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琦君笔下的故乡
作者: 周吉敏重读琦君的作品《烟愁》,依然被后记《留予他年说梦痕》那段文字打动:“像树木花草似的,谁能没有一个根呢?我常常想,我若能忘掉亲人师友,忘掉童年,忘掉故乡,我若能不再哭,不再笑,我宁愿搁下笔,此生永不再写,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琦君的夫婿李唐基曾在一次访谈中说起,琦君在临终的病榻上常常于梦中语:“我要回故乡温州。”
琦君最终还是没能叶落归根。故乡于琦君“依旧是海天一角,水阔山遥”(《乡思》)。而琦君的文字不曾离开故乡半步。她一直在以文字铺砌一条回乡的路。想到此,不禁泫然。
我有此情绪波澜,或因与琦君养育于同一脉山水有关,作家笔下的文字情境就是我熟知的生活环境,故此比别人多一些体察吧。
大时代惊心动魄,作家那宁静的角落善美而永恒。小生命汇入时代的洪流,已然是大海回澜,壮美广阔中蕴藉无限的悠远绵长。
季节已是桂花飞雨,橘子压枝,此时寻访琦君的踪迹,倒契合了琦君的文境,似乎内心的感念就多了一些落脚之处了。
一
泽雅:青山绿水间,领受人世第一缕光
琦君已出版的50多种著作的作者简介里都是写“浙江永嘉瞿溪乡人”,或者是“浙江永嘉人”。这一句简单的话里藏着琦君的身世——永嘉是温州旧称,瞿溪是琦君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其实琦君出生于泽雅庙后——潘氏的祖籍地。
除了简介,琦君的笔下也从未出现过“泽雅庙后”四个字,也未言及自己的身世。直到1998年,82岁的琦君,在台湾出版《永是有情人》的代序《敬祝大妈妈您在天堂里生日快乐》一文中,第一次透露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写至此,我忍不住要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吐露一件心事:数十年来,我笔下的母亲,其实是对我天高地厚之爱的伯母,我一岁丧父,四岁丧母,生母奄奄一息中,把哥哥和我这两个苦命的孤儿托付给伯母,是伯母含辛茹苦抚养我们兄妹长大。”
我想着,如果不是自己内心的认定和感恩,谁会将心事隐藏如此之久,手中那支写尽故乡的笔从不拐弯抹角透露半点口风,直到白发苍苍才说出实情。
细读琦君的作品,祖居如雪泥鸿爪,还是隐约可见——“我自幼生活在瞿溪乡,一年里总有一两次到山里去做客,族中的长辈们都把我当贵宾款待。……在山里做客,最快乐与兴奋的事,就是跟着大人们去看做纸。” (《纸的怀念》)这是琦君作品里唯一有关出生地泽雅的文字。
泽雅位于温州的西部大山中,最迟于明朝开始至上世纪90年代期间,山中200多个村落都以手工做纸营生,最盛时,纸农达到10万多人,素有“纸山”之称。
山中寂静,竹子还在生长,涧水还未止息。四处散落的水碓、纸槽、腌塘等造纸作坊散发着浓重的远古遗址的气息。仅剩的几个还在操持古法做纸的乡人,仿佛是中国造纸古文明在这一方山水间作长时间的延宕后不忍离去的背影,让人心生力不从心的无奈。
庙后在泽雅的北境,海拔有600多米,在浙东南已算高山之巅了。车沿着山间公路弯来扭去上升,植被丰茂的青山摩肩擦背,挤挤挨挨,人如入迷宫。在山间,人对世界的移动失去了知觉和分辨,仿佛不在赶路,倒产生了一种心界——寂静,在这里你无须说话。
车子从右边的一条岔路进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个村落,就是庙后村了。青山合围而集聚的清气全部倾倒于这个小小的村子。掩映在竹林中的“某某农家乐”“某某民宿”和“某某山庄”是村口那块巨石上“琦君故里”四个字的衍生品。清凉的秋风迎面而来,南瓜、番薯、冬瓜、茄子、笋干、刀豆干……沿路摆出了村庄古老的味道。耳际仿佛响起琦君的声音:“水果蔬菜是家乡的甜,鸡鸭鱼肉是家乡的鲜。”(《家乡味》)
水声清凌凌的,仿佛是从万竿青竹的根部奔涌出来,袭裹了人,脚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去了。自然依旧包围着我们,人类文明对于自然就像一人置身于大海。眼前是一条大溪。大山如帷幕被推向两边,乱石滚滚,水流在石缝里穿行,一切保留着当初洪流切开山谷时的样子,仿佛洪水前几日刚退去。
溪以村名。庙后溪发源于海拔900多米的崎云山,村舍沿溪涧两岸的山势呈带状布落。溪上有漫水桥,桥下有涉水碇步,互通两岸。潘氏从明代迁徙至庙后,至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潘氏宗谱》记载,庙后潘氏自东嘉潘桥(今温州瓯海潘桥街道),迁往二十三都庙后,先主文珪公“见山水秀丽,层峦叠嶂,泉甘而干土肥,以为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此地“处万山之中,跨三县之界,两山排闼,一水横门。水口则山峦环抱,形若龟龙;石齿森罗,状若虎豹。移下水济,重叠瀑布千层,形势险峻。猿则畏攀,鸟犹惊渡。至其地者,知重交叠缩,不得骤登,俱有羊肠曲径绕山而行。术者谓其中必有贤人为斯地光”。
琦君的祖屋居于溪谷左岸的山腰上——一座有门台的五间二层民房。村人说,原来房屋两边各有厢房三间,房前有照壁。房屋的主体建筑已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毁于火灾,现存的砖瓦房为后建,只剩老门台还是旧宅遗物。琦君就出生在这座房子里。
琦君在2001年台北教育大学教授廖玉蕙一篇访谈中说道:“我出生时,父亲出外经商,一直没回来,我妈妈认为我不祥,就把我丢在地上,是大伯母把我抱起来的,其实从那时起,她就是我妈妈了。”(《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琦君》)
在《纸的怀念》一文里琦君写了自己这个“八九岁的傻姑娘”去庙后看做纸的经历:“我自幼生活在瞿溪乡,一年里总有一两次到山里去做客,族中的长辈们都把我当贵宾款待。……在山里做客,最快乐与兴奋的事,就是跟着大人们去看做纸。”山里人娴熟的捞纸和分纸动作直把“小春”(琦君小名)看得目瞪口呆。这也是琦君作品里唯一一篇写祖籍地庙后的文章。
此时的庙后,旧日造纸的盛况已是踪迹难觅,祖屋里也无锅香碗叫、人丁兴旺之象。小歇山顶的门台,斑斑驳驳,杂草萋萋。这经历了火炼的荒凉何尝不是另一种丰富呢。
在潘氏宗祠边有一棵700多年树龄的南方红豆杉,寄生着杨、榆、桂、松、漆、枫等不同的树,当地人称它为“七寄树”,真是一棵奇树。这生命的际遇何等玄妙,有如当年襁褓中的“小春”在生母逝去后依附于伯父这棵大树生长的气象。
一百年后的今天,生命的流动又作何种呈示呢?
琦君祖屋后面的小山包上,有一座古色古香的三合院建筑,是琦君的“父亲”潘鉴宗当时为附近山里的孩子接受免费教育而创办的“庙后小学”(曾名鉴宗小学)的旧址,今已改建为“琦君纪念馆”,在主体展厅的右侧是“我思故人”潘鉴宗生平事迹展示厅。
父女还是相依,只不过此时,女儿已能独撑门庭了。这正应了当年潘鉴宗去世后琦君的恩师夏承焘的日记之言:“潘家惟此女可成,而身世如此,可哀也。”
这已是生命最深最极致的流转。世上又有多少人明白此中之真谛——生命共生的缘分呢!
2001年10月,琦君回庙后寻根问祖时看到宗谱上自己的名字时,写下“崎云山水秀,庙后乡情亲”。这是琦君对根的一种确认吧。
琦君从母胎里出来第一口呼吸的是庙后的空气,领受人世的第一缕光是庙后的天光。
即使琦君不说自己的身世,她笔下的文字也会开口说话,故乡的青山绿水也会认出她来。
二
瞿溪:琦君写作的出发地,也是回归地
琦君在《乡思》一文的开头就写道:“来到台湾,此心如无根的浮萍,没有了着落,对家乡的苦念,也就与日俱增了。昨夜梦魂又飞归故里……”
空间的隔绝,时代的断裂,故乡的一切成了琦君精神的原乡——那是一个人的原点,一个人的底气,琦君借助文字让它慢慢地释放出来,又慢慢地凝聚,赋予她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构另一个家园的力量。琦君在《家乡味》一文中写道:“我们从大陆移植来此……生活上尽管早已适应,而心情上又何曾忘怀于故乡的一事一物。”在《阿荣伯》的开头就写:“直到现在,他那慈爱恳切而坚定的音容,常常是我寂寞时的安慰,困难中的启示。”
琦君近50年的写作时光里几乎写尽了故乡的人和事。乡思驱动回忆,点点滴滴地写,一步一步逆流而上,亲近故乡。“桂花”“瓯柑”“杨梅”“玉兰酥”“烂脚糖”“月光饼”……带着亲人——“母亲”“父亲”“外公”“阿荣伯”的温暖,在琦君的笔下成为一篇篇饱含天真而善美的文章。也正是这样的书写让琦君在台湾获得了认同感,继而再次获得生活的定力。
琦君笔下的故乡是瞿溪。她在一些文章里常常用一陈述句——“我的故乡,是浙江永嘉县的瞿溪乡。”——来指认自己的故乡。
瞿溪又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
车子从泽雅这边一头扎进“天长岭隧道”,重见天光时已是瞿溪地界了。从青山林立的山区到高楼林立的平川,恍若两个天。
瞿溪与泽雅一山之隔,是一个山区与平原接壤点上的小镇。瞿溪最迟在晋时已有文明的聚落,谢灵运曾有诗《过瞿溪山饭僧》。宋时称沈岙。山在瞿溪的西南、西北面。山的后面还是山,一直绵延到瑞安、青田的边界山区。大山重重叠叠的褶皱里居住着世世代代以手工做纸营生的泽雅纸农。旧日,瞿溪街是泽雅屏纸的集散地,纸农做的纸翻山越岭挑到瞿溪街上销售。“一纸上市,百业俱荣。”在明朝,朝廷在瞿溪还设有纸局,专门差官监造。
瞿溪的东南、东北面是广阔的田垟河汊。肥沃的土壤给瞿溪带来生活的丰泽和水运的便利。泽雅屏纸就从水路走出去,到温州市区的码头装船,再运往全国各地。而运到上海十六铺码头的纸,再转运到中国香港、澳门以及新加坡等地。上海有“瞿溪路”——这一路名也是因纸闻名而起。琦君在《纸的怀念》中还写道:“我们的小镇瞿溪乡,都上了中小学地理课本。”瞿溪是一个因纸而闻名、因纸而繁荣的浙南商贸名镇。
而那一张手工纸从“山头”到“乡下”再到“城底”,而后漂洋过海,恰似琦君的生命历程——从泽雅到瞿溪,再到杭州、上海大城市,而后离原生地千万里之遥。人和物的命运何其相似呢!
琦君的亲生父母亡故后,伯父潘鉴宗和伯母叶梦兰,这两位有着“天高地厚”养育之恩的“父亲”和“母亲”,给予琦君生命长成的丰厚土壤。
琦君在瞿溪度过十二年的童年生活。“我家的老屋建筑,在乡里是最大最气派的。”(《纸的怀念》)“看戏”“迎神”“划龙舟”……镇上丰富的民俗活动,和潘宅里发生的事,成了琦君笔管里写不尽用不完的活水,流淌成一条河——一条倒淌的河,载动琦君半个世纪的乡愁。
潘宅旧址在今天的瞿溪街道崇文路36号——现在是三溪中学校址所在。在门卫处登记了身份证进入校园,琦君笔下的花厅、橘园、听雨轩、回廊……尽数已有了现世的替身,好像一出戏,戏文变了,背景换了,演员也换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旧物遗存——校园内还保留着一幢潘宅的主体建筑,像一座旧台基,现已改建为“琦君文学馆”。这真是最好的归宿了。
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砖木结构歇山顶的二层楼房。前立面为中式亭台楼阁式建筑,左右和后立面仿造西班牙建筑风格,外墙以灰砖勾缝,二层均有走马回廊,二层前廊设中式美人靠,其他均用西式券顶和护栏。内部采用传统形式,中间为厅堂,左右为起居室。旧日主人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养心寄庐。
一堵一人多高覆着小青瓦的白粉墙,似一脉波纹柔和温婉地向两边漾去圈住“养心寄庐”。水墨般低调,是陶潜归来的疏淡之风。当年主人的心思全在“养心寄庐”这四个字里了。这里介绍一下琦君的父亲。
“养心寄庐”的主人是何许人也?是琦君笔下的父亲——潘鉴宗,其实是琦君的大伯父。在此这样介绍琦君的伯父吧。
潘鉴宗(1882—1938),一作介宗,名国纲,别号鉴园,以字行,斋名“养心寄庐”“云居”“云居山房”,浙江省永嘉县北林垟二十三都庙后村(今属温州市瓯海区泽雅镇)人。清光绪廿八年(1902)补县学生员。次年考入福建陆军武备学堂,毕业后任江北督练公所委员等职。宣统元年(1909)进保定陆军学堂。1916年任浙军第二师四旅旅长,晋级少将。1919年为浙江陆军第一师师长,晋升中将。1925年,加上将衔,并任执政府参议。1938年7月病逝,享寿57岁。
潘鉴宗热心社会公益事业。作为温州旅杭同乡会发起人,历任第一届至第三届正会长,第四届、第五届名誉会长,温州旅沪同乡会名誉会董,温处旅杭同乡联合会副干事长。为购置温州旅杭同乡会会馆,潘鉴宗不仅出资最多(第一次四千大洋),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为争取安徽省发还芜湖米局向温商附收的关税,与林大同谒见省长沈金鉴,恳请省政府出面与北京税务处交涉,经过不懈努力,这笔关税最后得以返还,温籍米商感动之余将其中八成税金共一万一千一百多元捐赠同乡会,为购置会馆奠下坚实基础。尔后为保证同乡会的有效运转,以他的声望继续给予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