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
作者: 莉璎
“我像玫瑰,只深情地开放一次;我像冰雪,你等着我融化的声音。”
我把母亲张晓娟的这段话手写了,装镶进小镜框,郑重摆放小卧室我父亲的书桌上。母亲和养父多臻即将成婚,立城市这所楼房是他们的小寝宫,多臻已经在立城县老家准备了带庭院的别墅婚房,还有一场隆重奢华的婚礼。
过了暑假我回北京,继续硕士学位学习。程程在国外的大学毕业,她会很快归国,他们全家正好能参加母亲的婚礼。我和程程的感情日渐深入,我希望我们的故事不要像父母,历尽艰难不舍的生死情劫。
听说“书呆子”和“小仙女”也来参加婚礼,我问他们是谁,多臻不开口,张晓娟告诉给我:“不过是遇见爱情了吗,有什么不好说的。”
父亲和母亲的日记静静躺在抽屉里。我知道了一切。
一
从多臻出狱开始说起吧。
每天下午三四点钟,诊室的门敞开着,不再有患者排队往里挤。走廊清凉,小助理离开座位。张晓娟站起来活动活动身躯,倒杯热水放温了喝。她白净的脸上带着冷静的温柔,一头齐颈短发,年轻时的保留发型,头帘收拢起来,露出光洁的额,脸孔显得长些,下巴有点尖削。此刻她眼神明澈,不藏心思。
手机铃声响起,陌生的号码,她接了起来。
“是我,多臻,我出来了,在你单位楼下……”
张晓娟定在那里。如果说有一道闪电划过,炸雷刚好穿过胸膛,剩下的不复完整。
咖啡厅里人不多,老歌《何日君再来》生涩地缠绕着,历尽岁月的歌曲总有些怪,把发生过的事情前后打结穿成串,让人寻味自己的忧伤在哪个点上。及膝黑色裹裙,纯白色领口镂花衬衣,挎着坤包,张晓娟走了进来。她穿过前厅,微笑致意服务员的问候。她依然苗条,两条白皙的小腿裸露着,双手纤嫩,脸孔高贵典雅,大眼睛灵秀,眼波笃定。她稳稳当当走进正厅,高跟鞋一步一步敲打地面。多臻对着张晓娟走来的方向靠里候坐,他脸孔有些浮肿,茂密的黑发变得稀疏,现出几缕青灰,永远睡不醒的细眼睛渗出泪花。多臻惊呆了的表情,他向前欠了欠身子,站起来一些,复又颓然坐下,拥抱的姿势亦收住,脸上挂满自责和歉意。
多臻略显苍老。
张晓娟安静地在多臻对面坐下,她腰身挺直,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双手自然放桌面上,面前少了一台工作电脑和一支笔而已。多臻含泪默默地看着张晓娟,张晓娟微微仰起脸,手指尖在眼角那儿压迫了一下,缓了一会儿,打手势让多臻把桌上的纸巾筒递过来,眼泪不争气地顺着鼻管流下,止也止不住。张晓娟握着纸巾“呜呜”哭出声来。
八年了,她的痛没有人敢碰,她也不会跟别人说,亦没有人可以倾诉。
多臻从程思哲那里得知,阿城的死,张晓娟与程思哲决裂。程思哲条件好,不缺女孩子追求。张晓娟在落寞中和医院的男医生组成家庭。程思哲说:“也许家可以缓慢地安放她的无措和伤痛吧。她的爱已经在阿城那里死亡。”
张晓娟的哭声打破了多臻的拘谨,他突然恢复到从前的灵活,忙着递纸巾,忙着叫咖啡。
“给我的咖啡多加点糖。”多臻对服务员说。“我的不放糖。”张晓娟提示。
“生活对我来说太苦了,能重返人间,我一定记得给咖啡加糖。”
“生活就那样,我学会了品尝它原有的滋味。”
他们的对话如此开场。
多臻掏出阿城的小录放机,张晓娟送给的那个,掏出木本色封皮的笔记本:“这是阿城留下的,他入狱前嘱咐我出去后,把这些拿给你。”
时光好像从来没有开始,张晓娟翻开笔记本,阿城的字迹,龙飞凤舞,像他本人一样俊逸多姿。
月色恬静,满天空的星星眨眼睛,孔蓝色的天幕,深邃不可见底。校园尽头的护院树浓密疏斜、影影绰绰,夜虫的叫声针尖一样潜伏在黑暗里,细听,阿城能感受到万物的呼吸。无人的境刻,阿城把灵魂交给校园,他的分身在沙粒上起舞,草叶抚弄皮肤,风中的影子身姿矫健、伶俐跳跃。阿城指节在动,眼神流转,周身散发活力,一种敏锐的快乐神秘地闯进心扉。
“阿城……”胖子多臻的喊声从校门口传来,像吃饱的填鸭,处在变声期。
阿城打了个响指:“快点!”多臻已经略带喘息地追上来。
阿城一米八,高挑、直溜,顶着满头短寸,他一拳打向多臻肩头,多臻“噢”的一声,阿城的大手已经从肉堆里弹回来。“真够劲!”多臻以颈椎骨为轴心做了个头部回旋,正正微胖的身体。他显得比阿城壮实,但比阿城矮半头。阿城拿半张脸对着多臻,躲避多臻热烈的目光。阿城的漂亮脸孔,高鼻梁男性化十足,下巴中心有条美人窝,垂下眼睑两排长长的睫毛,心不在焉地睁开眼睛,两颗明亮的黑眸子能把人迷幻般摄住。多臻仰着花痴笑脸看阿城,他的单眼皮这辈子怕是睡不醒了。
“今晚有什么秘密武器?”多臻问,阿城不告诉他,“一会儿见。”
阿城随手把多臻浓厚的头发揉乱:“这样有型。”阿城拥着亲弟弟一样,他们有说有笑奔向教学楼亮着灯光的教室,高考已经结束,今晚他们班开毕业晚会。
同学们的课桌椅沿墙四周摆设。阿城把磁带放进录音机,手指泛着灯光,很有艺术范儿地按下播放键。他鹤立挺拔,沉默地站在教室中间,黑衬衣,衬衣下摆掖进黑筒裤,脚下黑皮鞋。阿城微微颔首,双臂胸前交叉,像块磁石。“哇!”女生发出惊呼。
音乐似邈远的外太空飞船,带着魔幻以金属质穿梭,猛然划进大气层,剧烈震荡,冲撞燃烧。阿城随着激烈的鼓点,步子越走越玄妙,越精彩。男生蓦地拍打桌椅,个个情绪激昂。多臻惊得鼓圆了腮帮子,然后缩回原貌连喊带叫:“加油!加油!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阿城的大眼睛收敛光芒,平静投入到外太空遨游、攀爬。他的关节轮轴般灵活,回转、舞动、飞翔。眼前流连同学们欣喜的脸,老师赞许的微笑,阿城浑身的细胞都跳动了起来,太空步——霹雳——闪电。
毕业晚会推向高潮,所有人拥进场中,没形没状地跳跃,彩色的拉花被扯下,复又扔回半空。糖果落了一地。阿城出尽风头,眼光闪亮,洋溢着青春的色泽。
“棒极了!”多臻说着,揭山过海地挤过去,和阿城击掌和鸣。
闹到半夜,晚会尽兴而散。男生从情绪上受到感染,争着标榜豪情万丈,三两一伙儿护送女同学回家。阿城家离学校最远,只有文艺委员张晓娟同路。张晓娟平时爱说爱笑,长着一双沉静、机灵的大眼睛,她的一头短发茂密、柔顺,前额一排齐刘海儿。张晓娟有阿城嘴角那么高。阿城上课坐最后一排,张晓娟坐中排,他无数次试想过,如果他用修长的大手摩挲摩挲张晓娟茂密、柔顺的短发,会是什么效果,像小猫咪袅袅的,还是像凶巴巴的小奶狗?现在张晓娟的头挨得很近,阿城除了大谈特讲,放肆的心乖乖地收拢起来。阿城时而偷眼看去,光影在张晓娟头发上随时跳耀。月光混合了路灯光,柔和清晰地逆行,勾勒着张晓娟小巧的鼻翼和轻盈的侧影。好美的画面:青蓝色调,一个生机勃勃的女孩子,甜甜地朗笑。
阿城看呆了,语塞。张晓娟的话多起来。
“你知道方季惟吗?”张晓娟眼波清亮。
“知道,《怨苍天变了心》很凄美。”阿城带了叹息。
“你喜欢谁的歌?”语音儿脆脆的。
“齐秦——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阿城说着唱了起来,磁性的男声滑翔进夜空。
张晓娟“咯咯”地笑:“齐秦还有一首歌……”
“《外面的世界》。”两人的话语撞击到一起,火星惊讶地撞击了地球。
“你唱我听!”
“你唱我听呗!”
调皮的嘴仗没完没了。阿城感觉不错,先歇了嘴,双手插裤兜里,听张晓娟娓娓而谈。谈舞蹈,谈艺术,谈新潮流。
阿城抬头,满天空的星星,一颗颗挺可爱,像人的眼睛,撩动心情。不知不觉张晓娟已到家门口,阿城说了句“明天见”,拐进自家胡同。
阿城的小屋开着窗,过了午夜好清凉,如水的月光洒在吉他弦上,泛起一排青光。阿城随意拨弄了几下,便仰身躺在床上。窗外的星星依然闪烁,悸动着,远近疏密地撒播。阿城总觉得那星星是人的缩影,他自奉自己的星象学,每天读来,有同学、有家人、有前途和理想。也许是凉爽袭人,或是别的什么,一股莫名的怅惘油然滋生,阿城关上窗。
恍惚间,同学们姗姗而来,又姗姗而去,阿城和多臻参加了立交桥建设。大桥竣工了,成为全县著名的风景。大家一起跳舞庆贺,电视台的记者忙着找角度拍摄。冷不防从迎面高楼掉下一块东西,砸在阿城身上,阿城一机灵——醒了。多臻站在床前:“哥们,别睡了,太阳快当头了,说好了到程思哲家过周日,快起来!”
程思哲是家里的独生子,程爸爸当医生,妈妈就职文化馆,家里艺术气息浓厚。屋子里已经聚集了几个人,张晓娟临窗在弹奏钢琴曲《维也纳森林的故事》,小约翰·施特劳斯的杰出作品,描绘了维也纳郊外森林早晨的自然风光,曲目欢快、亲和。奥黛丽·赫本在电影里提着裙角跳过这曲舞,精灵、高贵。阿城和张晓娟在文艺小组学习时,合作过这曲双人舞。那时年少,两小无猜。现在听到老曲目,勾起阿城的怀旧心绪。
阿城一进来,他们都显出特别高兴,昨天晚会的激动表情重现。
张晓娟建议再来个小型舞会,多臻却说不如到郊外划船野餐一顿,一时间争执不下。多臻的双手举成丁字形喊话:“暂停!”
“我主张投选票,给我们的聚会选出王子和公主,一切活动由王子和公主决定。”多臻的提议当即被采用。王子——阿城,公主——张晓娟。所有的人一片欢腾。
阿城左手背向身后,右手伸出,彬彬有礼地略微弯腰做出姿势:“请公主指示!”
张晓娟稍稍有点害羞,转而镇定,像她平时指挥同学文艺演出时那样,镇定大方:“今天上午小型舞会,下午野外会餐,不过,明天得去打扫教室。”
程思哲家有圆舞曲磁带,阿城邀请张晓娟跳第一支舞《维也纳森林的故事》。
他们的舞步并不陌生,阿城高大帅气,张晓娟轻盈灵动,两个人翩翩旋转,时而像林中的两只小鸟,时而像水面上的两只天鹅。阿城专注地看着舞伴,正值青春芳华。张晓娟在阿城的带动下,几个原地转身,白底碎花的裙裾开成花朵,纯白色娃娃领半袖上衣似花心,两人停止在半倾之间。张晓娟灿烂的笑脸对着阿城,黑发如瀑。多臻和程思哲看呆了,程思哲抢前一步,邀请张晓娟跳第二支舞。
下午阳光明媚,他们在凤庭湖边安营扎寨。程思哲从家里带出来的吃食、啤酒足可以满足大家的需求。
阿城和张晓娟散步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席地而坐。
阿城说:“我和多臻报考的都是建筑工程学院,我梦想着山川、河流、城市被人类修整得合理且完美。”
张晓娟说:“我报考的医科大学,我喜欢冷静地治病救人。”
“能拯救灵魂吗?”阿城问。
“那得看情况,心理医生或许行。灵魂,得靠自救吧……”
阿城双手向身后撑地,拄着上半身,嘴角的草茎上下抖动,他望着远处的蓝天白云、幽静的湖水,满眼陷入沉思。阿城转头看一眼张晓娟,张晓娟也转头看他,两个人的目光无所畏惧地探向彼此,像清澈的湖水蕴含深意。张晓娟甜美地笑,阿城抓住一颗小石子弹跳起来,斜着身子把小石子扔了出去,击碎平静的湖面。
阿城一大早来到学校,先和多臻几个男同学“嘭嘭”地打篮球。快八点钟时,女同学五颜六色的裙子盈盈闪入校园,张晓娟还是那身素雅的白衣裙,在众多颜色里反而显得亮丽。她远远地喊阿城他们:“进班级劳动了!”旁边的多臻眨巴眨巴眼,讪讪地推了阿城一把:“喂,蛮不错的女孩,抓紧追呀,别飞了!”阿城猛地把手中的篮球砸过去,多臻咧着嘴想说什么,忍住了。
教室里保留着毕业晚会现场的凌乱状态,大家把杂物清理出去,桌椅还围在墙壁四周。空旷的教室中央,人可以随意走动,阿城画的晚会黑板画充满梦幻:身着蓝色长斗篷的少年像阿城一样英俊,仰手满天星光,星光下百花齐放,花丛间拥簇着无数个长翅膀的小天使,天使的每张脸孔代表一个同学。
大家站着看了一会儿,眼底无不露出留恋的酸涩,都抢着以黑板画为背景照相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