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灯盏

作者: 孙婕好

老家的灯盏0

将奶奶带进城之后,我们便不在老家过夜了,即使它是座名声不小的古镇,即使它拥有与城里截然不同的宁静夜晚。

遇到非得回老家的事项,我们的来去也都急急忙忙,早上赶在人潮前抵达老家的老屋,着急忙慌地把事情处理好后,来不及坐下喝口茶,便得立即盘算回家的时间了。

傍晚,当游客们从容地挑选好土菜小馆,斜斜地坐在竹椅上,端起海碗盛的米酒,准备惬意悠然地度过旅游的时光时,我们家三个“原住民”便匆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只留下一闪而过的背影。

和老家的夜晚失约了好几年,父亲忽然提议,要在老房子里住一晚。

那天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楼顶晒棉被。锁在柜子里的棉被们终于得见天日,在温暖的阳光中张扬地展示着身上过时的花纹。它们难得出场,朝着空气和太阳喋喋不休,无声的聒噪惹得我不住地朝它们看去。棉被哪管我的心思,继续高谈阔论着路过的云和飞扬的灰尘,它们说身边这些纷纷扬扬的尘埃像一场不合时宜的烟花,悠游的云朵则是被芯的映照。

我一边听着它们的“絮语”,一边出神,父亲探出头来看到呆立在楼下的我,连忙喝道:“还不快去你房间开窗通风!”

我回过神儿,这才有点儿今天要住在这里的实感。

老屋和这些被锁住的棉被一样,来人的时候总喜欢聒噪。旧木地板“吱呀吱呀”地叫唤起来,老式玻璃窗的呻吟则是“嘎吱嘎吱”,连从来都稳重的床一沾上主人的屁股,同样“嘎吱”一声,往蜕了皮的墙上倾倒,剐蹭下灰灰的一层粉。此时窗外的风刮进来探秘,将一切声音都吞进它的胸怀中。

旧被好晒,旧灶难开。等将住宿的一切都打理好,我们三个都不想动了,于是晚饭决定下馆子,这便是老家是景区的一个好处。老街上的餐馆像亲兄弟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全都大开其门,等着人进去,候着人吃喝。

我们三个“村民”混在游客堆里,竟然一点儿也不突兀,即使父亲操着乡音熟练地点了菜,我们依旧被隔壁桌搭了讪。一位山东来的大哥朝我们饭桌瞅了好几眼,忽然扭头热情地问我们:“你们是哪里来玩儿的?点的这几样菜好吃不?”

父亲换回普通话,回答他:“我们是本地人,我们桌上这几道都是家常菜,这边的牛龙骨、炸面筋、番薯条都好吃……”

大哥显然疑惑,不明白本地人怎么也要上饭馆吃,难道自家房子、灶子和碗筷都是摆设不成。但他还是按照父亲的话点了菜,并很快啃起炖得酥烂的牛骨头。香气腾腾中,黑暗催促更多的客人进门觅食,我们更淹没在人群中。当太阳终于完全坠下,游客们又从餐桌上游走进古镇,开启夜晚的游玩。

夜色如水,我们也随着人潮溜进了老家的夜色中。悠闲的是人,忙碌的是灯——只有在夜色中,才能发现,原来古镇的每个角落都挂满了灯。

街头巷尾布满的黑色四方小灯,是古镇最常见的路灯,它依照民国时期煤油灯设计的样子,带一点儿靡靡的风情,光源却是冷冷的白,像在锈掉的花纹银盏中放了一枝百合。但它的态度又是端肃的,严格按照相同的距离摆放,仿佛连绵的烽火台,从这一盏瞭望那一盏,便能得到精确的地图,向黑夜射出一道光。游客们便是跟着光的方向踱步、漫游。

红灯笼看起来更古老一点儿,只挂在大宅子的门前和游廊里。它们以前是守卫者,现在只是一层朦胧的气氛。灯光打薄了灯罩的深红色,裹挟着剩余的一点儿红,轻轻地涂抹在青黑的墙上,慢悠悠地织着旖旎婉转的梦,将人的目光圈禁,思维也沉醉其中。

沿着白色的烽火台往古镇深处走就会遇到层次更加分明的灯盏,在一个大厅堂里,挂着八盏独特的八角宫灯,灯面儿上画着梅兰竹菊的图案,几位游客围在灯下拍照。宫灯上长长的流苏随风起舞,定格成照片中飘逸的一帧。老街的拐弯处埋着最矮的灯,靠着墙角,与铺路的鹅卵石平起平坐。它的存在,是为了提醒过往的游人注意路途的多变。可人一多,它便被密密麻麻的脚步淹没,只偶尔闪一点儿光,记录这忙不迭的时刻……

最香的灯,是照在街边小吃油锅上的灯。它们往往就是被线牵扯着的一个黄黄的灯泡,摇摇晃晃地照着油锅里的香。圆灯如此呵护自己点亮的东西,以至于油锅比白天看起来还要灿烂金黄。于是油锅回馈它,用世界上最馋人的香味将它层层包裹,赠它一场别样的熏香。

我在小吃摊儿前驻足,摊主惊喜地叫出父亲、母亲的名字,然后指着我卡了壳。她自然是在小时候抱过我的,但时间已经在她的记忆本子上划掉了我的名字。她很快将手缩回到她那盏香黄的灯下,笑着对我说:“有什么想吃的,尽管拿……”

我要了一个油沸馒头,父亲掏出手机付钱,她推拒了几次,最后低声给我们打了一个折。后面的游客们涌了上来,代替我们围住她的小摊儿。我咬了一口小时候的味道,然后回看她。她的大部分身子都站在阴影中,圆滚滚的灯泡照着油锅和她的一双手,她的手就在锅上翻飞,像两只不知疲倦的蛾。

父亲小声说着之前奶奶在古镇时,就颇为照顾我们,母亲连声应和着。父亲又说近几年小镇生意不错,古镇也越来越受欢迎。灯火本来就是一种映照,人多的地方,灯自然就多了。老家这座古镇,以其身上镌刻的长长历史,招徕那么多的游客,同时也点亮了那么多的灯。

灯浪层层叠叠地在古镇起伏,于街头朗照,于小吃摊儿衬托,于拐弯处导引,于美妙景点前婀娜,无时无刻不在为人们照亮道路。这些灯笼各司其职,在黑夜的画布涂抹小块的高光。它们将一切变得明丽,当它们彼此拉开距离,贴着挂在墙上,光影拉伸了老街的幽长,将层层叠叠的人群分散、拥抱。

在我遥远的记忆中,老家古镇只是一座座老房子搭伴依偎的村庄,不是景区,也没有游人,和别人的老家一样,永远都不会变化。

那时的村庄只有两种灯。家里的灯都是昏暗的,挂在高墙下或者小木窗内,光泽就更弱了,像笼在云里的月,寂静地守护。还有一种灯,特别亮,不同于家灯的温柔缱绻,显得威力十足,总喜欢伸着脖子明晃晃地照在石子路上。可惜作用的范围十分有限,只能照亮身前的一小圈儿,其他的一切它通通顾不上。它叫手电筒,往往被家中最强壮的人执在手中,爷爷是它的天然拥有者。在每个需要走动的夜晚,爷爷一只手握着手电筒,一寸寸地照亮前路,另一只手攥着他的孙女。后来,他的儿子接过手电筒,照的是出镇的路,而他的孙女根本用不上这盏明晃晃的灯,因为她居住的城市街道,天然就安装了许多“手电筒”。那些直立的、不近人情的“手电筒”,能把天幕的黑暗灼烧出一个个巨型的洞,所有夜游的人急匆匆地在它身下经过,将一切童年的、快乐的、具有怀念意义的世界都抛在身后。

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灯,和老家的灯截然不同。

它们是暗夜的霸主,天然喜欢撕扯,扯开黑夜的江面,扯开房子与房子的依偎,扯开人与人之间的低声絮语,扯开黑暗和睡梦,霸道地将世间的一切照耀得泾渭分明。它固然拥有更多的人群,可也见证着更多的别离。不知是否因为看得太多,它对于分别的态度十分冷漠疏离。巨型的灯带,明明连接着城市和老家,可它却以漠然的姿态,嘲笑着离别的矫情:穿过它们,从现住地到老家,不过是几小时的车程。回家一趟,哪里称得上是需要伤感的事呢?

突然意识到,我们不再是最熟悉老家古镇的人,偶尔从城市回来的身躯,站在拥有温和且纷繁灯盏的古镇里,既无法预测下一盏灯光的明媚在何处绽放,也找不到儿时安抚人心的温柔家灯。我们,已然成为家乡的陌生人。这是在老家过夜前,不曾预想的状况。

家乡,之所以称之为家乡,于她的孩子而言,应该是亲密无间、没有任何秘密的,白墙黛瓦是永久的停留,替离开的人保存童年的所有。可我们的老家并没有停留,她跑在时代的道路上,勇猛地往前冲。她甚至比我们跑得都快。她变成国内外游客的江南幻梦,变成有志者的创业基地,变成文化旅游的集散中心,变成本土特产的经销超市。她在一呼一吸之间,吞吐着无数游人旅客,这些人快步走来,不经意间改掉古镇的一个细节,然后再走掉。而我们对这些改变一无所知,傻乎乎地以为自己仍是一切的主人。白日古镇依旧的风貌麻痹了我们的神经,误以为这些对于旅游景点古迹的维护,同样保护了我们童年的家乡。

站在百年屹立不倒的黑瓦白墙下,我们还以为自己依旧站在家乡曾经待过的原点,以为亲密无间、没有任何秘密的那个家乡,仍然在我们的脚下。她依然是那样温柔似水地保留我和父亲的童年,保留奶奶点亮的那盏缱绻的家灯,保留爷爷紧攥的手电筒照亮的那一汪月光。

直到我们看到古镇的夜晚,看到那些为别人亮起的灯,这才惊觉,我们早已和老家分道扬镳。我们朝着命运的旷野走去,而老家更是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她跑得那样快,头也不回,衣袂飘飘。

她起初也是这样跑的吗?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迈步,跌了跤也只是咬牙拍拍身上的灰尘,不曾将痛苦告诉我们分毫。她为什么要跑?是为了报复我们的离别吗,还是为追上我们的脚步?她改变自己的梳妆,是为了重唤我们回家,还是让我们不必担心她的近况?无论是何种思量,我们既不是她奋斗的参与者,也无能为她的奔跑助燃,甚至于细看她的变化都做不到,只能在种种改变面前沉默,像一盏盏远望着她的灯,无法用自己的光泽将其照亮。渐行渐远,成为我们和她之间永恒的主题词……

走着走着,便走回到自家门口了。这是一幢安静的房子,一个默不作声的黑洞。白天,它那么自然流畅地衔接在古镇的黛瓦白墙中,夜晚却黑着脸站在灯火通明的邻家间隙,像断掉的琴弦、缺了的牙齿和宝石项链串最中间碎掉的那颗。

其实门口是有灯的,那是早前爷爷在世时过年挂的两个红灯笼。它们年岁已长,既没有人擦拭灯罩,又没有电线供养,自然垂头默立,像两颗即将坠落的柿子。父亲上前敲了敲灯,灯罩发出沉闷的响声,父亲也许听出了好坏,但他没和我们说,沉默地走进了门。

那晚,我坐在阳台上,看古镇陆陆续续关掉她的灯。最先变暗的是老街商店的灯,连同叫卖的吆喝声和走动声一起关掉,像忽然吹灭的烛火。接着是厅堂的灯,灯是随着守祠堂的老人慢悠悠的步伐熄灭的,像温柔的波涛抱住月光下的鱼鳞,以亲吻的姿态将其熄灭。然后是路灯,它们如繁星散落四处,不知道谁动了它们的总开关,如流星般瞬间滑落。最后关掉的是我眼睛的灯,我卧在小床上,陷入老家独有的带着轻柔歌声和抚慰的黑暗中……半梦半醒间,我忽然想问问我的家乡,她现在承载了那么多的灯,那么多人的期盼,是否也会希望,曾经那些朴素的灯光,依旧在她身上亮起?

早晨,灯失去它们的存在感,我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老家。一百年间只是染上些许灰尘的老台门,以其上翘的屋檐展露出无声的笑容,欢迎她的新一批客人,目送偶尔留宿的我们。

在忙碌的后来,我们来去老家的行程还是急匆匆的,过夜的时候依旧很少。

父亲找人来给门口的红灯笼接了新的电线,它们一收到电力的补充就容光焕发。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晚七点,这两盏灯笼都会亮起,和周围亮闪闪的一切串联起来,成为连绵的明媚山脉、流畅的嘹亮歌声和永不熄灭的滔滔浪潮。它俩红彤彤地挂在那里,像这家人既无法割舍家乡的一切,又无法长留时羞愧的红色面庞。

原载《北方文学》2023年第12期

上一篇: 遗书
下一篇: 登老白山记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