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野桑葚
作者: 罗晓玲
一
还是那个山岭,还是那些松树,那些野花和杂草,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也只是松树被猝不及防的山火烧掉了几棵,以炭黑的姿态突兀地伫立在一片绿松之间,野草多过去年,连通向墓地的路都找不到了。
然而,坟头的草总还是会高过长在地上的草,所以到了那块斜坡,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先人的墓地,开始清明节的祭扫。
山头上是两个前辈的墓,一个是丈夫的奶奶,一个是大伯母,也就是奶奶的大儿媳妇。这婆媳俩的墓只隔着十来米,婆婆在上,儿媳在斜下方。在这座山岭的左前方,有一座小水库,水库的另一边是另一座村庄,一座高架铁轨从村庄上空穿过。据说那列绿皮火车每天固定在一个时间从这里驶过。只有一年,我幸运地看到了它从铁轨上鸣着汽笛,从另一个村庄不紧不慢地驶来,又不紧不慢地驶向下一个村庄。我怔怔地看着,火车一边丈量着时间一边又带走它。时间是一个多么抽象的词,它看不见,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而时间里那些模糊不清的人和事,也将随着时间的消隐隐入虚无。
男人们还在割草,女人们暂时没什么事,就在坟周整理祭品,叮嘱孩子们不要乱跑。
我踩过一块突出地面的泥堆,朝着面向铁路的方向走了一段——我想看看今天会不会恰巧遇上火车经过。那些正在驶过的火车,它们穿行在时空里的样子悠长而有诗意。
突然一只手把我狠狠地拽了一下。
我转头——爱人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我同时也看到了在他身后的大伯脸上定格着一种更复杂的表情,那表情里有剧痛、无奈、尴尬、欲言又止……还有我无法言状的神态。爱人赶紧走过来拉过我的手,把我牵到一边低声告诉我,刚才我踩过的那堆土,是桑泽的坟。
桑泽!我像被电击一般杵在原地不敢动弹。那是桑泽的坟!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桑泽。在上坟路上,那股“少了些什么”的感觉,就是因为少了桑泽啊。
往年,他跟我们一起来上坟,肩上总是背着锄头,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和一双破洞解放鞋,走在队伍最前面。遇到刚下过雨的泥巴路,他会抢在我们前头,砍几根野藤或野树枝铺在我们必经的路上,我们走在泥巴路上就不会打滑。到了岭头上,他总是干得最起劲的一个。有时候,他还提前来锄草,等我们一行人上到山岭的时候,他已经把他奶奶和他母亲坟头的草都锄了个遍。
桑泽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一年到头胡子拉碴,衣服肮脏凌乱,在村里,常常被人嘲笑和远离。他偶尔会癔症发作,像个无法自控的疯子般大吵大闹。然而他也有正常时候,正常的时候,也总是躲在他自己的房里,极少出来跟我们说话。他不敢直视我们,在我们面前,总是一副极其害羞、自卑的样子。每次我们回到老家,除了在礼节上象征性地叫他一声,也不会跟他多说一句话,任由他自己在房前屋后忙自己的事或者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吃饭的时候,他也不上桌,大伯额外盛几个菜,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吃。
我们很快就赶回县城。没有人会想起桑泽,也不会去专门跟他道个别,他习惯了一个人待着,我们也习惯了忽略他。如果没有看见他,我甚至都不能想起家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大伯母去世得早,他一直跟大伯住在一起。大伯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他拉扯大,却并没有把他养成正常人的样子。
还好大伯还有二儿子和三儿子,他们都娶了老婆,有了子嗣,大伯还是欣慰的。两个儿子,二儿子一家人搬到了县城生活,只有三儿子还在身边,生有一儿一女。
桑泽去世得突然,应该是在去年七月,我没有回来参加葬礼,并不知道他就葬在这座山头,也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坟。而属于他的这个叫坟的东西,如果没有人说,根本就看不出是一座坟,它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普通的土堆,根本不起眼。更何况,它的坟头连一块哪怕是粗糙的石碑都没有。
爱人并没有怪我,只是让我注意别再踩着了。但说这些已经迟了,我已经严重地冒犯了死者。
我对着那堆黄泥鞠了三个躬,内心惶恐地不停向着桑泽道歉。
几位没有回来参加葬礼的眷属转过头来,仔细地看了看那个泥堆,一样惊诧得不敢说话,也许她们心里在想,自己和孩子是否也踩到了那个土堆。她们跟我一样,以为这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泥堆。
空气中有几分尴尬,但过不多一会儿,大家又开始各顾各地做着这个节日该做的事。三哥走过来,从箩筐里拿出几块砖来,开始给桑泽砌坟头。三哥的动作很熟练,那几块砖横横竖竖地一夯实,这个墓就有几分像了。接着他又拿着铁锹,从坟边一块块地铲土,一块块地往坟上堆,那坟不一会儿就高了几分,慢慢凸起来变成了一座坟的样子。
桑泽一生没娶老婆,也没有子嗣,所以,他的坟要建得低一些。大伯在一边说着,声音很沉很低。
二
四月桑葚胜人参。
去年,我又在桑葚树前拍照,寻找着熟透的果实,忽然头顶上传来一阵“嗡嗡嗡”的声音。抬头一看,桑葚树顶上,盘旋着一群蜜蜂。原来这树不知在什么时候,吸引了一群蜜蜂在这里筑巢,我摘桑葚的时候,带动着枝条晃动,惊动了它们的巢穴。
生气的蜜蜂已经在我周身盘旋,作出威胁状,好像只等我一动,它们就扑上来叮咬我。我捂着头和脸,闭着眼睛,一动不敢动地站在树下,恨不得地上突然塌陷出个洞,把我吞进去,甩掉这些对我饱含敌意的东西。
一个声音传过来,吐字有些含混不清却能听懂:“别怕,你拔腿就跑,跑快点儿蜜蜂追不上你的。”
我微微睁开眼睛,是桑泽站在泥塘的另一边,一边挥舞着手里的衣服把蜜蜂吸引过去,一边在跟我说话。那些蜜蜂果然循着桑泽的动静飞了过去,嗡嗡嗡地从头顶慢慢地向池塘那边远离。我捂着头拔脚就往回跑,果然没有挨蜇。至于桑泽,我不知道他把蜜蜂引到哪里去了,但我并不担心他,一个在农村经常跟这些花蛇野蜂打交道的人,会比我懂得处理与这些生灵的关系。那次是我与桑泽在亲戚关系上走得最近的一次。
仿佛是上帝为桑泽开了另一扇门,他酿的桑葚酒却是极好喝。
三
桑泽小时候就像一棵孤僻的野树,兀自成长。
大伯母在桑泽十多岁时就病逝了,缺少了母爱的家,就像屋顶缺了一个大角,所有淋入的风雨都变得异常的冷冽与刺骨。
作为以婚姻关系加入这个家族的一员,除了固定的几个节日回老家走动之外,我对夫家老家的事过问极少,每年少数的几次联系,是把那些穿不着又舍不得扔的衣物,不间断地打包拿回去给三嫂和她的两个孩子,维系我作为亲戚关系上的意义。
三嫂其实年龄比我还小,身材与我相仿,因此我的衣物,她都欣然接受,儿子的衣服、玩具和课本,送给她的女儿和儿子,爱人的衣服给桑泽。我们靠着枝丫般的关系牵扯着,环绕在家族这棵大树的周围。
但三嫂在某天,突然就丢下两个孩子和这个家不顾一切地走了。
三哥的脾气也是有名的偏激和暴躁,不知是遗传还是后天缺乏教育,他动不动就像狮子一样发怒,指责、骂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大伯和桑泽有了越来越多的不满,动不动就指骂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觉得他们的卑微无能让家庭地位在村里日渐式微,也经常跟村里人发生口角,甚至打架。活到四十多岁的年纪,依然一事无成,还因为脾气不好,在哪里干活儿都不长久,而这些脾气怒气,他都发在了家人身上,包括他的女人。他的女人,也就是三嫂,受不了他暴烈的脾气,对他越来越失望,对大伯一家人也越来越失望,渐渐地有了离开的心思。
桑泽因为没有成家,大伯让他住偏房,虽然是偏房,也是在三哥隔壁,一间屋檐底下。桑泽偶尔会半夜发疯乱叫,有时候摔东西,让他们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心情恼火。有时候三嫂在家煮饭,孩子上学,丈夫和公公在地上做工也没回来,家里只剩下她和桑泽。正常的时候,桑泽还会帮着自己的弟媳做点儿事,比如帮提些水,挑点儿谷子这类重活儿,他希望有人需要他,实现他的存在价值。但桑泽癔病发作的时候,会对着正在做家务的三嫂露出无法名状的怪笑,这笑让三嫂觉得无比瘆人。有时候他突然大喊大叫,摔东西,她也不敢上前制止,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有一次她在洗澡,桑泽竟站在洗澡房前不停地敲门,让她胆战心惊。我十分理解三嫂的惊恐,因为我也曾见过一次那种不可名状的笑,那是有一年大年初六,我们一起回老家拜年,当时桑泽盯着我足足看了几十秒,让我浑身不自在,心里暗暗怀疑,桑泽的癔症应该是愈发的严重了。
三哥的无能与坏脾气让三嫂对婚姻滋生失望,桑泽则在这把火上浇了几斗油,直接让三哥的婚姻燃成灰烬。三嫂感觉不到任何安全感,她最终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先是以外出打工为由,一年才回一两次家,后来不顾一切地跟别人走了。
三嫂走后,三哥的脾气就更狂躁了,稍不顺心就对着家里人恶骂。他还把三嫂的出走归结到桑泽身上,对桑泽的指责恶骂更是变本加厉,甚至当着我们的面,也毫无顾忌地对着大伯和桑泽破口大骂、摔东西。桑泽经常害怕地躲着他的弟弟,他已经没有能力感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甚至渐渐不知道自己做过了什么,他委屈而悲伤,躲在房子里好几天不出来,偶尔出来一次,也是努力地避开着所有人,像个见不得光的贼,贴着墙角小心翼翼地走。有时候他也会突然发狂,跟恶语相向的弟弟直接就干起架来。
桑泽越来越易怒,发狂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三哥日复一日的抱怨指责,加上两个孩子的哭闹,家里整日鸡犬不宁。我仍记得在去年夏天,爱人因为大伯家的事,一个月连跑回去好几次。
桑泽突然有一天晕倒在了家里,送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急性肾衰竭。他并不知道自己得了病,家人自然也不知道,以为他的不适只是一时的感冒发烧。等病重到昏迷送往医院时,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桑泽在被送到医院之后没几天,就去世了。
四
桑泽的墓选在了他的母亲和奶奶的中间,这也许是大伯的意思。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嗣,按本地的丧葬习俗,他的墓地不能高过正常人的墓地,头一年不能树碑,这让他的墓矮人一截。
一阵长长的汽笛声“呜—呜—呜”地鸣来,一列绿皮火车缓缓地驶过。我们一齐望向那列悠长的火车——不知它驶过了多少村庄,驶过多少座人世间的山岭和散落在山岭间的坟茔,又或者它在为那些逝去的灵魂哀鸣,在经过我们的时候,轻轻地揽起我们的困惑和悲伤,像带走时间一样带走它们。
三哥仿佛早已不计前嫌,忘记了哥哥令人厌恶的脏,忘记了他所有的不好。此时的他正一心一意地为桑泽的墓除草、垒土。
桑泽的坟已经挺像坟了,我们眼前渐渐隆起一座小山。我还在坟上郑重其事地插上了摇钱树,我们也在桑泽的坟前点上蜡烛、烧上纸钱,把别人该有的东西,一样不落地祭给桑泽。也许每年挂清的意义正在于此吧,除草、修坟,让那些坟像一座被修过的房子,整洁,焕然一新。它给死者慰藉,也给在世的人慰藉,让人知道,新坟的主人后继有人。
桑泽的坟正好在他的奶奶和妈妈中间,三个坟构成了一个三角形,像两个老人一起看护着膝下的一个孩子,看上去颇为温馨。我们在桑泽墓前摆好祭品,三哥在墓前倒下了三杯酒——那是桑泽自己酿的桑葚酒,还有整整一坛酒没有喝完。以后每年,祭祀用的酒都将用桑泽酿的桑葚酒,直到用完为止。
我们走后,大伯仍在桑泽的墓前挖着什么,桑泽的墓前多了一个坑,仿佛要栽种什么进去。大伯一边挖着坑,一边说着什么,我们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松树林哗哗哗的声音,像在努力地为他们传递着什么。
池塘边的野桑葚还立在那里,枝叶依然茂盛,结满了密密麻麻的果实,只是再也没有人去采摘它们,酿出好喝的酒。
原载《海燕》2024 年第2 期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