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五题

作者: 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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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魏公村里人

2020年4月24日,即世界读书日后一天,《厦门日报》第六版刊出该报记者邓宁对我的采访稿《他家藏两千册作家签名本:作家何况说“我对书真的很贪”》,披露我珍藏莫言师兄签名本的故事。报道写道:

何况是家有藏书逾万册的真正读书人,爱屋及乌,近年来也喜欢收藏作家亲笔签名本,其中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亲笔签名本《檀香刑》便是他的珍藏之一。

莫言与何况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何况在军艺读书的时候,莫言早已写出《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系列名作,是师弟师妹们心中的偶像。

何况非常喜欢莫言的作品,曾提前十多年公开撰文预测莫言将获诺贝尔文学奖。2012年莫言获奖后,他兴奋地撰文说:“往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总要急急忙忙买书来读,今年则只要笑呵呵地向书架上的莫言作品行注目礼就行了。”但当时,他还没有一本莫言的亲笔签名本。

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各种活动很多,何况没有机会见到他,便请与莫言走得比较近的李亚同学代签了一本莫言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这是何况拥有的第一本莫言亲笔签名本。收到书的时候,何况很激动,把它摆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但何况最想要的是莫言长篇小说《檀香刑》的签名本,因为在何况看来,这是莫言最完美的小说。

机会终于来了。2019年1月12日,军艺文学系第五届同学在北京聚会,莫言应邀出席。何况事先得到消息,带上收藏的旧版《檀香刑》等作品直飞北京,请莫言一一签名留念。同学们嘲笑他“贪婪”,他说:“我对书真的很贪。”

现在,何况还藏有《蛙》《丰乳肥臀》《我们的荆轲》《红高粱家族》《莫言散文》《变》等莫言作品的签名本。此外,何况的书架上还摆着王蒙、汪荣祖、陈鼓应、北岛、贾平凹、张炜、王安忆、谢泳等作家、学者的亲笔签名本两千多册。何况满足地说:“这是我最大的财富!”

报道虽短,但我收藏《檀香刑》签名本的故事却很长。

故事从2019年1月6日说起,那天凌晨两点多钟,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条配图微信:“想到要去北京见某人,这眼前的炮仗花就特别生动。”

配图的炮仗花是我昨天在南普陀寺后山五老峰下厦门园林植物园藤本区拍的,阳光斜照,美艳异常。顺便说一句,厦门园林植物园的牌子由著名作家茅盾题写,据信原件仍收藏在公园管理处的某个箱子里。

没料到,这条简短的微信给我惹出了“绯闻”。从北京回来以后,我在朋友圈连续发了十多张披挂红围巾的合影,总算平息了这场“桃色”风波。有人误以为我频发照片是炫耀,殊不知我意在“有图有真相”澄清“绯闻”。写到这里,我要借用一下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中多次用过的“呵呵”了。据考证,韦庄、欧阳修、苏轼都是“呵呵”族。

事后琢磨,在绝大多数人做梦的时段发这样含混的图文,的确容易予人遐想的空间,难怪会牵扯出一长串指向明晰的疑问:“睹花思人?”“歌颂爱情?”“看初恋?”“见女同学?”……

朋友们各种猜疑,说明他们逻辑思维正常。除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女,还有什么能刺激一个老男人内心如此骚动且通宵无眠呢?金钱吗?权力吗?朋友们对我的人格有基本判断,相信我还不至于堕落成金钱与权力的奴隶。

然而,这一次,朋友们失算了,我凌晨心心念念的“某人”与金钱、权力、美女毫无瓜葛。我不是那种擅长故弄玄虚让朋友猜谜的人,事实上我非常非常想直接曝出“某人”的大名,但深夜通过微信神神秘秘地向我透露消息的姜宝才同学反复叮嘱我,事成之前,必须绝对保密,否则要我“好看”。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成了地下工作者,庄严而神圣。

但是,在真正了解你的朋友面前,啥也掩藏不了。

书友南宋单刀直入:“莫言师兄?”

南宋懂我对莫言师兄的念想,每次和他聊天,我总要向他唠叨莫言师兄的长篇小说《檀香刑》如何完美,他应该多读莫言师兄的书,诸如此类。虽然他不像我这样迷恋莫言师兄的作品,但他尊重我对莫言师兄的敬仰之情。

但我不能告诉南宋,军艺文学系第五届同学将在北京聚会,莫言师兄答应出席,这样我就有机会面见莫言师兄。因为怕消息过早外泄给莫言师兄造成困扰,同学们达成共识,不对五届同学之外的人透露莫言师兄将出席聚会的消息。我不想说假话,但真话又不能说,只得沉默。

默默等待的日子很漫长。

某天深夜,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见一面不容易,应该给莫言师兄带个小礼物。

思考了两天,最后决定特别定制一个厦门漆线雕花瓶,刻上“莫言师兄雅属”的字样。漆线雕是闽南特有的传统工艺,可考的历史已有一千四百多年,有一定的文化价值,相信莫言师兄会喜欢。但漆线雕做工精细,很耗时间,我不得不请朋友刘兄开后门赶制,终于在我飞往北京的头一天下午送到了我手上。感谢刘兄,让我遂了心愿!

2019年1月12日上午,厦门航空MF8101航班准时降落在北京首都机场。我坐上温安军同学的豪车,直奔聚会报到处:京西南长城酒店。这是贵州铜仁乡亲的“会馆”,我们擅写纪实文学的欧阳青同学曾出任铜仁军分区司令员,人头熟,有便利。

我到酒店已是午饭时间,提着行李被同学直接引进餐厅。男同学、女同学一一拥抱,互捧时间是人家的杀猪刀,但对我们很关照,十多年未见,从身材、脸蛋看不出什么变化。尤其是这一届的女同学,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水灵。

同学搞聚会,拆散一对是一对。这是大宝忽悠人的话,像我们这把年纪,难得一聚,且聚且珍惜,吃过午饭便扎堆闲聊。根据组委会的分工,在京同学有去布置会场的,有去准备接莫言师兄的,有去接收花店送花的,进进出出,热闹得很。外地同学也闲坐不住,拥到会场帮忙,越帮越忙。

我做过某办公厅的头儿,用专业的挑剔眼光评价聚会场地布置,发现有许多不足,尤其是围成一圈的桌子太简陋,降低了聚会的规格。但现场有两样东西非常亮眼,弥补了不足:一是扇形摆在旁边一张桌子上的2018年第12期《人民文学》杂志,这期杂志头条刊发了我们军艺文学系创系主任徐怀中老师的长篇小说新作《牵风记》,徐老师在标题上方空白处为每位参加聚会的同学签名题款,会后我们还得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的《牵风记》签名本,此书2019年8月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二是莫言师兄专为此次聚会挥毫题诗:“毕业二十四冬春,几多风雨几多文。初心莫忘永不改,都是魏公村里人!”魏公村是解放军艺术学院所在地。这件出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之手的墨宝往墙上一挂,满室生辉。

事后才知道,徐怀中老师签名的杂志和书,是田淑华、杨卫东同学给大家精心准备的礼物。

一场无比奢侈的文学聚会,莫言师兄题词命名为“文学雅集”。我从遥远的厦门赶来,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借这个机会向莫言师兄致敬!

我对莫言师兄的敬意积蓄已久。2012年莫言师兄获诺奖之后,我应约为《厦门晚报》写过一篇介绍莫言师兄作品的短文,里面有这样的话:我从不掩饰对莫言作品的迷恋。我始终坚信,莫言是个童年记忆力超凡的天才作家,他的作品值得每一个读书人认真阅读。因此,莫言被授予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对我来说并不意外。十年前,也即2002年,我在填写加入中国作协的申请表时,就曾明确表示,莫言是中国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并在申请表的最后一行写道:祝愿我的师兄莫言早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此后,我又多次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重申这一观点。因此,莫言师兄获奖后,文友们戏称我为“预言帝”。

这些年来,购藏阅读莫言师兄作品、撰文推荐师兄作品,是我向师兄表达敬意的方式。我的书架上摆着莫言师兄各种版本的几十册作品(后来加藏了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莫言文集》、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莫言作品典藏大系》),写过十多篇评介文章在报上发表。我还藏有《怪才莫言》《莫言与高密》《莫言:诺奖的荣幸》等十多种相关书籍。得知莫言师兄的文学启蒙老师毛兆晃先生是福建莆田仙游人,爱屋及乌,我对莆田仙游人都亲近起来。我读过莫言师兄八三、八四年写给毛兆晃先生的四封信的复印件,原信保存在毛兆晃先生当年的同事石雨生先生处。莫言师兄的信写得情真意切,让我非常感动。我为此写了篇《莫言与文学启蒙老师毛兆晃的师生情》,刊登在《福建文学》2014年第4期。

有人自称是“王小波门下走狗”,我大概也能算是“莫言门下走狗”。对我来说,“莫言”二字就是辨识同道与否的接头暗号。此刻,我想起2014年和余光中先生在厦门的一次闲聊。我问余先生见过莫言没有?余先生回答说:“见过,有一年在复旦大学,我和莫言、韩少功有一个文学对话。莫言给我的印象很好,人很朴实。”我冒昧地问余先生是否读过莫言的作品,余先生肯定地说,读过,还说,莫言和高行健的作品各有特点,用一个字概括,莫言“浓”,高行健“淡”。我因此高攀余先生为自己人,活动结束后主动送他登机返回台湾岛。可见我是莫言师兄的真粉丝。

2019年1月12日下午,我默默地坐在京西南长城酒店一个临时布置的会议室,耐心等待莫言师兄的出现。姜宝才、欧阳青同学已去接莫言师兄,遵照组委会的安排,我的漆线雕花瓶委托他们送给莫言师兄。按个人意愿,我是希望当面奉上的。但我们是军人出身,习惯守纪律听指挥。

此刻,我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坐着……

“起立!”一声令下,我们笔挺挺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莫言师兄眼睛眯成一条缝,弥勒佛一般笑吟吟地朝我们走来。他的笑,没有任何应酬的成分。因为正如他在后面的讲话中所说,这是他“几十年来没有遇到过的快意而高兴的事情”。他真心喜欢这些热爱文学的师弟师妹们。

当莫言师兄走到会议室门口时,事先等在那儿的师妹川妮、王海英恭敬地向师兄献上一大捧美丽的鲜花。我注意到,莫言师兄在接花的一瞬间,脸上闪过一丝快乐满足的神情。

我们自发地站立鼓掌,用持续不断的掌声把莫言师兄送到他的位置上。

“敬礼!”

我们上体正直,迅速抬起右手,五指并拢自然伸直,中指微接太阳穴,掌心向下,微向外张,庄重地向莫言师兄敬了一个军礼。莫言师兄愉快还礼。

“礼毕!”

我们迅速把手放下,同声落座。这是军人礼敬的方式。

待莫言师兄调整好坐姿,我们便在柳宗龙同学的主持下依次发言,畅谈阅读莫言师兄作品的感悟,表达对师兄不倦探索的崇高敬意。

在充满渴望与期待的热烈掌声中,莫言师兄清了清嗓子,然后发表了七分多钟的即兴讲话,他说:“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这一隆重、亲切而热烈的活动。原来我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个文学聚会。姜宝才确实是一个热心、有执行力、能张罗的人,而且是个有效率的人。原来他说,我们找一个地方,大家在一块吃顿饭、喝喝酒、聊聊天,让我没想到是这么个别开生面的文学活动,真是超出了我的想象,这是我几十年来没有遇到过的快意而高兴的事情。”

莫言师兄由师弟师妹刚才对他的作品分析“溢美之词太多,批评太少”,谈到作家的局限性:“任何一个作家的作品都是有局限性的,任何一个作家的创作也不可能是完美的,否则的话,这个世界上就没必要有那多作家的存在,有一人就够了。正因为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所以才使我们的文学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状态。所以我讲,即便托尔斯泰这样伟大的作家,依然有他的短板,依然有不如人意的地方,我们不必苛求每个作家的完美。我们追求的完美,其意义就在追求的过程当中,真正完美的作品是不存在的。”

莫言师兄深情回忆起他在军艺读书两年的美好时光,他说毕业后很失落,没有课可上了,没有同学在一起切磋了。尽管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并不是天天亲如兄弟,也闹点小矛盾。一毕业,一分开,感觉当初的一些争吵也十分美好。所以说,时间过得越长,对校园生活的怀念越是深切。“军艺两年对我走过的人生都有重要意义,或者说是我文学创作的重要转折……我反复地讲过,问读军艺到底学到了什么,不如说通过学习找到了自己想要走的一条路。想起来,发现一个最为普通的常识: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而且用最不讲究的方式、最跟别人不一样的方式, 来讲述最熟悉的生活。一个作家一旦发现了自己独特的东西,就具有了他的可能性。”

莫言师兄最后说:“文学确实是孤独的事业,搞文学的人互相交流切磋非常有必要。”

师弟师妹们的心声:有师兄在前面探路,我们不孤独。

刚刚受到表扬的姜宝才同学开始洋洋洒洒作总结性发言,我暗暗祈祷他尽量少讲几句,把宝贵的时间让给莫言师兄,为我们从远方带去的书签名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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