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瑶”之谜

作者: 赵腊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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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湖南隆回打卡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人说,是歌手袁树雄的一首《早安隆回》,把原先鲜为人知的隆回唱红了。

这里,竟然生活着一个神秘的民族——几乎被我国民族史料和世人所遗忘的古老部落——瑶族的一个分支:“花瑶”。

严格意义上说,我不是第一次到隆回。1987年,我随中央讲师团到武冈师范学校支教,作为一个“写作”老师,就曾跟着学校语文教研组的老师们来过隆回一所小学观摩教学。后来,我在武冈师范学校教过的学生中,有几位就分配到隆回执教,他们现在早已桃李满天下。但作为他们的老师,我还真没有到这里来看望过他们。这次,也算是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下了车,看见学生们已在等候。我们在车站附近一家米粉店吃过中饭之后,便驱车直奔虎形山。学生们介绍,隆回县地势东南低,西北高。东南属典型丘陵山区,山丘河川交错纵横;西北为雪峰山余脉,主峰白马山海拔1780米。而“花瑶”的主要聚集地虎形山位于雪峰山脉的东麓,平均海拔高达1350米,坐落在隆回县境北部的崇山峻岭之中。由于地处高寒山区,这里一年之中有很多时光为大雾笼罩,阴雨绵绵;而冬季则冰霜覆盖,白雪皑皑。对我而言,虎形山瑶乡是一片神秘而又令人向往的地方。

山路崎岖,近两个小时后,我们到达虎形山瑶族乡。透过车窗,一座高高的牌楼呈现在我们眼前,牌匾上“花瑶古寨”几个大字更是赫然在目。学生们说,虎形山的“花瑶”至今尚有七千来人,主要分布在瑶族乡,小沙江镇、大水田乡和麻塘山乡一带也散居着为数不少的“花瑶”,但无论从民俗民风,还是从这里民居的建筑风格来说,崇木凼村花瑶古寨还是比较典型的。

继续前行几分钟,就真正到了瑶族乡“花瑶”居住集中的村寨——崇木凼村花瑶古寨。

“世上的米酒万万千,哪有我瑶山的米酒甜,捧起竹筒我喝一口,喝在口里醉三年……”刚进村口,身着民族服装的瑶族小伙阿妹们就跳起了欢快的瑶族舞蹈。待我们正要进入山寨,阿妹们齐声一个“喔嗬——”然后变戏法似的端出了包壶、土碗——这是花瑶人的一个习俗,叫喝“拦门酒”,也就是外来的客人如果要进寨,必须喝上主人们端上来的满满的一碗瑶山自酿的米酒。若想逃避,除非你与那歌喉甜润、反应快捷的瑶族阿妹对山歌,而且必须获胜。而对歌,那哪是我们这一行的强项呢?

于是,在嘹亮而婉转的歌声中,我们一个个被灌得满面通红,摇摇晃晃。

当地有句俗语:“有古树的地方,必有瑶家,有瑶家的地方,必有古树。”寨不离树,树不离寨,树是花瑶同胞和古寨的保护神,古树也是花瑶山寨的一景。

顺着山坡往上走,但见古木参天,竹林摇曳,银花遍地。一位花瑶老人告诉我,花瑶村寨的周围,有不少生长了近2000年的参天古树。在这些平均树龄高达1300岁的古树中,最长寿的“树王”已有1800年树龄,最短的也有1100年。仅“古木岗”,树龄在500年以上的袍栎树就达100余棵,树龄最长的已达1600多年。在山寨的后面,还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其中有一棵“树王”和一棵“树王后”,树龄都在1000年以上,据说瑶山所有的树都是它俩的后代。有意思的是,花瑶同胞根据这些古树的树冠、树枝、树根和树干的形态,以及树与树之间的组合、树与周围环境的关系等来给古树命名,比如“夫妻不离”“千年富翁”“天罗地网”“银蛇拱地”“天女散花”“醉卧塔尖”等等。

在花瑶同胞心中,上了年纪的树就拥有了灵气,就不能再轻易动它了。若谁家的宝贝生来八字太大,不听父母带养,或命根中排斥父母,认寄父又无人敢接受,最好的办法就是过继给古树,认古树为父,逢年过节就去拜祭,可以消灾解难,化凶为吉。凡披有红布,底下留有瓷碗小杯和烧香痕迹的古树,就证明它的继子继孙很多了。

花瑶同胞为何如此爱树、护树,传说有几种原因:一是风水坟山说,花瑶同胞的祖坟一般按姓氏集中葬在一块“风水宝地”上,这里不能动土;二是风水水口说,花瑶山寨一般坐落在山脉拱手的腹地里,寨子前方山峦相接水流出去的地方叫“水口”,是寨子兴旺发达的风水前门,这里必须让古树来把守,传说可以从水口古树的枯荣来预兆寨子里的吉凶,若水口里最大的古树枯死了,那么这个寨子里的大人物就可能要跟着离去了。所以谁也不敢去碰水口里的古树,免得招患迷信中的“五方山煞”。这些习俗里有一些迷信的成分,但总体是向善的。

谈起花瑶同胞对树的崇拜,还有一则与爱情有关的故事:从前的花瑶一般不与外族通婚。上世纪90年代初,一个花瑶姑娘和一个汉族小伙倾心相恋,却遭到了同族人的一致反对。无论她怎样相求,都打动不了他们的“铁石心肠”。姑娘无奈之下,就把族里的长者请到了这片“古木岗”上。这里有一棵百年的袍栎树和另外一棵完全不同种的树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姑娘说:“连不同的树都能长到一起,为什么不同族的人就不能结婚呢?”她的话终于打动了族人,她因此也和她相爱的人喜结连理。

瑶家同胞除了对树的景仰,对山石也有他们独特的理解。我们发现,在寨子里的房前屋后、溪边路旁,甚至田土中央,都凸立着一尊尊高约数丈的奇异巨石。山寨里的瑶族同胞说,这些石神常年为他们镇守寨子,护佑着家门,保佑全寨人平平安安。

从山岗上下来,我顺着小路继续往前走。这是一片分散而错落有致的农舍。农舍是用木板拼装的,具有典型的瑶族建筑风格。据了解,因为当地的土质不能烧砖,所用砖块必须从百里外的山下运进来。所以,只有富裕人家才能住上砖混结构的住宅。这样,花瑶人家居住的房子绝大多数是木结构,一般为一层小屋,大多是就地取材,翘檐斗拱,很有特色;也有两层的小吊脚楼,干净、简陋、古朴而大方,深深地融合在大山的自然环境里。

花瑶同胞修建新屋,至今沿袭着某种奇特而古老的古风。对于宅基地的选择要请“地仙”(风水先生)择地,帮助选向和挑选动工日期。待三柱或五柱一扇的木架子做好后,竖架上梁的那天,全寨的亲邻都会主动来帮忙。用绳子拉的、用叉子撑的、用肩膀顶的、用木槌敲的、用双手推的,各就各位后,一声喊起,一扇木架瞬间立于宅基上了。

山美水美人更美。事实上,花瑶同胞珍爱自然,崇尚绿色,特别爱美。东汉应劭《风俗通义》载,瑶族祖先“积织木皮,染以草,好五色衣服”。花瑶的服饰奇特、复杂、精美而讲究。男人们头缠黑白相间的方格头帕,潇洒随意;女人们则身穿素白或黛蓝色的对襟长衫,镶着的红布边和红布扣纯为装饰,下着素艳相融的花裹裙,腰缠五颜六色的腰带,头上再配一个吊有长长彩须、状似倒扣斗篷的火红头巾。靓丽的头巾是用一两百米长的彩色花带一支支、一圈圈地往头上悉心地盘缠起来的,状似葵花,大过斗篷,前头微微向上翘起,煞是好看。一旦花瑶女人们娇美的身影闪动在绿意葱茏的山野,远远望去,她们的头巾就像束束烂漫的山花,绚丽多姿,如诗如画,难怪人们称这个古老的民族为“花瑶”。

花瑶的挑花被称为我国民间艺术宝库中的一支夺目的奇葩。它图案简练,线条明快,色彩和谐,变形夸张,极富装饰性。湘西籍著名文学家沈从文先生曾称赞它为“世界一流的挑花”。近年来,挑花已被列入全国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你也许想不到,那些美轮美奂的挑花,竟是出自虎形山深山密林中的花瑶妇女之手。其实,挑花是瑶家姑娘和婆娘们的看家本事。花瑶妇女挑花从来不用描图设计,也不用模具做刺绣架,全凭她们灵巧的双手、娴熟的技巧和心中无限的想象力,循着土布的经纬线进行徒手操作。据说花瑶妇女挑花用的技法是已快失传的“架子花”“十字绣”,线条流畅,针法精细,一条花裙要挑上二十几万针。行针的长短,用线的松紧,均需一致。紧密处针针相套,不现底色;简练处仅一枝花,几条线。画面黑白、疏密、动静形成对比。

当花瑶汉子们随意兜几个煨熟的红薯上山挖土、砍柴之后,女人们就凑到一起一边说笑,一边做起她们心爱的挑花活计来。她们个个都有一手好绝活儿,谁都可以说出几个有关挑花的道道儿来。她们从六七岁时起,就要在娘手把手的严格规训下,穿针引线,学着挑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不间断。于是,在瑶乡的吊脚楼、屋檐下、火塘边、堂屋里、岩石上、小溪旁,你到处都可以看到专心挑绣花裙的姑娘。

瑶山的婚俗也十分有趣。据了解,花瑶的习俗是对歌定亲。在农历四月初八这一天,未婚的男女们都集中到“树王”“树王后”所在的树林中通过对歌相亲。几轮情歌下来,情投意合的手牵着手满脸喜悦地步入树林深处,相互倾吐爱意去了,未能对上情歌的男女,则由伙伴们高高抛向空中……成也好,败也好,欢歌笑语一样弥漫在瑶山的山山岭岭。

花瑶山寨少与外界往来,至今仍然承袭着自古以来的传统婚俗。据说,从提亲到订婚,要历经一连串古老、怪诞而繁缛的礼仪。其中最撩人的,当数婚俗活动中的“打泥巴”——热闹的婚礼席上,酒过几巡,炮竹骤响,一名中年男子突然夺门开溜。这时,守在酒席门外的姑娘们一拥而上,将湿泥拼命地朝他身上乱涂乱扔。被姑娘们追来打去的这名男子,不仅不着急.还一直乐呵呵的。一问才知道,原来被围攻的是“媒人公”,就是当初给新娘上门说亲的人。

在花瑶山寨里,说亲的不是媒婆,而是能言善道、知识广博又受人尊重的汉子,人称“媒人公”。媒人公的重要标志是手拿一把打不开的油纸伞。新婚典礼上,揪打“媒人公”叫作“打泥巴”,是新娘子的闺中好友们,因“媒人公骗走了我们的好姐妹”而惩罚他的方式。“媒人公”身上泥巴涂得越多,证明女方家里对这门婚事越满意。这满身泥巴的衣裳,穿回家后,要保存三天才能洗掉。

婚礼是全寨子人的狂欢节,除了“打泥巴”,还要进行“炒茅壳里”,就是惩罚在对歌中败阵而又小气的男人们。新婚之夜,宾客们只顾自个儿高兴,根本不太“理会”新郎与新娘。新郎只管帮着做家务事,或同样挑着礼担随意夹行在送礼的队伍中,不知底细的你根本就看不出也不知道到底哪位是新郎。新娘就更惨了,不仅不准人洞房,而且要独坐在堂屋里的冷板凳上,不吃不喝,静静地挨过这举寨欢腾、喧闹的夜晚。在花瑶同胞的心目中,没有什么比人丁兴旺、族群繁衍更加重要的了。所以他们常常把生孩子看得比结婚还要重,并要在孩子出生的第三天举行热烈盛大的诞生礼,称之为“打三斗”。打三斗的礼仪,新奇、热烈、繁缛而有趣,历时两天一晚,是对婴孩儿、对主家的道贺,也是对寨子新添人丁的祝福。

“饭养身,歌养心。”花瑶是个能歌善饮的民族。古老的瑶乡,几乎人人会唱山歌,男女老少都把唱山歌当作最快乐、最开心的事情。花瑶山歌种类很多,特别是《呜哇山歌》,它是花瑶传唱千年的劳动号子,因演唱时常常加以衬词“呜哇呜哇”而得名。“清早起来赶路来,大路赶着小路来。呜哇……大路赶到歌师傅,小路赶到歌秀才。十八妹呀少年乖,赶到两位歌师一路来。呜哇……”“深山老林路幽幽,郎有娇妻妹有夫。呜哇……妹是蛤蟆地上跑,郎是天鹅白云游。十八哥呀好呷油,一世婚姻不二收。呜哇呜哇呜哇……”在虎形山,农忙时节,你随时都可以在田间听见《呜哇山歌》。歌师傅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唱着《呜哇山歌》为大家加油鼓劲,几十个村民在田里一边插秧一边和唱。“呜哇呜哇呜哇”从他们的嘴里不停蹦出来,脖子涨得又粗又红,头摇得像拨浪鼓,手掌自然而然地随着吼唱在不停地劳作。

入夜之后,花瑶同胞就在平地里燃起一堆篝火,然后由虎形山各个花瑶村寨的姑娘小伙们组成的民俗表演队,联袂演出一场精彩而带有野性的瑶族歌舞。到了互动节目,游客也会被拉到瑶族兄弟姐妹们中间。“挤板凳”让你热血沸腾,“打滔”使你神思遐想(即“顿屁股”,花瑶民族年节庆典时,不分男女老幼,相互往对方大腿上坐的一个节目形式)……

“十八妹妹少年哥/弯把把的红花伞/最勾我魂魄魄/十八妹妹少年哥/晃悠悠的红花轿/摇在我的心窝窝……”即将离开瑶乡的时候,一首悦耳动听的歌谣由远而近,回响在我的耳际。这是湘籍著名歌唱家宋祖英倾情演唱的《花瑶情歌》,歌曲取材于隆回花瑶民歌,融合了花瑶山歌中多个韵脚,保存了花瑶地区独特的民歌韵味。

花的情,花的歌。祝花瑶乡亲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原载《北方文学》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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