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杖

作者: 王倩茜

王杖0

秋天盛时的日子,桂花的香气还在,深深浅浅散在空气里。下午时分,太阳没落下,朦胧的温热和花香调和在一起,她干脆提前一站下了公交车。前面就是口袋公园,路边的树荫覆盖着穹顶,桂花满树齐开,有虫鸣,有鸟叫,她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品味寂寞的深趣。街边一家24 小时便利店里,飘来烘焙芝士吐司的迭迭香气。她走进了小便利店,在货架前盘桓了一圈又一圈,分析几种品牌的坚果热量,专心致志。十几分钟后,她只买下了一包食用盐出来。

从医院回家的路,是市区最大的一条主干道,沿街商铺总总,山岩灌木一样。通常情况下,她都会选择自己开车,在音乐里安静地冥想,怀着遁世而去的念头。这种生活已经持续好几个年头了。

偶尔,她也会坐公交车回家。十站路。足够她有充分的时间闲寂下来。当然,不会有什么浪漫的遐思,如今,生活在她的眼里索然无味,寻找乐趣是徒劳的。比如今天。十站路的时间,她把手里的彩色宣传单读了一遍又一遍。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宣传单上的句子交缠在一起,淡白的反光让她有很强烈的窒息感。如此感怀。以至于下公交车的瞬间,她以为自己在乱世中奔跑,骨节沉重,身体变成一块石头,坠入断壁残垣。

小路的深处很静谧,很像世界的尽头。一道铁门背后,是一片全是白色建筑物的小区。她穿过小路,在世界的尽头走着,除了一只橘猫伏在廊檐上盯着她,四处寂静。接下来是无边的沉郁暗淡。进小区需要十分钟,上楼需要七分钟。拾级而上,便走进叫作家的入口,那是深渊的领域。在世界的尽头,强大的修炼在等待着她。

到底是七年还是八年了,已经混淆不清了。大门骤然关闭的那天,倒计时的开关也被打开了。这么多年了,一场重病演变成了车轮战,平凡的生活再也高不可攀。在猝然又漫长的马拉松里,父亲和轮椅早已合二为一。而他们残余的每一个家人,都被迫卷进了滚滚车流中。病魔是中毒的蜘蛛网,无差别地束缚住所有人,无人生还。从那一天开始,生活看不出前一天和后一天有什么差别,他们不再期待第二天的太阳,因为无论怎么努力,一切都是徒劳。父亲永远竖直地绑在轮椅上,丝毫动弹不了,就像一座陈旧的古董钟。不,是他困在了古董钟里,脱身不得。

大门微启,她站在门口,迟迟不愿意迈进去一步。楼道的声控灯点亮了影子,她听见了父亲的喊叫,喑哑,苍白,如一波波烟黑色的烟雾,从遥远的地方覆盖住了她。七八年时间,像过去了一个世纪。作为汽车工程师的父亲,也曾气宇轩昂,酣战疆场。现在,伴随着他痛苦的哀号声,回忆越来越模糊,最终烧成了灰烬。

七八年前,父亲开始走路不稳,这种状态日益式微。于是,也就是退休的第二年,父亲不愿意再待在家中了,他把身体拧紧了发条,频频外出旅游,很执拗地。他和母亲远赴新西兰看潋滟无际的海湾,又飞去新疆看一整季的雪花。度过了寥寥可数的淘金日子。

一天傍晚,父亲歪斜着身子从二楼下来,身体忽然失去了控制。她听见了砰的一声巨响,接下来就没了动静。等她飞奔至楼梯旁时,父亲正努力从地上爬起。两只手掌撑在身体的两侧,腿部蜷曲,想要站起来,可他站不起来。父亲的脸憋成了酱油色,身体抖抖索索舒展不开。她明白了什么,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喊来儿子,两人一个从背后抱着,一个在前面抬脚,用尽力量才把父亲半拖半拽到旁边的椅子上。

父亲瘫在椅子上,始终蜷缩着。他的手上有一道伤疤,血肉模糊,是手中杯子划破的。血滴顺着下垂的手指流淌着,沁进了裤子。

“还有哪里受伤了?”她到客厅五斗柜的抽屉里翻找包扎的纱布。

没有任何回应。

她又快速跑回椅子旁。看见父亲正抓着椅子的扶手,抓得很紧,猩红的鲜血从指缝涌了出来,只是身体没有那么颤抖了。

儿子在流眼泪,她的心也跟着在下坠。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切。终于,父亲丢掉了骄傲的王杖,挨近了凶险凛冽的疾病。黄昏来了,灯塔要消失了,火苗要熄灭了。

小脑萎缩,家族遗传病。

从那个傍晚开始,父亲就陷入老态龙钟的时间里,变成一尊雕像。季节和岁月沉溺在一起,疾病成了一把匕首,匕首扬起,一刀又一刀,捅到麻木,百孔千疮。父亲的鬈发变成了透明,蓬松枯燥,颧骨凹陷,身上的肉全干瘪掉了,只剩下一具骨架。他开始囚禁在轮椅上,开始身体潮腻,开始少言寡语,开始承受无助的寂寞。

无期徒刑——

她偶尔拍拍父亲的肩膀,想重新连接上他们的对话。或者,她想牢牢抓住这个男人身上的风雅。她给父亲梳头发时,父亲有时候会有知觉,慢慢抬起头,咿咿呀呀哼两声,像是从昏昏欲睡里惊醒。她从花鸟市场带回来两只八哥,父亲咿咿呀呀,花八哥也学着咿咿呀呀,父亲继续跟着咿咿呀呀。父亲没有糊涂,只是没有了喜怒哀乐,她知道,这些都形同虚设。

一百万买下这套复式楼时,还是二十年前,那时候他们还是城市的中产,甚至中产以上。上下两层,两百平米的面积。这些年来,即使常年开窗透气,也总散发出消毒水的气味。客厅里只保留了一个电视柜、一张沙发、一个茶几和一架白色的钢琴。这些年来来回回调整布局,从奢华到深居简出,只剩下这几件家具。

大落地窗户外,是一片陡峭的山,这是一座拥有山野之趣的小城市。幽深的山林慢慢变成了锈橙色,离完全暗淡的冬天还有一些时日。白色的墙壁上贴着很多字条,上面写满康复治疗的注意事项。再低一点儿的位置,曾经挂着一些布袋子,都是方便照顾父亲起居使用的,里面装着充电器、卫生纸、纱布、药丸。现在布袋子已经发霉了,卸下来,堆积在一起,塞进墙角的壁龛里。

她进门时,黄昏的微光正照在地板和墙壁上。母亲在给父亲刮胡子。她和母亲打了个招呼,母亲嗯了一声,耐心地盯着刀片下的皮肤。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嗡嗡响着,灶台上坐着一壶中药,冒着缕缕青烟。父亲在瞑目静思,整张脸在药味里熏蒸着,褐色的暗淡,了无生气。

六点刚过,傍晚的云就沉寂了下去,母亲收拾好手头的杂事,又转身去厨房继续忙碌。她想找机会和母亲说几句话,可母亲一直沉浸在单调的劳动里。她看着母亲抽出几张面巾纸,擦拭红薯上的泥土。一点一点擦。一张纸脏了,再换另一张。层层黄沙从她的手中散落下来,漂浮在半空中。红薯皮擦干净后包裹好锡纸,摆进烤箱,烧烤模式,上下180℃,一个小时。这种红心的烫红薯是父亲最爱吃的。她常常在想,母亲用勺子一口口喂给父亲的时候,是不是期待能够唤醒父亲。事实上,父亲从前是有回应的,他会稍稍抬一下头,或者翘动一下小指头,再或者嗯嗯啊啊几声。而从去年开始,父亲所有的感官都渐渐消失了。他的身体尽情沉默着,持续地,下垂着脑袋,用藏藏掖掖的姿态回应大家。尽管他的脑子依旧无比清醒。

整个晚饭时间,她都希望自己可以放松下来。要说的整件事情,她已经思忖好几天了,从头到尾。只是,她不知道一团乱麻之间,从哪里可以拉出这根线头。她坐在餐椅上,看向客厅的大落地窗,窗户成了一面巨大的屏幕,泛着淡黄色的薄雾。人间悲喜。她忽然想到了这四个字。不到落幕,永远不知道结局。

“喝酒吗?”晚饭后,母亲把碗筷收拾干净,打开了橙黄的落地灯,罕见地点燃一杯麻叶气味的香氛蜡烛。她点了点头。母亲近些年日益封闭自己,很少有开怀大笑的时刻,日常的细枝末节全用网上购物解决,连出门买菜的机会都少有。她的生命——怎么描述呢——忙,忙到歇斯底里,又浑然不觉。波澜无休。

母亲的脖颈已不再修长,一低下头,下巴的赘肉就堆积在一起。常年幽居在家,她停止了慰劳性的插花习惯。避免和外界打交道,也就任由染过的黑发褪成褐色,最后变成灰白,一层层的,蓬松枯燥。如此,她还是保留下了些许惯有的浮艳风韵,全身挂满珠宝,头发梳到脑袋后面,精心盘好,用米色的鲨鱼夹子抓住。看上去像戴着假发。她这几年发福得明显,心宽体胖的,说不上是丰腴还是臃肿。没有洗脱俗尘,轻微有酗酒的癖好。为了躲避孤独,她在网上购买了大量欧洲葡萄酒,毒涎相积,时而克制,时而又喝得邪性。日复一日,无力感加剧了她的孤独,她索性避世隐居。一片荫翳的废墟里,她的人生早就失去了规律。

她走进厨房,铁锅里正炖着酱牛肉烧土豆,这是明天的午餐。她把火拧小了一点儿,又去餐边柜拿酒杯。她看到柜子里多了几瓶桂花酒,也许是母亲趁着打折日买下来的。母亲偶尔会在秋天自己制酒。金桂酿。陈年桂花酒打底,孝感米酒和枸杞红枣,再加入鲜橙、苹果和啤酒一起煮。啤酒挥发到只剩下啤酒花的香气,果味和桂花味融合,酸酸甜甜。当然,这些苦心孤诣是从前的事。

蜡烛的香氛慢慢扩散开了,她不知道母亲要喝什么酒,她也没有什么心思喝酒。她只拿出了一只水晶红酒杯,那一瞬间,宣传单上的内容又在脑袋里打转,她试图找到正确切入的道路。譬如,内敛含蓄地说,“我正有个想法,想和您商量一下。”她想慎重地表达出来,代表她一直在深思熟虑中,不是在进行错误的判断。

但是,回到餐厅后,她又发现一切都被悬置在那了,一明一灭的灯光,木质和烟草的清苦香气,甚至带有几分禅意,让人无可言表。最后,她把宣传单放在了餐桌上,压在水晶玻璃杯下面,找了个借口,便仓皇而逃。

次日,她出卧室时,看见母亲扒在布满苍苔的窗沿吸烟,灰发上洒满日光的波纹。母亲手里端着一杯马提尼气泡酒,清新透明的玫瑰色预示着某种好兆头。豆沙绿的窗帘是几年前买的,天鹅绒一样的柔软,自动遥控开关,两张报纸大小的布料,花去大一万块钱。当年购入时符合主人的审美,眼睛都没眨一下。如今,窗沿锈迹萧条,豆沙绿变成了雾霾灰,早已无心打理,眼见着彻底冷清。

“看到了吗?”她征求母亲的意见,语气中带着审慎。她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自由,有金属的质感。那件事——把父亲送进康复中心——她试图强行解开和父亲的关系,或者,她试图抛弃父亲。不能深究。无法深究。无力深究。她曾经数百次在心里呼喊救命,曾经数千次啃食着良心,和情绪进行激烈博弈,和身体里扭曲的灵魂抗争。最终,她在日复一日艰难的复盘里,建立了耐受性,以及隐蔽的情绪,一直到泾渭分明。

——健民医院。三甲医院的疗养康复中心。颐养天年。医养结合。

母亲没有作声,对她视而不见。霜风鬓影下,母亲的神情忧伤欲绝。但也许呢?也许母亲觉得这确实是一种解脱方式。留住了尊严。对父亲,对她自己。在这个短暂的秋天,她狠心逼迫自己,点燃了这把火。母亲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燃起,忽然开了口,“你爸爸已经没有意识了。进去就是地狱。不体面。我心疼。”母亲眼神有些飘忽,也许是马提尼酒的作用。“那里没有人可以忍受你爸爸。”

她感到口腔焦干,强制忍耐自己不要再说话了。

一言以蔽之,一支烟燃尽了,母亲起身去厨房,她也机械地跟在后面。母亲拿起了一个盘子,递给她,她夹了几块牛里脊放进盘子里,递给母亲。神情恭敬,都很不自在地沉默着。在料理机哐哐啷啷的响声中,她听见了母亲大口呼吸的声音,沉甸甸的。暂且不表,大家似乎都在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对抗,不继续讨论便可以维持风平浪静的日子,和父亲最后的尊严。

吃过午饭,母亲罕见地出了门。她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只是她找不到那张宣传单了——也许彼此之间并无联系。

一整个下午,只有她和父亲在家。她心神不宁,五脏六腑全在游离。秋意微凉,她仍然感到前胸和后背一阵阵的燥热。不时会听见楼下小孩踢球的声音,足球踢到围墙上砰砰作响,带着节奏,她的心也跟着在砰砰捶打,甚至杞人忧天地担心会砸中某一户的玻璃窗户。她在足球的节奏里哐哐切着莲藕,两耳聆听外屋的动静,忽然操心父亲的尿不湿包好了没有。

卧室有一丝微音,她推测父亲应该要小便了。她进卧室看父亲,父亲仰面躺在褥疮垫上,很吃力地咬紧牙齿,身体很局促,紧紧蜷缩成一团。早几年,担心父亲从床上掉下来,他们把大床拆掉送给了流浪汉,只留下一张二十厘米的乳胶床垫。床垫的四周沉积下大块大块的磨损,弧线还柔和,似乎在孕育什么期盼。

父亲身上散发出阵阵霉腐的老人味,不断被药水、尿液、汗水浸润,又在封闭的空气中焐干。这些气味混淆在一起,笼罩、倾轧着每一个人。也许,让人绝望的不是生病,而是凌迟死亡的过程——布满污垢和尘渣,残忍细腻的,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一直到消失的那一刻才是解脱。她抚摸着父亲的右手,轻轻擦拭他扭曲的手指。那个被玻璃杯割破的伤口再也消不掉了,留下一条白色的蜈蚣。后来蜈蚣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隆起的疤痕,和轮椅扶手磨砺出的茧子,又硬又厚。

她用大拇指摩挲自己的食指,那里也有一道白色增生,是好多年前手术刀留下的。曾经——她不想多去回忆。父亲敦实的身体消失了,没了人形,肌理粗糙,软绵绵的,像几件衣裳里插着骨头,稍稍用力就会散架。这就是重病的老人,棉蛹似的活着,无助,残喘,毫无尊严。她拿出一片新的尿不湿,抖了抖上面的化学气味,摊平,掀开父亲磨旧的套衫,轻轻抬起他的双腿,父亲又哼哼了两声。父亲大腿上的皮肉波浪一样皱,散发出浓烈的污秽味。她看出了父亲脸上的难堪。父亲试图把面孔别到另一边,但是失败了。她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不敢看这张灰黄枯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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