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石头会说梦话

作者: 曾晓文

在夏威夷岛上的这家SPA里,走廊没有窗,但地面铺着透明玻璃,玻璃下流水潺潺,射灯在两边墙根处均匀排开。我一身纯棉白衣裤,裸脚上一双平底白布鞋,右耳旁一枝灿黄扶桑花,轻步走过。细碎的水色光影从脚面倏忽滑落,随之滑落的,还有一千多个日子。

在不同国家,同一国家的不同城市,甚至同一城市的不同角落,SPA提供的服务有所差别,大多在按摩、温泉、桑拿、美容、健身等项目中选取二三;按摩有些模糊,类似于当代人心目中的“女神”概念,可雅可俗。在黄金海岸的度假村,临近旅游热点“基拉韦厄火山”,由十几位专业人士操作的按摩,应属前者。

下午6时左右,我结束最后一个预约,来到走廊尽头的休息室,煮了一杯咖啡。浓黑且热的液体,阻止身体向睡眠投降,似乎比平日多几缕香郁,也许因为即将提前下钟,多一点额外的读书时间,何况今天是大年廿九。电视里正播放晚间新闻,一位帅气的地质学家说,在夏威夷语中,基拉韦厄的意思是喷涌,它不枉其名,活跃好动,但不失柔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火山之一;一行粗体字在屏幕上不厌其烦地滚动出现:“基拉韦厄火山岩浆连续喷涌”。这也许是人间万事的理想状态吧,既“喷涌”又“安全”,我想,比如爱情。

接待员夏威夷族女郎小步疾跑进来。因为忙碌了一整天,扑过厚粉底的脸被汗水冲刷,露出了被新任丈夫打出的淤青。她压抑着隐隐的兴奋,低声说:“一个华人旅游者躺在你的床上了,60分钟的香薰热石全身按摩,显然不差钱,会说一点儿英语。”

我的腰背和双手近日经常抱怨,要求物理治疗,此刻几乎嘶嚎抗议,但做这一行的,哪个不是忍疼为人解痛?刚上岛时一天只接待一两个客人,尝尽枯坐苦等的滋味。为防止惨景重现,我不可以说一个“不”字。生客会演变成熟客,带来我所需要的固定收入;有时还会引发一点好奇心,甚至惊喜感,像一根银针扎入麻木的穴位。

3年前在我上钟的第一天,年轻的夏威夷女郎打开柜台下的抽屉,让我挑选一朵丝帛扶桑花,说是SPA的规矩。按当地习俗,插在左耳旁表示“希望有爱人”,右耳旁表示“已有爱人”。“你为什么两旁都插呢?”我好奇地问。她仰起头咯咯笑,双花和双乳同步抖颤:“我有爱人,但希望再多一个!”我似乎看到了春阳下的一片油菜花海,于是捻起一朵灿黄色的,戴到了右耳旁。环岛的海水潮涨潮落。除了在中部读大学的儿子,再没有异性和我一起出现过。夏威夷女郎离婚后再穿嫁衣,削减头上的扶桑花,替我着急,对我的客人格外关注,偶尔报告:在你的床上躺着的是某某明星,或某某产业大亨。

“在你的床上”,这样的词组多少有些暧昧。我总是不出声地笑笑,深知自己靠双手,不是靠表演脱口秀谋生,在语言交流方面俭省得几近吝啬。现代版的灰姑娘童话会发生吗?比如某富翁在享受了按摩后,神魂颠倒,高调再现,把我从辛苦的劳动中拯救出去?

我就着黑咖啡吞下了一粒止痛片。因为服用剂量已接近“危险边缘”,我被白发医生警告过好几次了。他说吃止痛片和吸大麻一样,也会上瘾的。他哪里知道,我面临的潜在危险不是止痛片成瘾,而是血脉里淤积着看不见的黑毒沙。

我再一次蹚过细碎的水色光影,来到自己的按摩室门前,轻轻叩响,听到回应后走了进去。这小小领地里的一切都是我精心安排的——音响里播放舒缓乐曲,墙上挂有海景图,贝壳陶瓷台灯柔光四溢,两条火焰天使鱼在玻璃缸里游弋,一杯绿茶弥散清馨……仿佛一群体贴的服务生,带给客人视听味嗅觉的舒适,我将安抚触觉,至少不必上演独角戏。床上,客人俯卧在白被单下,形体适中,头紧贴着床洞周边的白毛巾,只露出留短发的后脑勺,安静得像一只冬眠的北极熊。我暗自舒了一口气。平常遇到体重超标告急的男士,我必须踩上踏板,还要为寻找穴位,使出深山探宝般的力气。衣架上的纯棉衬衣和卡其布长裤,还有地板上的皮鞋无不做工精良,却不事张扬。我欢迎这样的生客。

最近一段时间,华语游客仿佛一群突然从天而降的跳伞员,抖开五颜六色的蘑菇装备。有的在按摩室里把臭袜子丢满地,有的甚至言语行为不守规矩,我对前者忍耐,对后者毫不迟疑猛击一掌。完成几百个小时的专业学习,通过国家认证考试,申请到按摩师执照,我从事的不是唐人街地下室里“快乐结局式”的按摩。见识过我手掌功力的客人,没有一个再回头。

我用英语问候,客人支吾一声算作回答。我几乎不说汉语,免得碰上好奇心发酵的同胞,被一路追问年龄、收入、婚姻状况等种种隐私。我给小电热锅插上电,把七粒鹅卵形的玄武石一一放进去,添加纯净水,滴进精油,花叶果茎根的精粹芬芳开始沁入心脾。我移步到床头,往掌心倒入几滴精油,两手相揉搓直至温热,放到他的双肩上,他似从惊蛰期的雨露中醒来,轻呼出第一口气;随后,我用两拇指按压颈部枕骨下的风池穴,用其他手指抚触头部,由轻到重,引发几声低沉快意的呻吟。按摩在手法上有些像写小说,开场找准穴位,先声夺人,还应有所独创。我像一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写作者,多年来潜心琢磨,通过西式按摩松弛肌肉,借助中式推拿打通穴位和穴道,同时兼顾骨骼,渐渐练就了一手交互融通的技艺。在北美的旅游网站上和华人微信群里,不断获得点赞,这位客人慕名而来不足为奇。

当我开始拿捏颈后肌肉、按压肩井时,发现客人饱满的后脑勺有些熟悉,随即延续目光扫描:脊椎有些弯曲,泄露出不甚标准的坐姿。他和“作家”有些相像呢。在我的心目中,“作家”不是特指以写作为业的人,而是一位阔别多年的男人。

20多年前,我刚进入京城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在一个秋日午后,从办公室角落的大堆文稿中,发现了作家的处女作。文稿扬起的尘粒悬在从小窗射入的光线上,但一位少年的明净眼神藉由一个半疯女人的悲情,穿透时代的纸背。我兴奋地向编辑部主任推荐。主任年长如父,在业务方面称不上强手,出乎预料地赞赏我的眼光,不过刊载时在责编一栏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不太介意,只请求向作家约稿。作家当时在江南小城Z 市的民俗馆工作,寂寂无名,但我相信他的创作会如平地起惊雷。写小说,怕的不是没技艺,而是没直觉,他拥有惊人的直觉。那时编辑约稿要长途旅行面见作者。绿皮蒸汽火车“哐当、哐当”缓慢而忍耐地行驶,我在硬座上摇晃了一天一夜,目睹京城3月的飞雪渐渐转成了Z市的柳絮。我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了他和三位同事共用的小办公室,一时不能适应室内的昏暗。他弓着背坐在一把旧木椅上,全神贯注地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字,终于转过饱满的后脑勺,显现给我一张俊朗的脸,还有小说中少年的纯净眼神。

他推着自行车,带着我穿过条条狭窄的石板路,在小城里漫游。我从名校文学专业硕士毕业,就职京城名刊,还有一张经得起在阳光下细看的脸,也许从陌生语境带去了一种清新句式。热烈的谈话时常被声嘶力竭的叫卖声打断,他不止一次歉意地微笑。他那几年里疯狂投稿却回音渺茫,直至收到了我的“命运来鸿”。他一口气给我背诵了好几首诗,自己写的,还有挚友写的,吟咏大海、远方、火山喷发式的爱情。每一位从贫瘠土地上走出的文人和诗人,都令他心有戚戚。天地骤然开朗,我不禁屏住了呼吸:一大片灿黄的油菜花海,承受阳光和微风变换的魔法能量,一波波颤栗。我和他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下来,老友重逢般交谈,聊起各自的婚姻和同为4岁的儿子。我的丈夫在大学同学中第一个下海经商,已跻身时代弄潮儿的行列,是我的骄傲;他的妻儿在Z市下属的县城生活,全家正为两地分居苦恼。

后来,我问起他写处女作的灵感,他说,他的父亲在某一次“运动”中无辜受惩,被打回到祖辈的老家,“制造”了他这个城里人眼中的农村人,农村人眼中的城里人。10岁那年,从城里下放的一位半疯女人成了他的邻居。村里的野孩子恶作剧,在女人家门口挖了一个陷阱,又用薄土掩盖好。女人毫无悬念地掉进去,崴了脚脖子。他出于同情,把她救出来,扶回家。她听说他喜欢读书,送了他一本当时被禁的小人书,叮嘱他绝不可以拿给别人看。小人书前后缺页,中间的边角也已磨损,但将他引入一个七情奇幻的世界。多年后,他省吃俭用,买下了和小人书同名的长篇小说,反复阅读,甚至分析每一个标点符号。女娲补天留下的一块石头,“锻炼”后通悟灵性,赢得血肉身躯,行走人间,写下了“离合悲欢,兴衰际遇”的故事;后来,一个叫曹雪芹的作家批阅十年,增删五次,成就了这部《红楼梦》。它的另一个名字,我当然知道,叫《石头记》。

他的脸沐浴在烁金光芒里,隐约的艰辛纹路荡然无存,露出几乎圣洁的单纯神情。他低语:“如果石头会说梦话,我愿意融入身下的这块,日夜讲述动人故事。”

手表上的指针滴答,所有的话题不是出现得太迟就是太早,而花海的气息甜蜜得不可理喻。

次日清晨,我带着他的一大叠文稿登上火车,一路上毫无睡意,一口气读完。回京后我和他开始了通信。最初是寄回他的文稿,提出修改建议,后来渐渐扩展话题,直到无所不谈。我推荐他的一个细改过的短篇小说发表,而主任又成了当仁不让的责编。小说后来赢得了几项文学奖,被评论界列为他的毫无疑义的成名作。我和他在生活的缝隙里寻找独处时光。见面时他常抱怨背痛,我立即给他按摩,并不专业,甚至用小拳头捶,对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肋骨熟稔于心,演绎一幕“专利前戏”。几年前,他在一次电视采访中说早改用电脑写作,但改不了坐姿;即使才思不尽,也许会因背痛放弃。从此在想象中,他一次又一次躺在了我的按摩床上。

我用夹子把玄武石从小电锅里取出,放到毛巾上降温,然后掀起被单,在观看中放缓,让客人的背部一寸寸展露。多年来“阅背无数”,上面写满压力、纠结、疼痛的文字。谁说眼睛孤独?泪流双行;后背,人唯一无法完全抚触的部位,最怕孤独。我把被单的两角掖在他的双侧腰下。两道并排的伤疤在肺脾之间的平滑处,暗红蚯蚓般突兀地拱出来。我仿佛在攀崖时突然触到碎石,手指打滑,脚下失足,顺着泥泞的山坡滚落。

当年我自告奋勇,在西北故乡组织一场秋季采风活动,借此理由邀请了作家。我趁父母出外旅游,在一个自由活动的下午,把他带回家,听他急切地描述长篇处女作的构思,还兴奋地连连点评。我对绞尽脑汁的安排满意,但疏忽了一个细节:我哥也有钥匙。哥哥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本打算来找些值钱东西变卖,不料撞见了半裸的一对儿。他偶尔从我丈夫那里要些小钱,那一刻表现出对妹夫的全部忠诚,破口大骂。作家一改平日的斯文,扑过去扭打。在后来的多年里,我常在噩梦中看到一把锋利的折叠刀迅速刺入,划开光洁的背,一对怪兽随即张开大嘴,喷溅鲜血……我坐在急救车里,握着作家冰冷的手,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恳求他睁开眼,不要入睡,睡过去有生命危险。医生给他缝了20针,说如果刀再插得深一点儿,后果难以想象。我把脸贴到他的后背上,哭得山呼水啸,直把自己惊醒。

后来就有了冬季里的一幕。作家的声音凌空出现,用的是编辑部对面食品店的公用电话。我惊喜地丢掉话筒,只穿着一件红毛衣就跑下了楼。雪正下得喧嚣,马路上的汽车、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还有行人织成细密而凶险的网,我焦急地寻找缝隙,终于如履薄冰般穿越。

他站在路边瘦枝挂雪的白桦树旁,穿着单薄的黑夹克衫,对北方的寒冷毫无准备,颤抖着说:“我的后背,想念你的小手。”

在大庭广众下,我只敢去握他的手,“伤疤还痛吗?”我问,好想用呼出的热气让他取暖。

“阴雨天,还有出汗时,就会痛。伤疤现在的形状是一大一小的蚯蚓,像我和你。”

“躲在地下,害怕阳光的一对儿。”

他突然不管不顾地抱紧我,说:“我要和你走到阳光下,永远在一起,还一起去夏威夷看火山爆发!”

雪地开始坍塌,一缕火焰从脚趾尖燃到发梢。火焰在幽蓝的天空燃烧,火山喷发的巨响,变幻的形态,炽热的硫磺气味,在现场将是怎样的体验!

难道真的是他吗?来赴一场火山之约?我的心跳在狭小的按摩室里激越,盖过了音乐;手指仍迟滞,冰泉冷涩弦凝绝。客人不知是在小憩,还是迷惑地耐心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基拉韦厄开始了新一轮的喷涌,我才试探地、孱弱地移动指尖,灵魂中鬼使神差般的力量生发热气,摩擦皮肤燃起微火,烘烤阴雨天里一再复发的旧伤。记忆中的一张人体脉络图渐渐复苏,手指却感觉全然陌生,寻不到吻合的路径。

我羞惭起来,指尖上的春风野火似乎一路烧到脸颊。两手各拿起一粒玄武石滑过客人的肌肤,沿着体脉熟练地运行,仿佛骑着一条火龙无声飞跃,拍、捏、揉、按、推。千万年前基拉韦厄火山的一场喷发,惊天地动鬼神,释放熔岩,缓慢地冷凝成无数岩浆岩;它们跌落到山脚下,经受海浪朝朝暮暮的冲刷,锤炼出圆润的玄武石,此刻,其中两粒被我握在温热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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