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
作者: 蔡文华
作为职场新人,我不得不随时提醒自己要准时上班。至于赶去干什么,到底是忙或闲,不是思虑和纠结的重点,领导和同事眼眶里装的是这个人的态度和行动。虽然是舶来的经验,但我不觉得拾人牙慧有多丢人。
“小柴,我们研究了一下,你去负责机关食堂。”一上班,办公室主任夏辽炎对我说,“现在职工意见大,说我们县粮食局机关食堂煮的饭菜比喂牲畜的猪食还不如。”
因为没有心理预期,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夏辽炎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没干过这个工作,不晓得干得好不。”我下意识地有抵触情绪,但又不好直接顶撞顶头上司。迟疑不决后还是说出顾虑和不从来,“夏主任,没别的人可派吗?”
“我看就你合适,先到一线体验一把,再回来从事文字工作更容易适应。”看得出来,夏辽炎的决定不会改变。“年轻人要多个岗位锻炼才会成熟,这对你今后的人生有好处,绝对是利大于弊的事情。”哦嚯,刀起瓜落,我还能说什么。
清晨的浓雾白茫茫地包裹了办公楼,吐口气如同吹花般天真烂漫地散放。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如同白雾,缥缈、朦胧、动荡,好看但捉不住。夏辽炎费尽心思替我着想,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仅以静音模式坐在漆面斑驳的木椅上。整整一上午,唯有偶尔屁股挪动,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室内杂乱、乏味、讨厌地作响。还是肚皮咕咕叫,才提醒我该弯腰伸手拿出放在办公桌左下边抽屉里的搪瓷碗了。
我木然地站在人群后,等待打饭的队伍像一条大蟒蛇缓慢向前蠕动。我惊觉局机关等候就餐的人叽叽喳喳跟农贸市场小商小贩大伯大妈的嘈杂喧闹无异,平时没刻意留心过,怀揣夏主任着意栽培我派送的“委任状”,感觉就大不一样了。我环视一圈儿食堂,十多张朱红色老式木质圆桌一字排开摆放饭厅,远观极像王莲(睡莲科属植物)才开出水面状如盘子的深红叶片,方木凳错落凌乱地围放在桌子四周。已有人坐在桌子边吃饭。厨房挨着饭厅,眼下厨师正忙碌着给职工打饭菜。我慢悠悠地跟着,眼神却开小差到了饭厅外,机关办公楼旁边的这座独立小房子,一楼一底的格局,辟为食堂用房,微不足道的偏厦,似小蛇见着大象。我想,我也许很快就要在这个玩具般的房子里施展拳脚发展事业了。
“砰”的一声,浮想联翩的我被突如其来的异响震惊不小。定睛一看,一个鸭蛋绿的搪瓷碗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板上连续跳动,碗上掉落的小瓷块像刮下的片片鱼鳞飞溅一地。一个才完成完美摔碗动作的秃顶男人气咻咻地骂道:“食堂这几爷子搞的啥名堂,我们一天辛苦工作,吃碗饭都是些陈米做的。一个食堂都管不好,还叫什么粮食主管部门,说出去不怕人笑掉大牙。”
排队打饭的、正在下咽的人齐刷刷地盯着秃顶,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时厨房里一个小胡子厨师手拿长把铁勺,将头伸出窗口大声回击:“这饭这么多人都吃得,就你在这里装怪,我不相信你吃了会死。”
秃顶对骂:“老子不得死,要活千年胀你眼睛。你个龟儿子做了没良心的事,才会全家死绝。”
夏辽炎时刻不忘主任身份,冲出长长的打饭队伍,帮着捡起伤痕累累的饭碗,递给秃顶。“别吵了,别吵了,气大伤肝。哎呀,都是一个单位的,有什么坎儿过不了的。我们已派了人来管理食堂,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起色。”
“夏主任,就是这个人经常找食堂的茬儿,说我们这不是那不是,取消他在这里吃饭的资格。”小胡子更来劲儿了。
“你各自好好卖饭菜,不要再说话了。”夏辽炎制止了小胡子,又吹吹拍拍地送走秃顶,食堂恢复先前正常的秩序。
我闪过一丝忧虑:食堂工作也不简单啊!我带着复杂的心情排到了打饭窗口。搪瓷碗里饭在下,菜在上,几个菜混一起,简便易行。我选了一个人少、处在角落的桌子坐下,形单影只地独自咀嚼。
“柴团长,你躲在这边只顾自己吃,就不管管我们吃得好不好?”说话的人一屁股坐在我身旁,我一愣——我这个伙食团长,难道这么快就像得到组织重用的人一样传遍了机关上下?我浑身像被人泼了一身酒精,又被多事的人点燃了一根火柴投了过来一样,躲闪不及,火烤火燎。
我受到羞辱般回应道:“宋哲夫,你别在这里说那些不阴不阳的话,老子不想听。”
“咦,不得了了,还没当官就这样,今后真当了不衣裳袖子扇死人才怪?”宋哲夫打趣道,“伙食团长安逸噻,吃喝不愁。不是有俗话说,三年饿不死火头师?”
“不说这个事你会死吗?我心里烦。”我憋得难受,只有把同学当出气筒。
宋哲夫自讨没趣,“柴亦胜,我不说了。不过,我得提醒你,虚荣心不要太强,管理食堂也是一份工作,别瞧不上眼。”
“我强了,你会把人吃了?”
“那倒不是,只是不利于你身心健康。”宋哲夫讪讪道,把后面还想说的话用一口饭咽了回去。
“你两个还说得闹热呢。”又一个年轻人紧挨着坐了过来,“柴亦胜,祝贺你荣升伙食团长,今后对咱们这个机关食堂有什么宏伟计划?可不可以提前说给我们听听,我们也顺便帮你拿拿主意。”
“董其庄,你好久也学会了洗刷人的本事?”我羞愤地说道,“哪像你整天在那里算计别人这个月领多少工资,扣不扣奖金?让别人围着你转,多神气。”
“柴亦胜,我没得罪你吧,怎么今天说话就舌头带棒棒?”搞人事劳资的董其庄一脸不解。
宋哲夫说:“董其庄同志,我得友情提示你,别惹柴亦胜,他呀今天可能吃了子弹,谨防中枪。”
“有这么严重吗?就为当伙食团长的事?”董其庄反问。
宋哲夫说:“我也不晓得,你不怕杵一鼻子灰就各自问。”
我听到“伙食团长”这个词就心烦,觉得是特丢人的一件事,绝对有辱颜面。我好歹也是刚毕业不到一年的大学生,知识分子一个。学的是热门的财务会计专业,业余爱好舞文弄墨,是大学校园墙报和校刊的常客,甚至省市报刊也偶有手写的文字变铅字,豆腐块文章足以在同学面前炫耀一时。我的简历比跟我一个专业的宋哲夫丰富多了。也许正因为此,我俩分配到县粮食局,他专业对口,到财会股所用为所学;而我却安排在局行政办公室写材料,业余爱好变成了专职工作。宋哲夫当时还羡慕我,说我给领导写讲话稿,前途无量,今后发达了,“勿相忘”。我说不出是喜是悲,难免有些失落,但不得不服从。我们是计划招生并分配的学生,当然无法违背计划选择职业。
报到的时候,夏辽炎甚是热情,伸出粗活儿细活儿脏活儿累活儿干过五十多年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右手,像久别重逢的老友相见,说:“小柴,欢迎你到办公室工作。听说今年分配了几个大学生来局里,我专门去看了你们的档案,我就要了你,因为你会写文章。现在全局上下,太需要写东西的人了,尤其是我们行政办公室为局领导服务,更是迫切需要能写的人才。你呢,就在办公室写材料。”他抓住我的手,左右摇晃,根本没有放下的意思。“哦,我叫夏辽炎,暂时负责办公室全面工作。”我被夏主任惜才如命的见面话灌得不知所以,也辨识不出是高看或厚望,木讷地说:“夏主任,我才毕业,什么都不懂,您要多教育帮助。”
“小柴,你别谦虚。你是大学生,知识丰富,我还担心你莫嫌弃屈才,大材小用。”夏辽炎的声音特别夸张,以至于惊动了坐在办公桌前埋头写作的一个人——二十七八岁,脸上无肉,颧骨突出,他走过来时左右摇摆,像移动的两根豇豆棍。夏辽炎总算放开了我的手,指了指那人,笑笑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仇明,新提的办公室副主任。”又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仇,这是柴亦胜,新来的大学生,我刚才跟他说话的时候你应该听到了吧。我就不多说了。小柴,你今后多向仇主任学习。”
“仇主任好,我是新手,您多关照!”我点头哈腰。
“嘿嘿,我一个高中毕业生,岂敢在大学生面前班门弄斧。”仇明说话时法令纹深刻映现,我特别吃惊一个年轻人咋会像个小老头儿?那感觉跟夏辽炎极像。
“仇主任,先拜你为师,多指教。”我双手合十,打躬作揖。
“嘿嘿,相互学习。”
我被安排在仇主任的对面办公。初来乍到,我不知道此刻该干什么,四周瞅了瞅,摆在门边的一个报架成了我打发无聊时光的依仗。我本不喜欢读报纸,尤其是那些大报登小报转的新闻,铺天盖地,海量重复,我看着就发愁。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我不得不假装兴趣盎然地从报头读到报尾,尽管嚼蜡般读着每一个字。
次日上班我以为又要读一天报纸,哪承想,仇副主任见我进门就说:“小柴,夏主任叫你写一份县粮食局半年工作总结。”
我像看着山坡上滚下来的一根大圆木要我去接住一般,害怕得倒退。我也不怕献丑,把内心的担忧直言奉送:“仇主任,我才来,恐怕一时有困难。”
仇明面有难色:“哎呀,小柴,如果是我给你安排任务,你可以推辞。但这是夏主任的意思,我只是转达。况且这个材料不仅局里开半年工作总结会要用,而且还要报县委、县政府。”
我感到脸很烫,犹犹豫豫地说:“我只能试试,写不写得出来我确实没有任何把握。”
“这就对了,先把任务接到,再想办法完成。”仇明挤出一丝笑意,嘴角的纹路更深陷了,“你是大学生,才子,不能说不行。”
“什么时候要?”
“三天时间。”仇明不容商量地说,从他办公桌里掏出一摞资料甩给我,又指着他对边的文件柜,“那里边也有些可以查阅。”
我从发蒙伊始到大学毕业,总结长啥样都没见过,写出的结果从我接受任务起就注定了。尽管我翻箱倒柜,跑各个股室低三下四、穷尽法子收集资料,白天黑夜疯狂阅读、熟悉、分析、筛选、取舍,然后提笔借鉴、模仿胡乱成篇,可是送到仇明手中,他翻了翻,眉头就皱到一块儿了,嘴里不自觉地发出吸冷风的哧哧声。我紧张地等待换来重写的结果。又是一番挥汗如雨,推倒重来,可结局并没反转。夏辽炎、仇明口中没说,但表情显露出不满意。我这才觉悟,公文写作与在大学、中学玩儿的文字把戏,诸如记叙文、议论文式的作文以及诗歌、散文、小说之类文学作品根本不一样。
寄予厚望的第一炮哑了,我又回到整日读报的状态。大约一个月后,夏辽炎又亲自给我布置了一项写作任务——给一个去世的局老领导写悼词。看来他对我的希望尚存。这次他没有只出题目,而是手把手地教我,把结构、措辞、语气、篇幅等一一交代后才离去。可是我不争气,第二炮又没整响。我也很沮丧。接下来,夏辽炎、仇明还是不停地给我大大小小的担子,我也拿出吃奶的力气挥舞笔杆子,可总是留下孵不出小鸡的寡蛋一堆。我的自信心像掉在地上的烂苹果滚落一地,溃不成军。
我已感觉到仇明的冷眼和不屑,我坐他对面,不能像根木头,总想无话找话跟他交谈几句,他不是听不见,就是“嘿嘿”两声敷衍两句便闭口。聊天刹那就聊死。夏辽炎倒做得没有这么露骨,毕竟主任的肚量和胸怀要拿出,他不给我交代写作任务了,只说让我多学习,看看别人是怎么写公文的。不过,他的耐心和期许,因为大失所望而骤然降温。
我也很痛苦、煎熬和抓狂,我从未想过要给谁写什么材料,只想干好专业工作。我不想被人瞧不起。这天,夏辽炎来到办公室,我条件反射般站起来,恭候他的指示。他径直走到仇明的面前,交谈工作上的事,我此时就是这间办公室的一件不起眼的破家具,任何人都可以熟视无睹。
“夏主任,耽误你一会儿,我有个想法想汇报一下。”趁两人说话的空隙,我鼓起勇气插话。
夏辽炎侧脸看着我,先是讶异,又快速恢复常态。“哦,小柴,有啥子你说嘛。仇主任也是你的领导,我们一起听听也无妨。”
仇明嘴角皱纹向两边扯开,拉成两折单书名号。
“夏主任、仇主任,我分到粮食局也有半年时间了,感谢你们的照顾和包容,让我到行政办公室从事文字工作,虽然那不是我的本意。这段时间的实践证明,我不适合待在这里。说句实话,我在大学写那些所谓的文学作品,不过是闲来无聊、装神弄鬼的小表演,或者是卖弄才情、哗众取宠的小伎俩,那是上不得台面的。你们看走眼了,让你们失望了,我表示对不起。我想,我还是回归财务会计工作更好,那才是我所学的专业。”我满心期待地望着两人。
仇明“嘿嘿”两声后,态度暧昧,说:“工作安排问题我爱莫能助。”
“小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夏辽炎似乎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你才到粮食局,对业务不熟,很正常。我想,过段时间就好了。你先别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