头瞅着丈夫,“天寒地冻的,这么下去,不得冻出个好歹来?”

马库斯耸了耸眉,哗啦一下把报纸摊得跟煎饼似的:“作为欧盟公民,他们想在欧盟的地盘上挪挪窝,那可是合法的。在街上打个盹儿睡个觉,也是他们的权利。可能他们觉得这样的日子比在自己国家还适意呢。”

易小渭盯着桌上的茶渍,自言自语:“他们一天到晚的,能讨到几个钱?这样的暴雪天,又猫在哪儿躲寒?要是生个病什么的,能上哪儿去治啊?”

“大桥下面有暖气,对流浪汉来说,估计冬天待那儿最舒坦了。”丈夫说着,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易小渭记起夏天时,那些男男女女打着地铺成双成对在河边亲热,有一回,还看到丹尼尔和一个上年纪的金发女人厮磨。

“他们也是人嘛,”马库斯不以为然,“还有更糟糕的呢!”马库斯拿起《今日报》,大声读起来:“伊堡火车站旁,五名罗马尼亚乞丐正在喝啤酒,一名伊拉克难民向其索要,双方发生争执,动手打斗。伊拉克人被打得多处骨折,送往医院救治,警方逮捕了乞丐。”马库斯抖抖报纸,翻到另一面:“一名阿富汗难民持刀闯入维也纳一家妓院,杀害了三名来自阿尔巴尼亚的性工作者……”

易小渭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吉卜赛”几个字刚出口,马库斯就打断她的话:“你最近是不是接触了一个吉卜赛人?”他的中指在桌上敲得像打鼓,过了几秒钟,脸色才和缓下来。“咱们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知道不?咱家住的这块地,Maxgran,纳粹占领期间,正是吉卜赛人营地。”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脚跺了跺地板,“喏,就在这里,在你站的地方,纳粹搞了个‘工作教育营’,给当地工业提供奴工。”他一头金发微微散乱,拖着步子重重走进自己的房间。

易小渭凝视着地板,打了个冷战,丝丝寒气从脚底沿着骨缝儿钻进心里。马库斯那轻飘飘的语气听着真让人不舒服,想想看,吉卜赛人当年吃那么多苦头,奥地利多多少少有点责任吧,现在为他们做点啥的,不该吗?

睡梦中,有人影吊在屋檐下,飘过来荡过去。还有嘤嘤的哭声。她惊跳起来,光着脚歪歪斜斜走到窗前,四面望去,并无一人。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背上刺痒像有虫子在爬。她把床单翻过来倒过去,却什么也没找到。换张床单,还是痒。

从那天起,天一黑,就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啜泣声,一会在这个角落,一会在那个角落,夜深人静让人心里直发毛。易小渭打开歌剧《卡门》视频,卡门和她的那帮朋友们正热闹着呢,又唱歌又跳舞,又调情又逗乐的。

这到底是一个啥样的民族?如此悲怆,又如此欢快。

小时候,妈妈是音乐老师,家里常回荡着《哈巴涅拉》和《查尔达什》的旋律,她像小蜜蜂飞来飞去,在音乐的花朵间跳舞。爷爷是文化学教授,提醒她:“别忘了,‘吉卜赛’这个称呼不礼貌,咱们得叫人家罗姆人。”不过大家都这么说惯了,她也想改,但一张嘴,老词儿就溜了出来。

易小渭对吉卜赛的认识基本上都是从文艺作品里得来的,罗曼蒂克的那种。她的大学毕业设计,把仰韶古老玄奥的彩绘,跟波西米亚风格的浪漫劲儿混在一块,结果还得了个优秀设计奖。同学们逗她说:“你该不会上辈子是吉卜赛人吧?瞧你那卷毛,高鼻梁,深眼窝,跟电影《巴黎圣母院》里的艾丝美拉达有点像呢。”

她也搞不懂自己为啥就这么喜欢这种艺术风格。那些风一吹就飘啊飘的吉卜赛帐篷,在她看来,就像风筝,自由得很,又带点捉摸不透的魅力,吸引着她。

飞机进入匈牙利上空,易小渭向舷窗望出去,喀尔巴阡山脉雪光冲天,森林覆盖的山峦横亘绵延,阳光下,巴拉顿湖像蓝宝石一样跳动闪烁,她紧绷的心跟着软乎起来。可是,一想到丹尼尔的那个罗姆村就藏在这山山水水里,刚刚松弛下来的背,又像龟壳一样,变得硬邦邦的。

现实中,丹尼尔是她第一个认识的吉卜赛人。每次经过连心桥,她的好奇心便如野山羊,嗒嗒的小蹄子深一脚浅一脚陷在琴声里,无论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拉威尔的《茨冈狂想曲》,还是德沃夏克的《吉卜赛人之歌》,每首都揪扯着她的心。此刻,易小渭正坐在一个旮旯,《流浪者之歌》的前奏刚刚响起,她的眼眶就湿了,想起了23岁那年,在远方某种神秘声音的召唤下,自己一个人飞到奥地利,拉杆箱轮子咕噜噜滚动。班上就她这个中国人,回答问题时德语说得结结巴巴,还夹杂着英文和中文。前边一个男生转过头来说,这位Chinesin(中国女人)说的是世界语呢。语气里带着鄙夷的味道,同学们哄堂大笑。放学后,她孤零零地走在多瑙河畔,流着泪默默回到宿舍,打开CD机,一遍遍听着《流浪者之歌》。“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流浪者。”后来她跟丹尼尔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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