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要买单簧管

作者: 周海亮

儿子要买单簧管0

放学的路上,小安突然说想学单簧管。刘远问为什么,小安说学校里吹单簧管的那个同学要毕业了,他想接替他的位置,不过,老师说得先学一个暑假才行。刘远说,那就学吧。小安说,得报校外班。刘远说,那就报吧。小安说,还得买单簧管。刘远说,那就买吧。说话间他们走到“哆来咪”琴行前,刘远带小安进去,问这里有没有单簧管课。老师说,将来高考加分的东西,怎么能缺了呢?老师又说她姓杨,小白杨的杨,还说这里的管与课,全市数一数二。她弯下腰,摸摸小安的脑袋,说,要好好学哦。刘远说,我就是问问……多少钱?杨老师说,单簧管课一年6800 块,单簧管3000 多块,也有一两万的。刘远装模作样地看着单簧管。杨老师说,您要是嫌贵,2000 多块的还有一个。刘远加上杨老师的微信,说,回去考虑一下。刘远瞟一眼小安,小安的表情有些急。也许在小安看来,“考虑一下”的意思就是“肯定不行”。

小学搞“双减”,三点半放学。因放学时间太早,学校又开了托管班。托管班有美术班、朗诵班、阅读班、作业班、管乐班……孩子们可以根据兴趣选择。刘远想让小安去作业班或者阅读班,但小安说要去管乐班,他觉得管乐班动静大,有意思。刘远从家里翻出一支旧竹笛,心想由他去玩吧。本以为有老师教,但小安回来说,就是几个孩子凑在一起乱吹,老师倒是有,但只负责秩序,不管教。刘远心中嘀咕,既然不教还叫什么“班”?何况托管班是要交钱的。不过,好歹儿子能在学校多待一个小时,这让刘远不必上着班就跑过来接他。

刘远不懂单簧管,但他希望小安能进校管乐队,这样逢运动会和重要活动,儿子就能出些风头。刘远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他希望儿子跟他不一样。所以刘远说“考虑一下”,其实是想找找有没有性价比更高的单簧管。

晚上刘远带小安转了两家商场里的乐器店,最便宜的单簧管也得3000 多块钱。小安看烦了,说,爸你直接买吧。刘远说不着急,肯定耽误不了你周六上课。儿子睡着以后,他又上网查了一下,发现有一款才500 多块钱。虽然点了收藏,但他没打算买下这款。便宜没好货,他不懂单簧管,但他懂商道。

早晨送小安上学的路上,小安问他,学费交了吗?刘远说,你能保证好好学吗?小安说,我保证。刘远就带小安来到“哆来咪”琴行,问杨老师能不能先交半年的学费?杨老师说,最好交一年的。刘远说,如果小安真有兴趣学,半年以后再续。杨老师不情愿地说,那好吧。于是刘远给杨老师转了3400 块钱。杨老师问,单簧管要在这里买吗?刘远说,我朋友开乐器店,我先问问他。杨老师说,卖乐器的我都认识,他叫什么?刘远说,刚开的店。说完拉着小安往外走。刘远只觉后背火辣辣的,他相信窘迫是藏不住的。

转走这笔钱,卡里还剩6000 多块。如果不买单簧管不交单簧管课钱,刘远很从容。但现在,刘远知道,接下来得过一段紧巴日子了。城市里什么都在涨价。挣钱好比驴上树,花钱好比鳖下湾。

好不容易休一天假,刘远本打算睡个回笼觉,却睡意全无,就去小区遛狗。狗陪了刘远13 年,原梦不过陪他10 年。

狗比原梦可靠。

小广场里空无一人,刘远将牵狗绳放开,狗绕着广场撒开了欢儿。刘远觉得狗挺可怜,本该血性十足的动物,却被拴上绳子,不但失去自由,还得学会憋屎憋尿。憋一天,待放风时候才能排泄。狗如此讨好人类为了什么?不过一日三餐,或者一日两餐,甚至一餐。其实它们讨好的也并非人类,而是主人。一旦离开主人,很多狗都逃不开被投进火锅的下场。

刘远浏览手机里网店的单簧管,先看价格高的,再看价格低的,看到最后,劝自己还是买个便宜的吧。东西都一样,品牌不同而已。这时大马打来电话,问他单簧管买好没有。刘远这才知道大马也给儿子报了单簧管班。大马也住在这个小区,有一个叫艺博的与小安同龄的儿子。五年前大马花200 多万在碧竹园买了套一室一厅的学区房,只为儿子以后能上实验小学。很快实验小学发生了老师把孩子耳朵揪掉的事件,大马就没有搬家,儿子还上西格小学,与小安同班。有次刘远问他,新房子就那么闲着?大马说,租出去了,比狗窝都便宜。刘远问,没打算卖掉?大马说,买了不到六年,亏五十万都没人接手。刘远安慰他几句,心里却有几分幸灾乐祸。大马买房时的趾高气扬,至今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得知艺博也要学单簧管,刘远马上决定买个好管。他又翻看那些贵的,心中劝自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千挑万选,收藏了一款2000 多块钱的。这时他突然想起狗。抬头看,狗不见了。

刘远唤了几声“皮皮”,狗没有跑过来。刘远在小区转了一圈,不见狗的踪影。匆匆回了一趟家,他想狗或许早已蹲在门口等他,却仍见不到狗的影子。刘远有些着急,重回小广场,还是找不到他的狗。他向一个正在打太极拳的大妈打听。大妈反问他,你的狗没牵绳?刘远说,放开了一会儿……您见到它了吗?大妈说,遛狗怎能不牵绳呢?小区里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狗再懂事,也是畜生……

整整一个上午,刘远把小区转了好几遍,又将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小区前的街道,都没找见狗。狗消失得无踪无影。刘远颓然地坐在路边,他想他的皮皮肯定是丢了。他的皮皮丢了。他失去的不是一条狗,而是生活的伴侣。

小安睡着以后,刘远决定下单。就买那款2000 多块的单簧管,正常的话,周五到货。装成行家跟客服聊了几句,刚想下单,银行来了短信,扣掉他5300 块钱。这时他才猛然想起这几天是保险交费的日子。儿子出生那年他给自己买了一份保险,其实就是强迫自己每年存点钱,将来给小安上大学用。20 年保期,每年5300 多块钱,加起来10 万多本金,期满能拿到20多万——那时他的收入还算可以,他与原梦的感情也还将就,他觉得每年5300 块钱不算什么事。可是现在的他,挤出这笔钱愈来愈感觉到吃力了。

扣完钱,卡上只剩1000 多块,单簧管只能先等等。刘远算了一下时间,假如明天早点下单,发最快的快递,周六上午也能把单簧管拿到手。小安下午上课,时间正好。

翌日做早餐的时候,刘远突然想,皮皮会不会跑到原梦那里去呢?虽然原梦对皮皮没有感情甚至讨厌皮皮,但狗毕竟不是人,不会记仇。把小安送到学校,刘远打电话给原梦,说,皮皮不见了,有没有去你那里?原梦说,我给你看着狗?这是原梦说话的固定风格,永远把正常的交流往吵架上引导。刘远说,皮皮找不到了,一天一夜没有回家。原梦说,你好好找找吧。这时刘远听到女儿在旁边哭,问原梦,小滢怎么了?原梦说,没什么。刘远问,她哭什么?原梦说,没什么。刘远问,那她怎么没上学?原梦顿了很久,说,老师说她早恋。

2

两人离婚的时候,小滢跟了原梦,小安跟了刘远。刘远觉得这样安排挺合理。小滢性格文静,即使原梦重组新家庭,她应该也不会惹火原梦的现任丈夫。小安调皮好动,常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又时常在外面闯点小祸,刘远怕他挨揍——不仅挨原梦现任的揍,还会挨原梦的揍。婚离得很利索,还差一半贷款没还的房子和陪伴他们多年的皮皮归刘远,其余一切全归原梦。后来原梦带着她的现任来搬家,仅仅一个上午,就把曾经满满当当的家,搬得只剩地板和承重墙。

离了婚,刘远还得承担小滢的抚养费,还得按月还房贷,小安的开销也越来越大,加上工厂效益不好,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巴。之前刘远喜欢喝点啤酒,后来啤酒就变成了白酒;之前刘远在喝酒的时候喜欢切点猪头肉,后来猪头肉就变成了花生米……但不管如何,日子精打细算,总还过得去。小安虽调皮,总还算个懂事的孩子。对生活,刘远从不心存什么非分之想。

离婚是原梦提出来的。她说她对刘远已经没有了感情。这事不用她说刘远也知道,因为刘远对她也没有了感情。可是刘远从未打算离婚。他觉得夫妻都是这样,结了婚,感情就越来越淡了,人性而已,无关其他。但原梦说不行,她不想这般没滋没味地过一辈子。刘远问,你有外遇了?原梦说,算不上外遇,反正见了面,彼此都挺快乐,一天不见,心里想得慌。刘远说,你要是铁了心离,我不留你,不过我告诉你,用不了多久,你的快乐就会降温的,然后又变得没滋没味。原梦肯定相信刘远的话,但那时,她像着了魔一般,一心一意非要投向那个男人的怀抱。

男人是教竹笛的。小滢报了英语班,原梦去接她,听隔壁教室传来《小放牛》的笛声,隔着窗户看见一个男人正歪着头吹竹笛。男人又高又瘦,穿红唐装,手腕上戴星月和金刚,驴脸,鸡胸,尖下巴,留着长发。下课时原梦在走廊再次碰见他,发现他还戴着一只耳环。男人冲原梦微笑,说他叫王小红,是培训学校请来的竹笛老师,如果小滢想学竹笛,可以找他。男人与原梦握手,趁机挠了她的手心。虽然最终小滢没有学成竹笛,但这并不影响原梦与这个叫王小红的男人混到了一起。原梦再三强调他们并没有发生什么,但刘远坚信两人肯定上了床,并且肯定是鸡胸王小红主动的。他相信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的男人必是龌龊好色之徒,这与把捡来的羽毛插到屁股上勾引母鹦鹉的公鹦鹉没什么两样。

对原梦,刘远既没有恨,也不再有爱。他甚至不关心她过得如何。他担心的是小滢。小滢上初中以后开始叛逆。刘远周末把她接来,她就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吃饭不出来。小安去打探,说姐姐在看书,在听音乐,在发呆,在吃零食,在睡觉……就是没写作业。

再想进去,门就被反锁了。自从小滢跟了原梦,成绩就开始变差。当然这不怪原梦,一、二年级不相上下,三、四年级两极分化,五、六年级天上地下,何况小滢上了初中。再说并非每个孩子都能成为学霸,甚至并非每个孩子的学习都能跟得上,哪怕她再努力。问题是小滢并不努力。一次吃饭的时候,刘远说,只要你努力了,哪怕将来过得平庸,我也为你骄傲。小滢低头吃饭,说,你抖音看多了吧?刘远被这句话呛得半天没回过神来。之前小滢也曾顶撞过他,不过从不是这般带着藐视的态度。自那天起,刘远开始为小滢担心,不仅担心她的学习,还担心她对生活的态度。

他怕长大后的小滢成为原梦那样的女人。

现在,小滢竟然早恋了。刘远想,无论如何,他得跟小滢谈谈。

3

刘远向谢飞请了半天假,说他有些不舒服。谢飞问,发烧吗?刘远忙说,碰了一下胳膊,有点痛,下午就能过去。谢飞是刘远的高中同学,几年前办了一个渔具厂,刘远在车间里做面漆工。工作的内容就是给鱼竿抹上一层油漆,这活并不轻松,并且油漆有毒,每隔一段时间,刘远就会去医院查一下白细胞。

也许怕刘远进屋会尴尬,原梦提前去停车场等他。刘远问,小滢怎么没下来?原梦说,她谁也不想见。刘远说,犯错误不想见人就行了?原梦说,让她静一静吧。刘远问,到底怎么回事?原梦说班上一个小男生给小滢写情书,被班主任发现了。咱管得了自己的闺女,总不能去管别人家的孩子吧?原梦说。

就这点事?刘远说,别人给小滢写情书,她哭什么?

班主任批评她了。

她又没犯错,班主任凭什么批评她?刘远说,我得找她班主任。

别找了,犯不上……

凭什么小滢要受批评?刘远说,小孩子可以受指责,但不能受委屈……

狗丢了?原梦突然岔开话题。

找不到了,两天了。

哦,你再找找。原梦看看表,说,我得去上班了……小红在家,这节骨眼儿上你别去找小滢,火上浇油不好。她静一静就没事了,下午让小红送她去上学……

刘远被晾在停车场。他很想看看小滢,又怕见到那个鸡胸尴尬。再说他能猜到小滢见他时的情景——要么把自己锁进房间,要么低头不语,任他说什么都不肯开口。

他给班主任打了一个电话。班主任说,还是到学校谈吧。刘远赶去学校,找到班主任,说他刚听说小滢的事情,觉得这件事错在男孩,不在小滢。班主任说她也没怎么批评小滢,倒是小滢感觉受了委屈,苦大仇深似的谁也不理。刘远问具体怎么回事。班主任说上周五她发现有个叫夏允的男生给小滢写情书,就批评了夏允几句,但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双方家长。本以为夏允会就此消停,想不到周日那天,夏允带小滢去咖啡厅消费了五百多块钱。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