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所年事

作者: 李兴

哨所年事0

上稿量连续三个月在基地政治部的通报中排名建制旅团倒数,旅政治部领导的不悦化为对宣传科三番五次的批评。科长很尴尬,报道员也很难受。在报刊、电台、电视上采用了多少作品,是衡量新闻报道员的重要标准。当时是我担任报道员的第二年,发表过好几十篇新闻稿件的资本使我在单位已经小有名气,我也不再满足于那些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小豆腐块”了。事与愿违,尽管熬更守夜挑灯苦写,也是泥牛入海屡投不中,历时半年都没能发表一篇所谓的“大部头”,遭遇的“瓶颈期”使我压力山大,甚至萌生了打报告调回连队的念头。闭门,造不出车。不深入基层官兵,写不出鲜活的报道。为摔打我们这帮整日闷在办公室的新闻报道员,政治部领导在大年三十前一天的节前教育动员会上宣布了一个让我们意想不到的决定:宣传科所属的几名报道员必须打好背包,以体验生活的方式分别到基层连队过春节,并要求归队后每人必须提交一篇高质量的稿件。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大伙一听便傻眼了,一个刚从连队调进报道组的新战士甚至当场哭了起来。与别的报道员选择到县城周边直属分队不同的是,我却主动要求到一个最偏远的哨所过年。

大年三十中午,旅部所在的县城红灯高挂,彩旗飘扬,人们提着大包小袋的年货,匆匆忙忙赶往各自回家的路。但是,这个春节似乎与我无关。

去向,官厅哨所。这是一个夫妻哨所,虽冠与彝族乡镇同样的名称,却与乡镇相距甚远。午时两点,我乘上了去哨所乡镇的客车,一辆定员二十人的客运中巴,竟然足足塞进了三十多人。作为军人,我必须维系子弟兵的形象和男子汉的体面,主动为老人让出自己的座位。车上拥挤得几近窒息,崎岖颠簸的山路如同坐过山车。几个青壮年农民脱了鞋扑面而来的异味,加之一个孕妇的呕吐,使我如临地狱,不但要不停地擦拭孕妇吐在我身上的秽物,还得抵挡前后左右推来搡去的挤压。时间似乎故意放慢了速率,客车也行驶得异常缓慢,挥之不去的焦虑和烦躁总会在这样的时段让人度时如年。转了两次车,历时三个多小时到达乡镇后,十来里的山路就只能步行了。沉重的背包使我弱小的身躯不堪重负,加之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心情便更加沮丧。

其实,哨长毛以明已经早早地等候在路口。在那条凹凸不平却笔直宽阔的土路上,我远远看见了他。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能够身着军装的除了毛以明还有谁呢?中等身材的毛以明龟缩在没有佩戴军衔的宽大作训服里,脸上被高原的紫外线灼成了无异于当地彝族人的古铜面色,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形象映入我的眼里。毛以明说,你是李班长吧,我点点头说是。你这一路辛苦了,肚子饿了吧?毛以明边说边接过了我的背包。他告诉我,按照行程,两个多小时前就能到达,意思是说,他已经在这里等候了很长时间。

岩石滑落了夜风,树叶摇暗了云霞。山上的夜晚总会早于山下抵达。在哨长毛以明手电筒微弱光亮的牵引下,我们沿着泥泞的山路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哨所。哨所的灯光很亮,可以清晰地看见三间低矮房屋的梁柱、红砖以及洁净窗帘上的纹路。毛以明指着三十岁上下同样身着部队作训服的妻子说,这个是我家属,叫王彩云。我随即表达了问候,说嫂子好。王彩云只是微笑着腼腆地向我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冷凉的哨所小院流溢着温馨,王彩云怀里不满周岁的孩子咿咿呀呀地朝我挥舞着双手,占有部队编制的狼狗巴特尔也撒着欢儿地冲我摇着尾巴,房柱上的春联泛着红光,使我落寞的心境很快感到了一丝暖意。毛以明指着悬挂在树上的鞭炮说:“请大机关来的班长点燃我们官厅哨所辞旧迎新的爆竹吧。”我没有推辞,便接过了他手中的烟头。刹那间炸响的鞭炮,响彻了哨所周边的山林,也缓释着我的心结。

腊肉和土鸡的香味飘散在哨所的小院里。毛以明说,我们吃年夜饭吧。尽管饥肠早已经被食欲扩张着,但我仍感到了年夜的落寞和萧条。当年,部队在节假日的聚餐时,官兵可以适量饮酒。席间,架不住毛以明的再三劝说,我也就端起了酒杯。一来二去的推杯换盏之后,相互间的话语交流也便多了起来,郁闷的心情也随酒精的不断摄入慢慢舒张开来。我谈了自己工作成绩突出却引来诸多嫉妒,发表了不少稿件却未能立功受奖,满肚子都是委屈。毛以明对我的倾诉未置可否,只讲了他当兵以来的经历。他说,家里实在太穷了,兄弟姐妹五个,食不果腹,根本无钱交学费,兄弟姐妹中就他一个人读到了初中,不当兵就只能在农村窝一辈子了。由于文化程度很低,自己从来就没有萌生过想在部队提干当官的想法,能够踏踏实实工作,转个志愿兵不再回家务农就是祖辈烧了“高香”。入伍后,他在建制连队待了三年,每年都被评为优秀士兵。后来,这个哨所的哨长退伍,得知很多战士都不愿到这里工作,他便主动请缨到了哨所,这一干就是八年。哨所承担着部队的通信线路保障任务,线路出现故障时,通常是连续巡线维修四五十个小时不能休息,哨所却只有一个人一条狗的编制。

夜,在不经意间往深处走。火塘燃旺的柴火延续着我们的谈兴。孩子入睡后,妻子王彩云坐在了毛以明身旁,微笑着专注地倾听我们的谈话。从她的表情中明显感到,这是一个温顺持家的女人,随丈夫来哨所一扎三年就是佐证,住居环境的井井有条更是答案。毛以明也谈到了自己的婚姻。他说,自己先后谈过四次恋爱,前三个对象都来过哨所,离开以后都选择了分手。王彩云是他的第四次恋爱,当时王彩云在湖南老家一所公办小学教书,端着“铁饭碗”。甫一面对面容姣好的王彩云,毛以明就感到“黄花菜又凉了”,心想人家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哨所,自己该有的礼数要有,要尽可能地考虑周全。出乎意料的是,王彩云竟然打电话回学校辞掉了工作,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从此,王彩云便成了哨所不拿津贴的编外士兵。很多任务,得携带沉重的维修设备,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王彩云成了毛以明的得力帮手。在毛以明的动情叙述中,王彩云始终没有插一句话,但我却明显感觉到,他们挨得更近了,不经意间,王彩云的头也靠在了毛以明的肩膀上。火光映红了王彩云的笑脸,她的脸上像哨所小院里正在盛放的叶子花。

危难时刻显男儿本色。哨所不仅仅只有苦和累,还有不能掉以轻心的各种危险。毛以明向我提到了他来哨所后的两次危险经历。有一年春节前夕,在巡线回哨所途中,毛以明发现三个不法分子正在偷窃部队的电线,他深知当地少数民族民风彪悍,如果单枪匹马与他们搏斗,肯定寡不敌众,但他却置个人安危于度外,誓死捍卫部队战略设施。毛以明在喝令无果的情况下,便和他们打斗起来,自己的左手虽被对方打伤,三个不法分子也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望风而逃。生性幽默的毛以明不忘调侃地说,三两个毛贼岂是我的对手。说完,他还拍了拍自己毛茸茸的胸脯,展示了轮廓分明的强健腹肌。毛以明确实没有打诳吹牛,他曾经两次被评为全旅的训练标兵,在比武中还获得过军体项目的全能冠军。也就是这次誓死捍卫军事设施,毛以明不但荣立了三等功,还如愿留队转了志愿兵。

西南高原滇南大山深处的官厅哨所地域,在雨季会经常遭遇山体滑坡和山洪暴发。无论发生什么突发情况,部队的通信联络都不能中断,这是战斗力的要求。通信线路出现故障,就是天上下刀子,都要尽快得到维护和修缮。在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夏日午后,正在调试设备的毛以明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打断。旅司令部通信科科长在电话中说,警报显示,官厅哨所辖区一股直通上级的通信明线出现了故障,旅通信值班室不得不临时启动了转接功能的备用线路,请毛以明尽快进行巡查和修复。毛以明知道,这样的专线出现故障意味着什么。他毫不迟疑地穿上雨衣,背上维修工具就冲进了雨中。雨太大,视线很差,毛以明只能靠经验在走了数百次的山路上摸索着前行。其实,这样的故障并不复杂,电线被暴风刮断的一棵大树压断了,毛以明对维修这种故障得心应手。可是,在回程途中,毛以明却遭遇了山洪暴发,猝不及防的洪流将他冲走了一公里多远,身上的维修工具都被冲走,满嘴是泥沙,他抱住一棵大树才侥幸逃生。妻子递过来的茶水使毛以明从往事的恐惧中平静下来,虽然心有余悸,但那些大难不死的经历在他的聊叙中还是显得轻描淡写,波澜不惊,如一缕清风向我拂来。

子时十二点,毛以明要向部队总值班室报告哨所的安全情况,我们的聊叙才不得不结束。与临行前的彻夜失眠相反,当晚,我睡得很香,很沉。

雄鸡的高唱迎来了大年初一。天将破晓,哨所的小院便响起了收音机播放的国歌声。隔窗相望,我看见毛以明正和着音乐的节奏,虔诚地向一根竹竿上升着国旗。我的心,也随着视线的上移而升华。

哨所没有周末,更没有年节。拿毛以明的话说,越是过年过节,越不能放松警惕。早饭后,架不住我的再三请求,毛以明同意了我跟他去野外巡线。我和他肩扛电线,腰别工具,迎着新年的第一缕春阳上路了。二十公里的山路走了不到一半,我便大汗淋漓,不断地喘着粗气。毛以明接过我的行头,让我徒步随行。他玩笑着对我说,你不是干这行的料,正如我也不是“拿笔杆子”的料一个道理。很远的路途被没有间断的话语缩短,通过坦诚的交流和交心,使我更直观地了解和熟识了毛以明,也促使我俩日后成了很好的战友和朋友。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完成了巡线任务。返程的下行陡坡行步艰难,我的体力明显下降,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不停地打战。在一个湿滑地段,我踩空了,甩出去很远,身上擦伤了好几处,左脚磕出的伤口血流不止。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伤口很滑稽,在冲着我嘲笑。当时,毛以明非常紧张,我却跟没事似的。我之所以能够有淡定的底气,源于有毛以明的存在。毛以明毫不犹豫地脱下身上的迷彩服,并撕下一支衣袖,迅速对我进行了包扎,并艰难地将我扶回了哨所。

很多高质量的睡眠都是劳累成就的。连续两天的奔走和攀爬,使我感到极度疲乏。大年初二的巡线任务安排在下午,我可以在早上睡个懒觉。但是,毛以明天刚亮就开始折腾起他的菜园子了,我不能对飘入屋里的挖地声充耳不闻。室外天气很冷,毛以明却光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他要趁着难得的空闲时间把土豆种上。我无法对眼前的情状视而不见,便力所能及地给毛以明打起了下手。人勤春来早,在这块土豆地两边,是长势旺盛的大白菜、莲花白、豌豆苗。采收时节,小两口根本吃不了这么多蔬菜,大部分都送给了附近的群众。良好的军民关系都建立在这些温情满满的细枝末节上,附近的群众也会给毛以明送来土鸡、土鸡蛋、猪肉等食品,在哨所公路塌方、通信线路出现大的故障时,乡亲们都会自发前来援助。早餐后,乡政府、村委会、生产队相继来了三拨人到哨所慰问,从他们相互间的嘘寒问暖中,我分明感受到,哨所的工作虽然枯燥,但哨所里的两个人和一条狗却并不寂寞。

久违的太阳照进哨所,契合我逐渐晴朗的心情。虽然脚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我还是执意要跟随毛以明去执行巡线任务。明天就要离开这里,我不想留下遗憾,必须珍惜这难得的机会,这是毛以明无形的感染力投射给我的自觉自愿。

大年初三凌晨,结束了短暂的哨所之行,我谢绝了毛以明夫妇要将我送到车站的动议,只身归队。告别后,我没有回过头去,澎湃的各种滋味挤压着我的胸腔,眼睛涩涩的,似乎有眼泪流了出来。

毫无疑问,这个春节对我之后的军旅生涯产生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个春节使我重拾信心,没有因为写不出高质量的新闻稿件而退却,反而在部队的新闻战线上整整坚守了十四年,即便转业到地方多年,我也一直没有放弃新闻报道和文学写作。过完春节,给政治部交出的稿件虽几易其稿,散文《山恋》很快以整版篇幅在《火箭兵报》发表,之后又以特写《在哨位上过年》在《解放军报》发表。《山恋》还被本报评为文学类稿件年度头奖。

我们的每一次进步,又何尝不是源于那一个个普通的经历和朴实的道理?这个春节,也给了我一个重要启示,新闻的富矿在基层,部队的经验在基层,人民军队的战斗力更是在基层啊。

美术插图:罗田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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