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嫂

作者: 海拉提别克

堂嫂0

1

听妈妈说,堂哥是当上管理员以后才娶上媳妇的。

我记得堂哥骑着一匹青灰大马,把堂嫂从另外一个队上娶过来的。那天的早上,爸妈到堂哥家收拾房子,我和三弟在一面墙塌成平地的小院子里踢毽子。爸妈在堂哥房内的一面墙上挂起花色毯子,完了贴着毯子下面架起了旧木床。灰色的旧木床没有上过漆,现已磨损得油黑发亮。爸妈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围着旧木床拉起了鲜红的帷子。鲜红的帷子是爸妈从家里拿来的,也可能是他们结婚时用过的那件。

爸妈忙得不可开交,劳作了半天才把堂哥的屋里收拾完毕。妈妈开始刷锅准备煮肉,爸爸拉开帷子的一半,一屁股坐在刚刚铺好的床边。旧木床很不乐意似的,发出响亮的“嘎吱”声晃了又晃。爸爸边卷起莫合烟,边对妈妈说:“不行,这个烂木头太老了,横板的接头都磨蚀得无法插固,要不把我们家的那床拿来?”妈妈思索片刻,说:“旧的好嘛,说明他们永久幸福,白头偕老……”妈妈的话音还未落,窗台前站着的三弟突然钻进帷子里,然后爬上床蹦跳两下。爸妈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他从床的另一头跳了下来。旧木床艰难地又“嘎吱嘎吱”了几声,爸爸屁股压坐的横板断裂,另几个横板滑落在地。三弟眼见自己闯了大祸了,就瞪着眼愣站。我一个箭步过去,拽住他的手往外跑。最后爸爸找来锤子钉子什么的,把板子一一钉固,床面板和床头的接头嵌入扦子,再用粗铁丝紧紧缠上。这样旧木床虽还是“嘎吱嘎吱”叫着,但结实了很多。

到了下午,堂哥把堂嫂娶了过来。两人骑着一匹青灰大马,堂嫂坐在鞍上,堂哥在鞍后,没带任何东西,也没有接亲送亲的人。妈妈疾步迎上去,把堂嫂扶下马抱住,伸去下巴颏儿闻了一下她的额头。爸爸也跑了过去,从堂兄手里拿过缰绳,边往马厩那边走去,边扭过头来望望准备进房的堂嫂背后。几个邻居也过来了,他们漫不经心的样子看起来不像道喜的,而像准备参加什么会议的,都站在院子门口抽着莫合烟。他们嘴里喷出的一圈圈青烟先伸袅一会儿,然后立马渗进清冷的空气中无影无踪。几个女的也前后走来,她们聚集一团互相说了一会儿话,才簇拥着走进院门。我们这些小孩儿站在一旁,瞅着大人们的一举一动,又试探着他们的眼神和表情。

大人们前后进屋,我们紧随着他们也跨上门槛。屋里的地面上铺着一条大花毡,那条花毡也是爸妈从家里带来的,因为堂哥是单身汉,他家只有一人的被褥和只够一人用的餐具。大人们盘腿围坐在花毡上摆放的短腿小桌边,开始喝茶吃东西,我把右手搭在三弟的肩头,站在门的内侧。三弟一进门就一直盯着鲜红的床帏,好像那里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灵魂一般。锅里的水开了,肉汤的泡沫轻轻地,又一个节奏地推举铁皮盖子,锅里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香味。我瞧着锅盖的微微弹动,但只能看到铝锅口面的一半和蠕动的肉汤泡沫。

站着站着,三弟突然躲过大人的目光,趁机跑过去钻进床帏里。妈妈顺手从饭桌上拿上一块馕,递给一直站着不动的我。这时,三弟从床帏里探出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我也过去。我不敢过去,因为担心那旧木床撑不起三个人的重量塌下,那样会在众人面前产生笑话。又过了一会儿,三弟从床帏里钻了出来,把我拽到木床下头的帏里。我看到堂嫂侧身坐在床上,边喝着奶茶,边吃着油饼。一个不大不小的花色盘子摆在她身前,但盘里没剩几块油饼,可能被三弟吃掉了。堂嫂让我和三弟都上床坐下,我低着头无声,可三弟“嘘”了一声跨过盘子,坐在堂嫂的右边,然后才低声说:“哥,上来吧,嫂子是好人。”堂嫂拉了拉我的皮衣袖,我才爬过床头坐下,旧木床又拖长声音“嘎吱”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三弟迫不及待地跑到邻居家,说堂嫂怎么怎么好,昨晚她吃了些什么,说了些啥。我三弟是出了名的“传话筒”。平时,他从街上一回到家,就把所见所闻一个字儿不留地告诉爸妈;反过来,从爸妈的话里悟到的信息也会立马跑到邻居那儿传出去。爸爸让我到邻居家去把三弟叫回来。我跑到邻居家一看,三弟正在全面“汇报”昨晚在堂哥家所看到的和所问到的情况,右手还拿着半碗茶,左手持着半小块馕。我进门站在那里,邻居家的人没有在意。邻居家的男人问三弟昨晚谁谁去了堂哥家,又问堂嫂长得漂亮还是丑陋。三弟一个膝跪地,屁股压着跪着的腿坐着。他边喝奶茶,边一一回答邻居的提问:“那个驼背老头儿昨晚在堂哥家,还有,还有那个一瘸一拐的老太婆也在。你说的堂嫂嘛,白白的,头发嘛,长长的。妈妈说她比堂哥小,小得厉害,差不多十九岁……”邻居一本正经地、不厌其烦地恭听着三弟口里吐出的信息,根本不理他旁边站着的我。我们这里的人特别讲究早饭,如果吃早饭时有人进房,不管他是大人还是小孩儿,都应得到款待,认为这样会收获想象不到的福气。可邻居给三弟喝茶吃馕的意图并不是为了这个讲究,他们既利用他的快嘴,打探昨晚堂哥家发生了什么有价值的事,又想尽快掌握堂嫂的情况。

我一脚踢飞三弟手中的茶碗,然后拧住他的脖颈拉出邻居家。因为爸妈三番五次地交代过我要管好三弟的臭嘴,可三弟不听劝,逼得我只能用硬的来收拾他。从此,三弟在我面前会小心胡扯,但积习难改啊,老是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瞧瞧我,只嚅动着嘴唇不出声音。

堂嫂的性格特别温和,细长的声音好听,人长得也苗条漂亮。她好眼看待我和三弟。到了白天,我和三弟一喝完早茶,就到她家玩耍,有时中午也不回家,一直玩儿到天黑。因为我俩在她家能吃饱肚子,又不受任何约束。更诱惑我们的是,堂嫂挎包里的方块儿糖。她隔几天,从包里掏出一块方块儿糖分给我和三弟。那时,对我们这个年龄的小孩儿来说,方块儿糖是无法得到的宝贝,一年半载的吃上一块,是无比幸运的事。

堂嫂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我们到她家时,她正解开沉甸甸的、又粗又黑的两根辫子,一手持着木梳子,一手揪着半面小镜子坐在窗台前。我们每次都会看到她那浓密的、油黑的长发哗啦散开,并直垂到细腰部抖动个不停。三弟站在旁边,好奇地摸摸她棕黄的发梢,说:“堂妈,你的头发真好看,我喜欢。”三弟叫堂嫂“堂妈”,可我叫她堂嫂。因为按哈萨克的习俗,我是爷爷的老小,是堂哥一个辈的。我坐在床边望着堂嫂的背后。散开的黑发盖住她整个背面,看起来像披上一层煤黑的外衣。有一次,我的脑海里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恍惚地意识到堂嫂那遮掩背面的黑发里,好像隐着一个可怕的影子。

堂嫂盘好发髻后才开始打扫屋里,完了再与我们玩儿起羊拐。有时,她就在屋里和三弟踢毽子,我的手脚比较笨拙,只能站在一旁数着每人踢了多少。堂嫂与三弟踢毽子,但我发现她总漫不经心,老是故意输给他。两人踢完了毽子,堂嫂坐在床边卷起莫合烟,边卷边给三弟说:“厉害,这个踢毽子嘛,我比不过你。你是个好孩子,所以你呀,我抽烟的事和踢毽子的事呀,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一定要替我保密。我看出来了,你哥的性格稳重,像大人,依我看,他是不会透露我的这些不良习惯的。知道嘛,我刚到这里,如果别人听到了新来的媳妇有抽烟和踢毽子的毛病,就会说你堂爸娶了个坏老婆,也会笑掉牙的。知道了吧,如你把我的这些隐私说了出去,那你们就再也吃不上方块儿糖了。”

三弟立刻站直,拍着胸脯说:“放心吧堂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其实我妈也经常躲着别人视线抽烟。”三弟一说出这句话,就露出被吓着的表情瞟了我一眼。因为他已经揭发了妈妈吸烟的秘密。堂嫂说:“啊,原来是这样,你妈抽烟的事呀,以后你除了我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三弟畏惧的眼神望望我,又瞧瞧堂嫂,说:“没有告诉过别人。可我从来没有见过笑掉牙齿的人啊。”

我向三弟瞪了一眼,但没有打他。

三弟在堂嫂面前这样承诺了,但有一天回到家的时候,他还是说起与堂嫂踢毽子的事,幸亏我及时堵住了他的嘴。他说:“堂妈可好了,我和她经常踢毽子,她还有抽……”我打断三弟的话“哼”了一声,他才忆起给堂嫂做过的承诺,立马就捂住嘴唇不吭声了。

我又听爸爸讲,堂哥那个指甲大的官衔的称号,对我们家族来说算是光宗耀祖的大事。那时,队上当管理员的权力可大了,因为他负责几百户人口粮的分配工作。虽然发粮是定额的、凭票给的,但余地还是有的,这点只能看堂兄怎么做手脚了。

果不其然,有一天晚上,爸爸口里哼着曲子、肩上扛着一袋子面粉进门。他把面粉放在土坯炉子后面,然后对妈妈说:“亲戚还是亲戚啊,今天侄子的胳膊往里拽了一下,就拽出了一袋子面粉给了我,说不算定粮的。我绕着东边的干沟过来的,没被别人发现。快把面粉藏到大木箱里,免得引起那些邻居的怀疑……他们会认为我们占了侄子的便宜大吃大喝公家的粮食。”妈妈脸上浮出犹豫不定的表情,瞅着爸爸好一会儿,才说:“你啊,到此为止吧,如被别人发现怎么办?那样侄子会丢掉刚刚到手的铁饭碗,你也跑不了干系。”妈妈边说着话,边瞧了一下坐在炕上准备进被窝的我们几个。我知道她担心三弟听见自己的话。三弟这时闭着眼睛、耷拉着头坐着,好像没有听到爸妈的话。

妈妈担心三弟是有理由的。有一次,也就是吃晚餐的时间,爸爸小声对妈妈说:“无风不起浪啊,人家说的一点儿都不假,队长和赛肯的老婆确实有染。放电影的那天夜晚,我亲眼看到他们两个前后离开了人群。不知咋的,我就悄悄地跟上了……”妈妈说:“闭上你的臭嘴,关你屁事,就当我没有听见你的鬼话。隔墙有耳呐,不要没事找事!如真的是你说的那样,别人也会看到的,就让他们说去吧,反正纸里包不住火的。你给我记住,以后不要再乱哈哈。”

第二天黄昏时分,队长气呼呼地踢开我家门进来,冲到爸爸面前,指指他的眼睛大声训斥:“好一个中农,你亲手捉奸了吗?无凭无据的造什么谣呢?给我闭紧你的那张臭嘴,要不然……”队长被气得喘不过气,咳了两声继续说:“如果你再次胡编乱造我的坏话,小心你的牙齿,我把它们一一打掉……”妈妈在爸爸的面前推开队长,用毫不客气的语气说:“停住,作为一队之长,大晚上的耍什么威风?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先说个事发原因,然后再枪毙我的男人才无冤嘛,说吧,他到底惹了你啥事,又造了什么谣?如果队里摆不平,可以到公社去反映啊。”队长一屁股坐在炕边,低着头磕巴地说:“这……这个嘛,你问他,暗中给好人挖坑,胡编谣言……”

“妖魔也看人眼色”这番话是对的,妈妈越说越激动,最后提高声调,要队长说明事发原因。队长开始低调了,毕竟他做贼心虚嘛。最后他平静下来开始解释,说了一大堆好话为自己辩护,又说明自己从来没有干过出格的事。原来那天晚上爸爸说他和那个老婆的话,被三弟听着了。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我们还没起床,他就跑到邻居家,把爸爸昨晚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结果邻居家的男人立刻跑到队长家去,反映了“污蔑”领导的坏话。

第二天晚上,队长派人给我家送了一只羊和五公斤清油,看来快速传话的毛病也不是一件坏事。

三弟虽然控制不住传话的毛病,但他在家人和大伙面前一直没有透露过堂嫂抽烟的事。我俩一如既往地常去她家,因为堂哥除了中午回家吃饭外,其他时间几乎不见人影。堂嫂一直保持着到我们这里才养成的生活习惯,且很有规律。我和三弟早上一到她家,就看到她与以往一样坐在窗台前,梳理着那乌黑发亮的两条辫子。我也和以往那样坐在床边,望着她覆盖整个背面的散发。堂嫂梳好头发和三弟踢起毽子。踢得差不多了,她先抽上一支烟,完了我们三人玩儿起羊拐。这样下来,也就差不多中午了。我提着扁担水桶出门,到东边的溪边去挑水,三弟从院子里堆砌着的干硬羊粪里包上几块儿来,帮着堂嫂加炉子。

2

我在迷糊的睡梦中,模糊地意识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但那人的声音很含糊,觉得时而在身边发出,时而又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想奋力地睁开眼睛,可无济于事,因为自己的眼皮不听从自己的使唤。过了一会儿,我在恍惚中又意识到有个冰冷的液体喷洒到自己的脸上,就被刺激地寒战了一下,脑子也瞬间清醒了许多。我立马鼓起全身的力量,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头包绿花色巾的、面熟的一个大女人。她一手持着汤勺,一手抱着我的头,鼓起唇瓣正盯着我。我渐渐看清了那大女人,是堂嫂。我一看到堂嫂的姿势就明白了,她正在往我脸上口喷冷水,用这种土方式唤醒了我已经麻木的神经,又找回了我走到死亡境界的灵魂。

我完全清醒了,并知道了自己煤气中毒,昏迷了两天两夜。其间校方派人通知堂哥堂嫂过来,准备把我的尸体交给他们。因为我的亲戚中,住在牧业寄宿学校附近山里的只有堂哥和堂嫂他们家。因为到了这时,堂哥的管理员工作从原来的农业队被调到这边的一个牧业队上。

上一篇: 海南兄弟
下一篇: 闲人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