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雨

作者: 唐诗云

武汉大雨0

当马骥拿着武汉工程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她分享这份喜悦的时候,朱思思的心情瞬间变得五味杂陈。

彼时,朱思思在小镇上跟着裁剪师傅做学徒。

说开心吧,刚开始是有一点的。毕竟这是一趟宣告离开农村驶向都市的列车。作为马骥最要好的异性同学,朱思思是为他高兴的。朱思思也知道这些年来马骥有多么讨厌他们所处的这个小村庄。马骥不止一次眉飞色舞地描述过,离开这个村庄后的广阔前景和即将实现的宏伟蓝图。

可是,为什么自己突然又不开心起来了呢?

反正是不开心。

那天晚上,辗转反侧的朱思思终于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也要去武汉。

武汉。武汉。武汉真的好大啊。

然而,在朱思思的心中,武汉只是一个人,武汉就是马骥,马骥就是武汉。

端午,朱思思随一起学艺的师姐到武汉帮师傅送货。她们一起逛了武昌的户部巷,再到新建的步行街楚河汉街。

灯火阑珊,汉绣剧场在一堆球形的建筑物上闪着奇异的光,朱思思忽然很想那个白衣少年马骥,还有半年前在麻辣烫店同他许下的约定。

从武汉回来,朱思思又被安排在师傅日常接活的小档口做衣服。

父亲已经和师傅谈好了,让朱思思到武汉工作,一年工资三万元,包吃住。

朱思思顺从了父亲的意思。“马骥”这两个字,就一直在心里怦怦跳。

临行的前一晚,奶奶送了双红布鞋给朱思思,祖孙俩絮絮叨叨大半夜。

天蒙蒙亮,大巴车驶出小镇,到达武汉已是正午。

江边一个很小的巷子,从一座窄小的楼梯上去,走道里响着轰轰轰的缝纫机马达声。

这些做活的孩子们看上去才十二三岁,见到这幅图景,第一次出远门做活的朱思思,心里顿时一阵荒凉。

马骥很快就赶过来看朱思思,朱思思激动得心都快跳了出来。两人一起去利济路的江边码头坐着聊天。马骥喜欢喝可乐,喜欢吃汉堡,兜里装着十七元一盒的黄鹤楼牌香烟。马骥的礼物是成人高考学习资料,鼓励朱思思去报考。

临分别,朱思思担心马骥的钱不够花,学校的伙食不够好,留下一点零花钱后,就把其余的全塞进马骥包里了。

在汉正街做衣服,所有的活都要连夜赶出来,凌晨三点就有人过来把货取走送到汉正街品牌街去批发。朱思思打工的这家小档口是下午两三点起床,工作到次日早上十点休息。

档口实在是太小了。到处是小广告,还有横七竖八的电线,扁担挑夫在鼻子底下穿梭来往。

朱思思丝毫感受不到大武汉的气息。

或许,只有和马骥在一起,才是武汉。

汉正街地处汉口的码头边,是服装批发的集散地。新款服装上市快,平均三天换一个款。朱思思在这里手艺练得越来越好,手脚已经变得像机器一样利索,活越做越快。脾气也越来越服帖,一天到晚一句话都没有。

到武汉才知道原来绣花除了手工一针一线地绣,还有电脑绣,各种各样的立体绣、镂空绣、亮片绣、水溶绣,五花八门。加工坊是流水线作业,只需要每个人把自个手头的工序做好,然后传给下一个人。这样的工作节奏是每一个人都要追着上一道工序的人赶活,同时也被下一道工序的人催赶。

马骥打来电话,他说马上要准备找地方实习,住校就不方便了。听他的口气好像租房子的钱还不够。母亲下午又打来电话说家里需要钱。朱思思问师娘预支了七千块钱,转给家里四千,给马骥三千。

还得一次性交四个月的租金,她又硬着头皮向老板借了三千元交房租。

一年才开始,朱思思三万的工资已经预支完了。

发工资后,小姐妹们议论着给家里寄回去多少,自己留多少买什么化妆品。朱思思则是在角落里沉默不语,脑子乱哄哄的。

阴暗的筒子间,窗外阳光猛烈。同伴们都睡着了,布帘子对面鼾声有节奏地起伏。阁楼门窗紧闭,又热又闹。旧电风扇嗡嗡作响。朱思思听着楼下的这些指桑骂槐的话,如芒刺背,躺在阁楼上盯着天花板,睡意全无。她知道,上一次预支工资是给马骥过生日,那天她给马骥买了一双耐克运动鞋。

车间的马达和裁床上裁布机的马达一齐发出轰鸣声,依然不能阻止睡意来找朱思思。她又迷糊了,一点头,车针就顺着食指走出来,断了三截,钻心蚀骨。

仿佛是做梦。梦里的朱思思又想起了没来武汉的那些光景。

“穿过这条黄泥路,摘了毛豆就去武汉。”朱思思喃喃自语。

这片菜地是她和奶奶一起用鸡粪、牛粪施的菜地,她每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她知道,自己即将和家乡别离。

“喂,朱思思。”

“嗯,晓蝶。”

胡晓蝶朝朱思思走过来。她们一起在路边的田埂边坐下,野花一浪接一浪。雨后的田野,万物鲜润胜过花香。

“你爸在家吗?”胡晓蝶问。

“去打麻将了呐。”朱思思的回答轻飘飘又有些柔弱。

“你去武汉的事情落实了吗?”

“明天启程,早晚也是要离开家的。你呢?”

“我爸联系好我大姐了,我可能下个月要去深圳。”胡晓蝶有些得意地说。

夜里,朱思思收拾好行李。最后拿起奶奶的绣花枕头。枕头上的图案是盛开的牡丹花和一对飞舞的蝴蝶。

奶奶老了。这些年没有再绣出更好看的图案。朱思思抱着绣花枕头,泪珠子滚了下来。

朱思思记得姑妈出嫁的时候,带了十六双新做的拖鞋做陪嫁。这十六双拖鞋用一个大的洗脚盆装了满满一盆。奶奶叮嘱:“带到婆家后,妯娌要分,公婆要分,小姑子要分……”

奶奶告诉朱思思,当年媒人给父亲介绍对象,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托人给父亲寄去一双绣花鞋垫做了定情信物。两年后,当兵回来的父亲便娶了母亲。在那个年代,一双手绣的鞋垫对父亲来说意味着托付终身。

父亲转业到了棉管所。在棉管所工作唯一的好处是更方便把家里和亲戚们的旧棉袋置换成新的。后来母亲在所有的棉袋上都绣了一个“朱”字,这样人家就调换不了家里的新棉袋。

母亲一生好强,地要比人家种得多,房子要比人家地基挪前一点,家里的自行车要新样式的,连给父亲买的衣服都要是村里人都没穿过的羊皮袄。

母亲总是拉着朱思思一起下地帮她干农活。对朱思思的作业和学习她从来不去关心,她甚至希望朱思思学习差一点,越差越好,这样也就能顺理成章地让朱思思早一点帮她搭把手。

朱思思成绩再优异,也阻挡不了母亲的决定。

有一次,母亲让朱思思辍学。在她苦苦哀求下,母亲说朱思思帮忙锄完二亩芝麻地的草就让她继续读。朱思思看着手上留下的茧,委屈的泪水滴答滴答地掉下来,说:“大人们的话,从来都不可信。”

母亲告诉朱思思,一会儿她要带上朱思思和弟弟去镇上逛街,看看需要添置什么东西,选好了就一起买。朱思思异常开心,和弟弟一起踩上自行车跟在母亲身后。小镇的农贸市场周边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母亲打算帮朱思思买件外套,朱思思相中的是二百六十八元的那件,见母亲面露难色,她就干脆对母亲说:“不要了,颜色和款式也不是特别喜欢。”

回去的时候,母亲绕道去了姨妈家,搬出了一台缝纫机。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回家踩鞋帮子用,你美丽姐现在去惠州打工,这缝纫机放着也是浪费,我搬去踩鞋帮子也是好的。”

中途又停了下来,母亲进了一个车棚子。朱思思掀开门帘,里面有个残疾人。

母亲拉着朱思思介绍说:“师傅,这是思思,接下来就请您多担待了啊。这孩子不懂事,但是蛮勤快。您有什么活,尽管吩咐她就好!”说完,母亲交了三百块学费。

朱思思一脸惶恐,才明白母亲今天是布了一个局。一上车,朱思思的眼泪就像泉水似的直往外涌。这就是表哥和他说的“天下最可信的是自己的父母”吗?

朱思思从母亲口中了解到,师傅和师娘都是残疾人,在镇上开裁缝铺已经十几年了,从这个小镇上外出做裁缝的孩子大部分是从这里学完走出去的。每年寒暑假是他们招学徒的黄金时间,当然,他们随时都接纳那些辍学的孩子。每周三凌晨,男师傅早早地收拾好一周要做的衣服,再乘坐镇上的大巴车去武汉汉正街交货给档口,再从汉口带一些裁好的衣服料子回来让学徒们以学艺的名义,义务帮他赶活。

朱思思一到家,见到正在禾场收被子的奶奶便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奶奶也跟着直抹眼泪。奶奶说:“思思啊,这就是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还要伸只手,学手艺就好好学,将来靠手艺吃饭,也能成大器,赚大钱。”

吃饭的时候,朱思思听到奶奶在和父亲说:“家虽贫,学不辍。”

朱思思始终没弄明白,拜师这件事情为什么不能提前和她商量一下,她始终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需要用这种欺骗的手段来对待她,她甚至有种被人拐卖的感觉。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

让朱思思更伤心的,是被母亲遗弃的绝望。奶奶搂着朱思思也哭了。即使有一万个不情愿,第二天,朱思思还是顺从母亲的意愿骑上自行车去了裁缝店。

学徒第一天,师傅安排朱思思清剪别人做好的服装成品线头。做完手上的活儿,她闲得无聊在衣服上绣了一匹肥壮的湖蓝色的马。师傅把衣服送到武汉,收货的老板看到湖蓝色的马,惊喜地把这一批货都拿去汉正街利济路一个绣花的店全做机械绣花。一件衣服的成本要增加五毛钱呢,两小时全部绣完。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改动,居然成了市场爆款。武汉的扁担们抢着排队在门口等货。

天生对刺绣和布片敏感的朱思思很快成了一个不错的小裁缝。小镇上学手艺有规矩:必须学满三年出师。上门第一天,师傅就说了,这周先不急着上机,要学做最简单的烫衣服。第一年基本是在用缝纫机踩直线。第二年才能拿剪刀学裁剪。第三年,才能做较复杂的工序成衣。

朱思思设计裁剪的衣服和她绣的每一件衣服被口口相传,镇上的妇女都慕名去找她,店门每天都被停得满满的自行车挡住。有人要给孩子满百日的衣服绣上五毒图,有人要给周岁孩子绣上吉祥如意,还有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要绣上福禄寿三星或者大红牡丹。其实,朱思思做梦都想绣一幅寒窑王宝钏红鬃烈马图。

逃离,也不知道奔赴哪儿。那个时候朱思思的方向里还没有武汉和马骥。

夜色黑暗,大伙都疲惫不堪。“小眼睛”却又去领了一批活儿,今晚的工作量要比昨天更大一些。

因为连续久坐,椅子也不透气,朱思思的屁股上长了硬币大的一个包,已经化脓好多天。化脓的水泡混着血水淌出来成了淡黄的血水。坐在旁边的小伙伴告诉朱思思她裤子后面全是血。朱思思洗澡时,才注意到洗澡间这些赤裸的身体,每个人的屁股上都有像胎记一样的两块黑斑。

小档口规定每个人需轮班做饭,凡轮到的人都得提前半小时起床。朱思思早上熬好稀饭,用菜籽油炸了一大瓷碗炸胡椒当早餐。“小眼睛”摇晃着企鹅一样的身体在小车间的窗口切下一小块腊肉和晒干的豆渣饼,说今天就做腊肉煮豆渣汤、煎豆腐和炒白菜,这是档口十二个人的午餐。菜一端上来就被抢了个精光,连汤都不剩下。菜根本不够吃,待朱思思出来就只有残羹冷炙,她便用剩的汤就饭胡扒了几口。“小眼睛”则一个人坐在另一边喝着稻花香的白酒,吃着红烧鱼。朱思思迫切地想离开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一定要逃离!”这念头越来越强烈。换洗的衣服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太阳,吃什么并不重要,有没有新衣服,有没有化妆品,这些并没什么,但只要一想到马骥,这些都成了委屈。

朱思思这些天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去马骥那找份工作。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辞工。

雨过天晴,落日时分。

汉正街的夜市到处是乱糟糟的嗓音,夹杂着商贩的叫卖声和车辆往来的汽笛声,讨价还价的叫骂声,回响在整条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朱思思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看了一眼从乡下表姐家借过来的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带不走,也不打算要了。正好接到胡晓蝶的短信,说她已经从广东回来了,现在就在武汉。

早上9点,趁大家洗澡的时候,朱思思跑到公交车站,径直去找马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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