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大山
作者: 朱百强
一
那年秋天,安葬了父亲,我就带着张大山的信奔赴安徽合肥了。我要去见张大山,验证一下父亲临终的话,解开我的身世之谜。
我是八岁那年偶然发现张大山的信的。因放了暑假,我们这些被圈在学校的孩子像获得自由的鸟儿一样,尽情地在野外玩耍。那是夏季的一天,我从村外的霸王河游泳回来,想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就在柜子里胡乱翻腾起来。我的衣服和家人的衣服全在老式的板柜里,我可以任意挑选一件,但大多时间都是母亲给我找衣裳,我很少动手。我们家的板柜就像一个大箩筐,凡认为重要的东西都往里面装,常塞得满满当当的。就在我把头伸进柜子里翻了半天,翻出我的一件旧汗衫的时候,发现衣服包裹着一个棕色的木匣子,它小巧而精致,发着亮晶晶的光。我还发现,木匣子上尽管挂着一个泛黄的小铜锁,但并没有锁上。少年的好奇心驱使我双手把木匣子抱出来,放在了大炕上。我想看看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需要将它这样精心地珍藏起来,并且上了锁。我用灵巧的小手卸下小铜锁,打开木匣子,看见匣子里有几封信,牛皮纸信封已变得陈旧,且皱皱巴巴的,收信人是李德昌。李德昌是我父亲的大名。这是谁给父亲写的信?我当时上二年级,尽管识字不多,但还是想看看信的内容。不料,就在我拿出一封信纸的时候,却有两张照片从信封里掉在地上,我忙捡起来看,是军人的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是位年轻的解放军单人照,他衣帽整齐,挺拔站立,目光炯炯,眉宇间透露着一股英气。另一张是四名解放军的合影,他们均穿着棉衣棉裤,在一面山坡上目视前方,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穿的是志愿军的服装,是在严寒的冬天照的相。很显然,后排右边站立的那人和单人照上的是同一人。他脸庞消瘦,鼻梁高挺,嘴唇的一边微微上翘,面部特征明显。这令我大吃一惊,照片上的解放军会是谁?单人照上的是谁?会不会是爸爸?爸爸虽然给我们讲过他当志愿军的故事,我却从没见过父亲穿军装的照片。可我把志愿军和整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走路一瘸一拐,看起来邋里邋遢的父亲咋也联系不到一起。看过照片,我在看信时,发现信中还提到了我。正在我兴致欲浓,要读下去时,姐姐走进屋子,我忙不迭把信藏在了身后。姐姐见我鬼鬼祟祟的样子,她问我干啥?我吓得浑身哆嗦,嘴里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姐姐看见打开的木匣子,心里可能早已明白了,但她仍佯装说,你偷看啥,快把照片放回去。我央求,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嘛!姐姐不答应,硬是把我逼到了墙角,我抹了把脏兮兮的脸,赌气把信扔在了地上。姐姐捡起信,用袖头拂去上面的尘土,似乎还觉得不满意,又鼓起嘴在信上吹了吹,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和照片一同塞进信封,装进木匣子,扣上了小铜锁,然后用衣服重新包裹起来,放进柜子的深处。她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还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柜子前面,似乎在守护着柜子,也在守着木匣子里的秘密。她说,告诉过你多次了,不要乱翻,不要乱翻,你咋总是不听话?又威胁说,再乱翻我就剁了你的手。我要看照片,我要看照片!我跺着双脚,大幅度摆动着两只手对着姐姐嚷道,有撒娇的意味,也有纠缠的成分。因为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父母有意无意中总是娇惯我一些,可以说我在家中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像现在的独生子一样。在父母的娇惯下,享受着独有的宠爱,甚至要什么全家人都会满足我。那年月,物资匮乏,日子过得苦,但通常我要吃干的,母亲就不会给我盛稀的。我相信,我若要天上的星星,父亲也会想方设法给我摘下来,可是姐姐不但没满足我的好奇心,还断然称要剁我的手,我岂能善罢甘休。姐姐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但她噘着嘴,头上扎的两支辫子,显得十分倔强,依然守护着柜子,似乎那是个雷区,触及不得。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怒吼道:滚,滚出去!
我本来还准备再使一招儿,滚在地上撒泼的,给姐姐来个下马威,没想到她却发出了严厉的吼声,我一下子蒙了。我先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后来哇地哭出了声,一把鼻涕一把泪,悻悻地走出了家门。
后半晌,八月的阳光依然暴烈,空气稠得能拧出水来。我在空无一人的村街上踌躇了半天,又向霸王河走去。霸王河的水从秦岭深处流出来,像一条玉带由南向北汇入渭河,再浩浩荡荡流向东方。神情沮丧的我看见河边有七八个伙伴在打闹戏水,我再次跳进水里,和他们比赛游泳,拼命游,以此希望清清的河水冲走我的所有不快和烦恼。筋疲力尽了,我就躺在河边的杨树林里,一阵微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不知不觉睡着了。
后来,是父亲把我背回家的。
事后我得知,父亲从镇卫生院下班回家,得知我负气离家出走,他和妈妈、姐姐分头挨家挨户地问。当得知和我一块儿玩水的同伴回家了,只差我一人,就慌忙在村里村外寻找。他们从太阳落山直找到天黑。母亲简直要急疯了,竟坐在霸王河边号啕大哭起来,说我咋活呀,我咋活呀!父亲安慰母亲说,孩子不会有事的,孩子不会有事的。其实,他也早急得满头大汗,慌了神儿。幸亏他们再次来到河边寻找,发现了我晾晒在树枝上的汗衫,才找到沉浸在睡梦中的我。
我记得那个夜晚,繁星满天,月光像金子撒在树林里。我见到父亲,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父亲搂着我哈哈笑,说嘎小子,没出息,哭啥?那时候,父亲一直叫我嘎小子,称男孩子长大要顶天立地,不能轻易掉眼泪。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称呼是他从电影《小兵张嘎》里学来的。
那天夜里,我伏在父亲宽大厚实的背上,哭着说了姐姐骂我的事,想着父亲知道了缘由,定会为我做主,狠狠痛骂姐姐一通,我就会高兴高兴。可是我想错了,一连几天,家中是出奇的平静,我的希望落空了。
从此后,我再也没打开过木匣子。其实,我不是不想打开,而是我每次看到它,那把金黄的小铜锁都挂在上面,它似乎是姐姐那张冰冷的面孔,在提醒我:不能动它,不能动它!
多年后,姐姐才告诉了我不能打开木匣子的原因。她说,木匣子里有父亲特别珍惜的照片和信件,最主要的是,信中提到了我,怕我刨根问底,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因此和父亲闹矛盾。这是后话。
然而,姐姐的担心终于变成现实,但我并不是看到木匣子里的信,而是因为王勤劳骂我的一句话。
二
我十一岁那年,上五年级。有一天,我和同学王勤劳发生了口角,起因是他要用他的金星钢笔换我的英雄钢笔。王勤劳常常给我吃他家的白馒头、让我吸他的墨水,我觉得跟他的关系如同亲兄弟,我不愿意看见他死皮赖脸的样子,就答应了。不料,他用我的英雄钢笔,字写得非常流利,我用他的金星钢笔,写着写着就吸不上墨水了。我认为他定是知道自己的钢笔有了毛病,才提出交换的,我不愿意了,讨要我的钢笔。而他死活不肯,还把钢笔插在上衣口袋里,装得跟老师一样,在教室里晃来晃去,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能耐有多大,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气愤地把他的金星钢笔扔在课桌上,骂道,王勤劳,你个狗东西讹我,还我钢笔。王勤劳先是置之不理,我再骂,他便追上来骂我,你狗东西,狗东西。我怒火中烧,一急之下,上前吐了口唾沫,不要脸,没钢笔给脸上画一个,讹我的钢笔。同学们哄堂大笑。王勤劳恼羞成怒,扇了我一巴掌,胡说啥,败坏我的声誉。我摸着火辣辣的脸,蓦然感到了莫大的羞辱。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向了他,在他脸上还了两巴掌。就在我们撕扯成一团时,同学们将我们拉开了。王勤劳忽然跳了起来,疯狗似的冲着我喊,李德昌,李德昌!这小子胆大包天,竟敢当众喊我父亲的大名,我父亲是什么人?扛着冲锋枪,跨过鸭绿江,人称老革命,你小子咋能随意喊老革命的名字?这是对老革命的亵渎。我岂能容忍,我也像他一样极力挣脱着同学的拉扯,摆出往前冲的架势喊,王三黑,王三黑!王三黑是王勤劳父亲的名字,烂农民一个。
小时候,我们农村孩子之间发生口角,最恶毒的攻击就是咒骂对方的父辈祖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骂到对方的痛处,达到像挖祖坟一样的效果,才能解恨。同学们大部分不知道其他同学父亲的名字,可能觉得这样喊很好玩,觉得王三黑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他们捂着嘴哧哧笑,其中一个男同学竟笑得前俯后仰。笑声激怒了王勤劳,他脸色乌青,嘴唇发紫,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憋了半天,他再次跳起来喊,野汉娃、野汉娃!他这一喊,果然效果极佳,同学们的目光像打量长毛的猴子一样打量我,似乎我身上真有哪儿和他们不一样。虽然处于懵懂的年龄,但我明白,所谓“野汉娃”,就是女人偷汉子生的孩子,是来路不明的孩子,是卑贱的,是被人瞧不起的。我忽然产生前所未有的自卑感和失落感。记得有一次,村里两个男孩子打架,其中一个就骂另一个为“野汉娃”,气得被骂的孩子拣起一块砖块朝对方砸去,对方的额头起了个大包。后来,被打的孩子父母还去向人家赔礼道歉。因为村里人都明白,被打的孩子是他母亲偷人偷来的,确实是个“野汉娃”。可我不是那个被打的“野汉娃”,不是熊包,不会让他任意糟践我。于是,我以牙还牙骂王勤劳,你野汉娃、你野汉娃!但他的骂有先入为主的意味,同学们好像容易接受,而我的这种骂法推迟一步,同学们似乎已不觉得新鲜了,没有半点反应。王勤劳嬉皮笑脸,指着自己说,我姓王,我爸姓王,我长得黑,我爸叫王三黑,一黑到底,你们说是不是我爸的娃?李建设脸皮白净,他爸李德昌黑不溜秋,还是跛腿,你们说是不是他爸的娃?他不像他妈,也不像他姐,不是野汉娃是啥?一位同学问,你咋知道?王勤劳得意地说:我爸说的。同学们发出嘲讽的笑声。我想说王勤劳和他爸他妈在长相方面的区别,但一时想不起来区别在哪儿。我只是还口,你野汉娃!就在我们对骂激烈的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
课堂上,我心不在焉,擦了鼻涕抹眼泪,老师讲的一句也没听进去,耳朵里尽是“野汉娃”的声音,刺耳极了。
回家后,我哭着把委屈说给了姐姐,希望她能带我去王勤劳家理论一番,洗刷我的耻辱。不料,姐姐只是替我擦眼泪,就是没有鲜明的立场。她说,王勤劳是个大赖皮,咱俩骂不过他,也打不过他,我把这件事告诉咱爸,让咱爸收拾他,给他屁股上打一针。我听说要给王勤劳打针,破涕为笑。几年前,父亲给生病的王勤劳屁股扎针,疼得王勤劳哇哇大哭,称坐在教室的板凳上屁股都疼。
姐姐在公社中学上学,父亲在公社卫生院工作,每天父亲上下班,姐姐就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双手搂着父亲的腰,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我也盼望自己能早点儿上中学,搭上父亲的顺风车。可是当晚,父亲回家却没给王勤劳屁股上扎针,而是把一支英雄牌钢笔递到了我手里,称这是他新买的,不能耽搁我学习。我说不要新的,就要原来的那支钢笔。其实在我的心里,不是不喜欢新钢笔,是怕让父亲花钱。父亲虽然算是公家人,但每月只有三十多块钱工资,对于我们家来说,总显得捉襟见肘,不够花,我和姐姐一年添不了两身新衣裳,母亲的衣裳还常打补丁。母亲常教导我们,要省吃俭用,把有限的钱花在刀刃上。我心里感到憋屈,呜呜哭了起来,把王勤劳骂我的话完全彻底道了出来,希望得到父亲的袒护和支持,最好是父亲能和王三黑交涉一番,指出问题的严重性,让王三黑领着他的儿子王勤劳来我们家认错道歉。我想看看王勤劳在我面前会是什么熊样。父亲却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做,他摸摸我的头呵呵笑,说我要告诉王三黑,不能让他的儿子胡说八道了。母亲抹着我脸上的泪珠说,他骂你是野汉娃,你就是野汉娃了?不要听他瞎说,把心思用在学习上。记着,你永远是爸妈的好娃娃。你姐也是。
可能是父亲兑现了诺言,警告了王三黑,反正是王勤劳后来再不骂我“野汉娃”了。王勤劳又开始跟我套近乎,像从前一样,给我吃白馒头,让我吸他的墨水。又是说我爸跟他爸关系有多铁,他妈跟我妈关系有多好,他兑换我的钢笔有多么好使,他的字写得好,都是因为我钢笔好,他考试成绩好,都是我钢笔的功劳。他还时不时拉拉我的手,把我夸得比他哥哥都好。有一次,我和另一个同学发生口角,那位同学骂我是“野汉娃”,我极力争辩,称自己就是我爸的亲娃,是李德昌的娃。那位同学说是从王勤劳嘴里说出来的,你咋能不是“野汉娃”。正巧王勤劳走进教室,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王勤劳身上,似乎王勤劳下个结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喊我“野汉娃”了。王勤劳却勃然大怒,上前去,不由分说就给了那个同学一巴掌:胡说八道,抽死你!并用手指戳了一下那位同学的大脑袋:你才是“野汉娃”。那位同学愣怔了半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霎时,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的嘴像是被王勤劳的一记耳光给抽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