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
作者: 聂与
汤小菊约我去一家书吧见面。从外楼梯上去,台阶破破烂烂的,墙角挂着一个黑底银字的牌子,写着:门洞里。挺文艺。推开门,都是用过去的凤凰牌缝纫机做的餐桌,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爸下班之后踩缝纫机给纺织厂做鞋垫贴补家用。还有我妈系过的围裙做的门帘、肖雄的挂历、发黄的收音机、印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草帽。一把破旧吉他立在墙角,有一根断弦打着卷悬于吉他的边沿,像一个失足少女。一个老式斑驳的木桌上面铺满了卡带,在一束射灯的照射下,千百惠唱着《走过咖啡屋》呼之欲出。还有一整面墙壁上,层层叠叠小木头夹子夹的卡片,我仔细看上面的文字,有一个写着:小偷,赶快投案,我已等你三十年。有一个写着:×蛋的光阴。还有一个挺有意思:动迁了,还是那个地方,23 号楼17 层2 号。我也从小盒子里拿出一个卡片,打开笔帽,几次笔落下去,只有一个黑点,直到上面有了六个点,才松了一口气。我把卡片夹上,写上日期,继续观察屋里的摆设,应有尽有,看似随意,但乱中有序,一尘不染,感觉舒服。关键是书,多是杜拉斯、叶芝之类,既有品又能看懂的那种。再推开一道门,一个硕大的平台,咖啡桌、洋伞、木质地板、露天电影,突然明白老板的先抑后扬。
我要了一个包间,九十八元,含点餐不限时,挺划算。小女生过来问我,要点儿什么?我说,一会儿的,还有个人,让她点。她问我,那先给您来一杯柠檬水吧。我正合计要不要呢。她说,免费的。我说,来一杯。
柠檬水挺好喝。我看了一圈屋里的摆设,墙上有一张画报,我记得小时候在我奶家墙上看到过,一群弯腰劳作的农民,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地垄沟,画报已经发黄,但挺完整,心想,淘登这个也挺费劲。屋里踅摸了两圈,意犹未尽,又看了一遍,拿出手机,没心思翻,给汤小菊发了条信息:包间2。
等了半天,她也没回,手机马上没电,我去吧台问,有充电器吗?小女生说,有充电宝,一小时两块钱。我说,行,帮我充一下。小女生说,您可以坐着充。吧台都是高背椅,因为腿短,我上下都挺费劲,又因为脚太肥,脚面又高,两脚搭在横牚上,像勒住了猪脖子。我随手拿本书摊开,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字,听小女生和另一个小女生说话,打泡的手要恰到好处,否则咖啡上面的形儿不正。听着的小女生说,我感觉还行啊,但一动就完了。手要稳,心要静,端杯走路也是功夫,我看着上课的小女生,对她另眼相看,二十来岁,说话头头是道的。我说,我先来一杯打泡的咖啡。小女生笑了,说,都给打,你想要什么形状的?我想了一下说,有刀的没?小女生看了我一眼,这时咖啡机发出急速拧转的轰鸣声,吓我一跳。
我喝着那杯上面漂浮着一颗红心泡泡的咖啡,心如刀绞,身后的门开了,回头,一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戴红色绒线帽子和黑色口罩的人站在门口,像《魔王学院的不适合者》里的假魔王阿伯斯·迪路黑比亚。还没等我看清,那个人先开口了,你不说在包房吗?我忙从高背椅上跳下来,差一点崴到脚,说,我在这等手机充电呢。她没理我,径直往包房走,我跟在后面。外面的雪水泥泞,我踩在她踩出的脚印子上,她突然停住看书架上摆放的一个黑色相框,里面写着一些字,看不清,落款挺大,我一看是村上春树。因为村上春树,我前行的身体无可控制地撞到汤小菊的屁股上,她像没有感觉,继续往前。
推开包间的门,中间还是用缝纫机当成的桌子,一人一边坐下,我把脚踩上去,皮带居然还能转动,我又想起我爸一个大男人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人磨坏的裤子踩出小猫小狗的图案,在学校轰动一时,下课了,操场上大家指着我裤子上的图案猜测像什么,我则居高临下明星一样摆出姿势任他们羡慕,后来才知道那叫Pose,想起这些,竟一时间有点恍惚。
汤小菊一件一件地脱,帽子、口罩、手套、大衣,摞在一起,整整齐齐,我就喜欢她干啥都像样。汤小菊问我,你不脱啊?我说,不热。汤小菊说,我最烦你这个劲儿,这里这么热,你穿个大棉袄像个傻子似的。我已经习惯被她数落,在我听来,更像是撒娇。我说,想吃点什么?汤小菊说,不吃。我说,包房费九十八,必须消费。汤小菊皱了一下眉头,说,我吃完了,你自己吃吧,我来这里跟你谈,就是希望你能明白,咱俩已经不可能了。我点起一支烟,说,什么时候有的想法?汤小菊说,问那些都没用,咱俩就是到头了。我说,他是谁?汤小菊说,跟别人没关系,是咱俩自己的事。我说,咱俩有啥事?汤小菊说,就是因为啥也没有了,才要分的。我说,你真想好了吗,别被人骗了,现在骗子太多了,我天天跟骗子打交道,我太了解他们了。汤小菊嚎的一嗓子,你有病吧,看谁都是坏人,你当初看我挺好的,现在不也变坏了。我看着伶牙俐齿的汤小菊,到这个时候了,还占上风,怎么不吹死她。我说,你再想想,梦梦知道吗?汤小菊说,她懂什么啊。我说,从小学二年级我就接送她上下学,八年了,现在她上初二了,怎么能啥也不懂呢?
汤小菊是我的第三婚。前两婚都是人家不要我了,各自把孩子带走,我月月还贷款似的,往不同的账户打钱。有时候我在镜子里看自己,1.65 米、胖子、兜齿,这几样一组合,属实难为人。有时一个人喝闷酒,想把××割了,不就那么大点事吗,没念想就不闹心了,但后来我整明白了,不是那东西的事,家里有个女人,家才是活的。没女人就用喝酒解闷,迷迷糊糊,倒头就睡,啥也不想,挺好。我像午夜场似的,从这个饭局打车到那个饭局,胡言乱语,手舞足蹈。汤小菊就是我在一个饭局上遇到的,那天,我已经喝了半斤多白酒,跳到他们的饭桌上,汤小菊正好坐在我身边,一把按住了我的小肥手,说,你不能再喝了,这杯白酒我替你喝了,我一扬手把她的手甩开,心想,少跟我来美女救英雄那套,女人,全都是他妈的王八蛋。
汤小菊感觉没面子,一下子站起来,硬生生把我的酒杯抢下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仰头,酒杯已经空了。大家响起热烈的掌声,我看着个子比我还矮,但长得挺水灵的汤小菊,她把杯底面向众人,扫了一圈,然后落座,挺带范儿。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说,老妹,刚才哥鲁莽了,你心疼哥,哥也心疼你啊。汤小菊把她的手又反过来压住我的说,哥,你真不能再喝了,你看你的手都放哪儿了。我低头一看,手正放在裤裆那里,手臂如一把长枪。
汤小菊把我送回家的,当然,她没走。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们发现对方都是严严实实穿着衣服睡的。我说,不好意思,喝得真是太多了,衣服都没脱。汤小菊说,你的意思要是脱了就好意思了呗。我说,一个女人如果已经躺到了自己的床上,还不把衣服给她脱了,是对她的不尊重。汤小菊说,嘴挺贫啊,你们警察是不是都那样,比流氓还流氓。我说,你这是以讹传讹,不过,当警察的如果不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怎么能让他们服服帖帖。汤小菊说,那你怎么没让你的前妻们服服帖帖呢,听说你已经离两次了,我没别的意思,真的,就是随便说说,我也是离婚的。我说,没事,算啥事啊,都是被人家给踹了,长得也不行。汤小菊说,其他方面行就行。这也太明显了,我要是冲不上去,真有点不是人了,我三下五除二地脱衣服,一抬眼,汤小菊比我还麻溜。事后,我问她,行不?汤小菊说,没想到那么能喝,一点没耽误。
汤小菊说,你能拿我的女儿当自己的亲闺女一样对待不?我说,我自己的亲闺女都不在身边,咱们三口过,只能比亲的还亲。汤小菊说,只要你能做到,我就跟你。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饭不用你做,屋子不用你收拾,老人不用你侍候,孩子的事我能做的都尽量做,你就别扯王八犊子就行,真不能再离了,三婚了,叫谁看都是我有毛病,真丢不起那个人了。汤小菊说,你太可怜了。眼里掉出一串眼泪,给我感动得够呛。
我喜欢做饭,汤小菊在一边絮絮叨叨围前围后,我妈说,净耍嘴皮子,一点儿不上手。我说,妈,你要是看着碍眼,回屋看电视多好,那里面演技比她高。我妈说,你还知道啊。我说,我就是那么培养的,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妈说,儿子,你是不是被那些女的整怕了,到啥时候咱也不能丢份,一个男人顶门立户,这么惯媳妇,没有好下场。我说,妈,我爸要是这么对你,你好意思再扯淡不?我妈说,也是,会有一定压力,但要想扯跟这个没关系。我说,她想扯,是不也得找一个比我对她好的?我妈说,难。我妈要过来搂我,我用炒勺给逼停了。我妈总是会突然对我动手动脚,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也就忍了,现在有媳妇了,她那样,让人感觉要给我喂奶似的。
我妈虽然对汤小菊有意见,但她心里明镜儿的,自己儿子长啥样,还三茬,人家两茬,那一茬,差老多了。所以,在汤小菊面前,我妈比我还宠她,给她剥橘子,把上面的丝都剥干净。后来,汤小菊支支吾吾跟我说,以后别让你妈给我剥橘子了。我说,没事,她喜欢对你好,你接着就行了。汤小菊说,不是,我觉得吧,那么剥也不卫生。我看了汤小菊一眼,汤小菊连忙回头给我削苹果,我说,那以后让我妈给你削苹果。她说,其实,真不用那么对我,咱妈也那么大岁数了,我自己来就行。我说,还有什么注意事项你今天一准儿都告诉我,免得以后两边为难。汤小菊说,你们全家都拿我这么当回事,我心里要是没数就是二×,你们以后就看我怎么做吧。
每天汤小菊给我妈倒好洗脚水,我妈泡完脚,她再把脚盆拿出去,就这一个举动,就如打蛇打到了七寸,我妈见谁说话最后一定会绕到这个事上,说的时候满脸开花。我说,妈,咱也得低调点。我妈说,三茬了,你让妈也顺当喘口气吧。我对汤小菊说,你挺狠啊。汤小菊说,要干就干个大的。
我娶汤小菊那天,摆了二十多桌,很多哥们没好意思再通知,俗话说得好,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但他们听说后都来了,我喝得酩酊大醉,汤小菊给我顶酒也喝得离了歪斜。新婚之夜还是没脱衣服就睡了,不同的是,第二天我醒来,汤小菊已经在厨房给我熬粥了。那是汤小菊唯一一次给我做饭,八年,我们不是出去吃,就是我在家做,实在不愿意动弹了就叫外卖。用我妈的话说,我把汤小菊惯得不像个骡子。
有一天晚上,汤小菊说,她有个饭局,让我接完梦梦一起过去吃饭。我说,不了吧,孩子需要回来写作业,再说了,成天那么喝,对孩子影响也不好。汤小菊说,这个饭局太重要了,是单位领导的二姨,求我办个事,我能不办吗,我不但要去,客还得我请。我说,那必须的啊,你们姐妹两个好好唠唠女人嗑,我陪孩子写作业,让她早点睡,第二天还得早起上学呢。汤小菊说,也行,那你就在家陪孩子吧,我不一定几点呢,你不用等我了,你跟孩子先睡吧。
那天,我真正感觉到汤小菊是我亲老婆,梦梦就是我的亲闺女。我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给孩子讲作文,批改卷子,把洗澡水给她放好,在门外拿着毛毯等着,生怕她着凉,等到梦梦上床,我给她把屋子的灯按灭,不但不感觉累,还有通体舒泰之感。这时,我抽出一支烟,泡上女儿红,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俩闺女,心想,她们找的男人能不能也像我对梦梦这么好呢,不敢再往深里想,拿起手机想要拨过去,又放下,给女儿的妈妈,发过去几个字:孩子怎么样,没钱吱声。再复制粘贴,发给另一个女儿的妈妈。
不一会儿,一个妈妈回话了,我一看,是一个哭的表情,我解读是感动。我只能解读成感动,不然还能有什么呢。另一个妈妈始终没有回话,不回话那个让我心里好受一些,我可以理解成人家过得不错,也不差我这仨瓜俩枣,以后尽量别打扰人家平静的生活,这反而让我放下心来。而那个发流泪表情的妈妈,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也许也挺好的,就是真心感动,我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了,她们过得好不好,都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闺女身上是流着我的血,但身体离得太远,压力不够,血供不上溜儿,也就若隐若现了。这又让我有点郁闷,我看了一下点儿,快十一点了,我给汤小菊发了一条微信,回来注意安全,我先睡了。汤小菊迅速回了一个笑脸。
汤小菊说要离婚之前,我一点儿没感觉到异样,这也许就是她要离开我的原因。那天,是星期天,梦梦去校外补课,我和汤小菊开车把梦梦送到补习班,课是全天的,一节接一节,还管饭。汤小菊说,咱俩去绿石谷走走吧。我说,好。先是我开车,半道儿,汤小菊说肚子不舒服去服务区上卫生间,老半天才出来,给我急得够呛,出来的时候,汤小菊脸色有点苍白,我说,没事吧?汤小菊没吱声,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她睡完觉,睁开眼睛看我把车开到底道,一下子就爆了,说,你有病吧,怎么下高速了。我说,我想找一个药店,给你买点药。她说,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啊,就给我买药。她的声音很尖,感觉要把玻璃划碎似的。我说,我要问你哪儿不舒服,你就睡着了,到了药店再问你买啥药不也赶趟吗?她说,赶趟个屁,我要回家。我一下子急刹车,调头往回开,她一下把住我的方向盘说,咱俩离婚吧。我没听清,或者不想听清,我看着前面的路面,有点恍惚。汤小菊再次重复了一遍,咱俩离婚吧。我一脚刹车,停在路边,转头看着已经满脸泪水的汤小菊说,你说什么?汤小菊说,别逼我,我们离婚吧。我说,你再说一遍,汤小菊疯了一样,在车里大喊大叫,我他妈的告诉你离婚,你聋啊,听不见啊,你这个傻×。我看着汤小菊足有五分钟,才确定这个事实。我下车绕过车前面,打开汤小菊的车门,把她从车里拽出来,往荒无人烟的树丛里拖,汤小菊死命挣扎,我猛一使劲儿,她的胳膊咔嚓一声,汤小菊疼得倒地直叫,我抱起她,扔到后座上,开车往医院去。汤小菊说什么也不去医院,我说,不去医院,你的胳膊怎么办?她说,不用你管,我要回我妈家。我说不出话,感觉浑身有无数根针扎我的后背。汤小菊说,你要是再不停车,我就跳了。我把车门关死,我说,今天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