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倩海外随笔小辑
作者: 刘倩
阿拉斯加的灵与骨
如果有天你想找我了,就去阿拉斯加吧。
不记得我们是怎么作的决定了,趁着芝加哥的春假北上,去到这个星球的极地边境,像是掉入冰蓝的深渊与旋涡,连同所有的烦恼都陷了下去。那晚飞机的气流晃得厉害,像是头一回来人间,歪七扭八地落了地。坐在灯火通明的航站楼里,我们费老劲才打到一台极度Sketchy的黄色小Taxi,车门也是破的,惨兮兮的一块黄色塑料挂在这副钢铁之躯上,我想这是人类文明对自然的入侵。去民宿的路上必须紧盯手机导航,有一段路是在摸黑的森林甬道里前行,只能看见晃眼的车灯和司机的白发。临近落车点,一脸胡子拉碴,笑起来露出满口黄牙的司机老爷爷喊住我们——莫不是小费没有给够?我们心有灵犀地摸摸口袋,手心也攥紧了,谁知他老人家只是叫我们抬头向上看。噢,那就是了——极光,家门口抬头就是,像一块展开的祖母绿,却稀薄如纱翼,挂在名伶的肩头。这半分钟里,仿佛经历了宇宙诞生、爆炸、毁灭,点点星屑从神话古籍里脱漆掉页出来,凝成绿森森的、鬼魂般流动的欧若拉。我们都仰着头,脖子酸酸的,一时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我们三人:一老两少,还有天地万古的发光遗骸。
饥饿是后来才苏醒的,从肠胃一路爬上我的喉咙眼,真是辛苦了。傍晚十点后还营业的餐厅所剩无几,于是你把车打到了JazzBistro:还没进店门,就能望见橱窗里琳琅满目的Liveband乐器,和忽明忽暗的霓虹灯管。是魅紫色,原来在纽约见过的,我戳戳你的胳膊肘子,你训斥我专心点菜。好吧,那先来两杯酒——糟糕,我没带ID在身上,只能眼巴巴看着你小口细酌。可以偷偷喝我的,你朝我低声暗示,而我开始装傻不自在起来。你怎么喝酒都不上脸的?我仿佛一个坐在角落里作弊的小孩,还得趁古巴裔的老板闪进厨房的时候,抓过你的高脚杯猛吸两口Chardonnay。荒谬,明明我早就满二十一了,我的灵魂好像拖着两万零一百年的沉重,遇见你,这首歌,我是不是在哪听过——兴头上的老板和年轻的女服务生正在弹奏着,应该是西班牙语,很多的O和A,听多两曲,我的耳朵好像被绕成了麻花。在北极遇见古巴,听异乡人唱两首遥远的曲子,我借着盲区偷偷喝酒,南美洲的海浪声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潮起潮落。店主的画作就悬停在四周的墙面上,线条交汇出他意象中的古巴:今夜,你听,今夜没有人想要回家,Butnoonewillabandonit,好的,慢走,再困也要记得道晚安。这样的夜不能常有,人是会上瘾的,从此再难以戒断。
你记不记得,那一队阿拉斯加兴致勃勃拉雪橇的时候,狗毛都是湿的,满雪地里胡乱蹭,一点不害臊地翘着屁股在我面前,憨憨地撒丫子跑,还一边偷吃旁边两尺高的雪块。是呢,当时我把你圈在怀里,我俩如连体婴般半躺在雪橇里,所以你看得应该比我更清楚,狗下巴都沾着冰凌子,后腿和绳索都打结了,但所幸很快又稀里糊涂地绕开了。我看见你耳朵边缘也冻得发红,像两个圆圆的落日。一路就这么跑跑停停,德国裔的年轻拉狗人问我学的什么,噢,文学!他的眼睛开始发亮了,No,可是不要尝试跟我聊歌德,你是德国人也不行。于是后来,我们都很会心地闭了嘴。别在这个时候讨论学术了,你听那些狗叫唤得此起彼伏,和平日里我们坐在恼人的教室里似乎也没多大区别。我开始咯咯乱笑,你可能当时只感到后背一阵莫名的颤动。待到我们终于滑到小树林深处时候,四周静得可怕,像前半生被油封起来,一丝氧气都冒不出泡来。再也没有更多的声音了,太安静了,仿佛无意间翻到了小时候读的德国童话,那些莫名其妙就下了一夜的雪,从此盖住了人间四季所有的喧嚣。
我生日那晚,你早早就在当地那家百年老店订好了位置,我们胡乱旋入一顿根本不是从阿拉斯加捞起来的帝王蟹(仅仅两根腿而已),结果却因为被Taxi放鸽子,成了最后被困在那里的客人。为了与服务生拉扯争取更多的时间(店铺要关门了),你夸赞他们的海鲜奶油Chowder后意外得到了一份Secretreceipt,我看见你郑重地收好,说要回芝加哥自己尝试制作。但我哈欠连天,早不知道把那张巴掌大的纸扔到哪里去了。先前,服务员因为记漏掉菜还给我们送了一份Creambrulee,算是给我们庆生了。Fairbanks的Taxi实在是太难打,我们被迫滞留在这个贴满熊皮挂满鹿头的屋子里,感受猎屋一般昏暗的灯光,不晓得自己置身何处,昏昏欲睡间只觉得仿佛回到远古的冰河世纪。你的手掌心温温肉肉的,时不时捏捏我。忽然袭来一丝冷风——衰仔Taxi虽迟但到。
后来欧若拉就开始同我们玩捉迷藏了。等追极光的车来时,因风雪太大,我们误入一个极度赛博梦核的民宿,里头是低矮的小木屋,很像北极圈版的《还愿》。起初只是为了躲风雪,进去才后知后觉里面安静得可怕,昏红的灯光像冷藏室里的眼睛,杂物装饰侵蚀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最里边的转角处还有一个空空如也的狗盆,但水渍好像未干。这里像极了电子游戏场景,没有人知道我们其实并不属于这里,但也没有人询问我们来自哪里。他们只是沉默地脱去鞋袜,在灯光下如红色的羔羊群,口中喃喃着晚安,仿佛在进行某种心照不宣的神秘仪式。心虚就开始发汗,不如我们跑吧,你说不想松开鞋带,可是门前不知何时又进来一位胡子长长的老大哥,压着嗓子问我们要去哪。去追欧若拉,唔,很蠢的答案。万幸,他放我们走了。但那晚,我们明明什么也没有看到,云太厚了,把视线都给彻底捂死。好心的领队或许是可怜我们,从裤兜里掏出几根烟花棒,又变戏法般摸出一个平时日料店里常用的喷火枪,也不问我们喜好就点燃了。丝丝火舌,蓝的,红的,但它们烧不到你身上。为什么呢?我没有跟你讲——你灵魂的颜色,我一直是看得很清楚的。没什么光亮的子夜,我们顶着茫茫夜色穿梭在结冰的湖面上,白雪砌成的森林里。面朝着巨大高耸的松树群,像一截截被拔地抽起的城市根脉,只是它流淌着极冷的血,而我看不清我们的命运,犹如两道蜿蜒的林路,究竟通向何种尽头。
我们背靠背泡温泉的时候,感觉皮肤都展开铺成雪山大地的一部分。高温汤池烧得我意识直冲飞天,脑袋晕得厉害,但还能看得清你的妆一点也没花。熬过没信号的半日,在傍晚回城途中又邂逅了紫红的晚霞,忽然就想起电影《大话西游》里最后的场景。只是这样张扬的霞光贸然出现在这茫茫凄凉之地,已是北国的赐福。欧若拉,你不要以为你换了张皮我就认不出你了——我素来是靠嗅的,味道,皮骨,最后才是内里滚烫的灵魂。我想那时候,我们各自耳机里的音乐还在放着截然不同的两首歌,但似乎没有人在专心听了,温柔乡都融化在了含糊的歌词里:我们终究要臣服于自然的,就好像爱它爱得心甘情愿,理所当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所以下次卡拉OK,你再多唱两首歌吧,我就不会错过啦。
两个年轻的女人走在雪地里,但整个世界都在发热发烫。我们早就过了小学一起手拉手去洗手间的年纪,好像烟酒就是成长的一种不成熟的标志。夜里还能听见远处的狗吠,偶尔的一个巨大的路灯把你锁骨处的沟壑照成了一捧明堂上的雪。嗯,我是认真的,我有点想和你脱了鞋在雪地里赤脚跳舞,看着北极的风把我们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如黑色藤蔓紧吸大地。数到一二三就伸出舌头吧,尝尝就知道了,雪是甜的。人生如此,微醺刚好,以后就不会走丢了。
夏之死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说:“我不喜欢纽约。”
在我任教的某一个冬日里,我在办公室里阅读完了一份上课要讨论的文章,才意识到字里行间里“未来”这个词出现了无数次——而它太过沉重,压在我的记忆之上,如一场降临在错误时间和地点的大雪。脑海里的意识仿佛掉线的针,在某个偶然的瞬间,打开了全部的,关于你的记忆——所有我该拥有的,不该拥有的,像纽波特漫长的海岸线上汹涌的潮水,漫延到我心里极深处的沙漠,留下一片赤裸的遗憾与空白。挂在白墙上的时针像粘在树皮上的白灰蛾,僵硬的翅膀停滞下来,没有人再去破开时间的茧桌——而我,终于只剩下我,是被困在其中的人。
往往在这种时刻,我就对于那些教文学的同事生出莫名的羡慕来,因为我无法用任何词语去倾诉一段从未发生过的感情,即使它在每一个时空都以一种错误的方式存在。所以我不选择怪你,而是把我们之间的故事归为一种人为的错误,像那些维多利亚小说里耳熟能详,却情节错乱的章节:在某些难眠的夜里,我像个无措的孩子般翻开那些沉默的书,在泛黄的文字里,拿起白天我会用来批改作业的红笔,去涂鸦和篡改那些精心设计的人物和对话,好像这样我们就能在另一个时空里活出另一种可能:温德米尔湖畔的一缕风,或是凡尔赛上空的烟火。最好没有人能记住我们,这样历史就会抹去你我的名字,免去每个怪诞时代的负罪感,远离由愧疚堆积而成的坟墓。
我记得你不爱说话,发言也不够积极,你的眼神总是落在那些与课堂不相关的空白里:比如窗外摇曳的法国梧桐,或是悬挂在天花板上但并没有转动起来的白风扇,以及那些捧在你手掌心里厚重的书。你的眼睛在各个不相关的梦里游离,像那些没有规律的,夏日的风,轻柔地落在案头,吹开了我的花名册,带走了你的名字,可我丢失了自己的心。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是一种错误的感情,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支配了整个夏天。
以至于再后来,念你的名字成了一种痛苦的奢侈。就好像被迫去读一首晦涩难懂的诗,突然醒悟叶芝在他的暮年之作里提到的感觉——如黄昏般热情而冰冷。但每当灵魂的一部分感应到那无声的召唤,一种美丽的错误便已经酿成,只待时间的发酵,在躯体归于尘埃后被他人践踏或把玩。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更不愿意这样的闹剧里,还写着你的名字——那个我不再愿意念出口的名字,像一颗光鲜亮丽的珍珠,稍有不当便会粉碎得彻底。也许之后会有人像你,但我知道那再也不会是你。
我们都不擅长告别,而是寄希望于其他存在。例如,书里的告别总是比现实要直白——我曾经给你推荐过的《追忆似水流年》,也不知道你读了没有。也许你最终买下那本书,却选择放在一个你永远不会再去触碰的角落,让我们脆弱不堪的记忆落满尘埃。又或许,你走在纽约深秋的寒凉里,脚踩那些沉眠的枯叶,直到湿软的泥泞溢出了无声的温柔:我知道在这种说不清季节的天气里,连云朵都低沉得令人窒息。我想象你合上书的样子,视线落在过往的人流里,却只是另一个颠沛流离的灵魂。
其实我以前翻书的时候也下意识地想到你,以及你对我说过的话——像一种幻觉,一束光,一杯福尔马林,一束玫瑰,一道美丽真实的禁忌,不可触碰的错误。后来你的最后一封来信告诉我你去了纽约,那些错综复杂的想象终于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休止符。你在纽约上西区度过的第二个秋天是什么样的?是否来时伴随着一场静谧的雨,整个街巷便沦陷在柔软的沉默里。这时候从模糊的玻璃窗,或是带着水痕的公交车门上,缓缓凝视着自己的影子——身后是在夜里呼吸着的城市,在这片荒诞的平静中尚未苏醒。我不曾告诉过你的故事里,是年少时一场孤独得一无所有的流浪。我的躯体是那样轻,轻得一纸机票就能载我远洋万里,然后下落,跌进发热的霓虹灯管里。那些荒废而廉价的时间,被倾泻出的夜幕冲散,流进了哈德逊河。明日,它又变成一朵浪花,一抹没有温度的光,在寂寞之外升起,瑰丽得令人发妒。好像我还是我,纽约却像一个灰蒙蒙的太阳。就这么毫无感情,洋洋洒洒地溢了出来——冷得发烫。
但在那些忘了关窗的夜,没有光。只剩下清冷的风拂过枕梢,令我在长夜漫漫的梦中辗转难眠。梦里,我总是发现自己漫步在一条静谧的林荫小道上,两旁的枯红落叶腐烂在松软的雪里,而我脚下踩着的不是路,而是易碎的孤独。备课的时候容易断了思路,而我闭上眼又全是那个夏天的影子,摇晃在皮肤之上,勾勒出了满目的错误。有关你的一切像一场下不完的雨,打在心上,涌来一阵灵魂深处的战栗。
我时常会遗憾,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你那样出现在我的人生里,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就好像我读书的时候,在纽约冬日里的某个清晨,玻璃窗沿落满了皑皑白雪,而阳光把空无一人的庭院照得满目疮痍。我遗憾着,这个美丽的错误,令我们彼此亏欠。那个死去的夏日之后,一切的喧嚣都最终归于沉默,等时间为其收殓。
那时我站在教室门口,看着你侧过了身趴在桌上,枕着没有拉上拉链的书包睡着了。一双球鞋旁,被撕下来的草稿纸孤零零地散了一地。
无疾而终
他盯着自己双指间夹着的那根细细的烟,燃着橘色的火光,像一颗迷你的星陨。
烟雾已经散了,但粗粝的余味尚在徘徊,像囤积在衣柜深处发灰发毛的绒绒衣物,枕边醒来的女人脸上一层细腻的空气灰尘,还有他眉间日益深邃的皱纹。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久到晚风已经转冷了,引得他喉咙发痒,昨夜那瓶烈酒的辛辣回涌使得他干咳两声,在静谧的桥边显得格外突兀,但很快又隐没在巴黎车水马龙的潮息声里。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抽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