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脊路上的酸婆

作者: 刘月潮

龙脊路上的酸婆0

二十多年前,我从北方来到南方的小城讨生活,可能是饮食的地域差异,引起脾胃不和,到医院看过,吃了药也不见好转,或许只能等脾胃慢慢地适应南方的水土吧。有一天下班路过龙脊路,我看到路旁有个酸1摊。这原本不是什么新鲜事,街旁时常见到卖小吃的小摊儿,摊前总乱糟糟地围着人,唯独这个酸摊前的人,不论大人还是小孩儿都在自觉地排队。我心里犯起嘀咕,这南方人爱酸竟爱得如此痴狂,于是身不由己地跟在众人身后排起队。轮到我时,卖酸的女人看了我一眼,说:“看你脸色不对,给你配几样酸吧,吃几天就好了。”她熟练地拣了白萝卜、卷心菜、莲藕、子姜、菠萝等好几种蔬菜瓜果做的酸,称重后让我搭配着吃。我付钱后就拎着一袋子酸走了,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我拿着酸边走边小心地咬了一口,不由得呆住了。原以为它会酸得掉牙,没料到咬在嘴里却是甜滋滋的,脆甜中夹带着一丝丝酸辣味,才明白这女人竟然赋予了酸一种全新的意义。走在路上,对手中袋子里的酸我竟一时无法抗拒,一块又一块地落进肚子,清爽脆口的酸味渗进身心,连食欲都猛地大增。果然,吃了几天酸后,我脾胃的不适感竟然消失了。

脾胃好了,我从此也认识了她。在中午或下午放学、下班的时间段,她的酸摊儿会准时出现在三岔路口。岔路的尽头是一所小学,旁边还有一所初中,从岔路上出来一拨拨的学生,立马就把酸摊围住。

女人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卖酸时她总戴着口罩和白手套,一只手捏着夹子飞快地从酸坛夹酸装袋,一系列动作快得像一道道闪电,另一只手专门收钱、找钱,也快得像闪电。我喜欢看她卖酸,她的两只手各有分工,又十分默契,就像艺术家在表演。

女人的酸往往不到个把时辰就卖光了。雨天的生意会冷清些,她就把酸摊推到路口,那里下班时经过的人多,过路的也多,有人一买就是好几斤。她卖的酸吃起来开胃,特别是夏天,回家就着酸喝稀饭吃馒头最省事。

她在这条路上摆了二十多年的酸摊,认识她的人都叫她酸婆,她也喜欢人们这么叫。通过多年的接触,在与她的闲聊中,我仿佛渐渐走进了她的人生。

她没念什么书,识字不多,但看上去对生活一点儿也不敷衍,每次出摊儿都穿着不同却得体的衣服,都是她自己裁剪缝纫的。她从店里买便宜的布头,打扮女儿和侄女,打扮自己。她任何时候都穿得干净清爽,似乎这样她的酸更能抚慰不同季节的味蕾。

酸婆做的酸在这一带没人能比得上,对她来说,本地产的时令蔬菜水果都能做成各种酸。每种酸的制法有所不同,不同的季节和天气也会做出不同的酸,酸婆像是跟大自然相通,心中藏着一本老皇历,懂得每个时节的自然之气。那些蔬菜水果被酸婆清洗、晾晒、腌渍过后,在酸水浸泡中从普通的水果蔬菜变成生命的另一种时态。

见她的酸摊生意好,不久她的酸摊旁就出了一家新的酸摊,一对母女摆的。女儿待业在家,见卖酸也能挣钱,便在校门口的路旁也支起酸摊,一见有人朝酸婆的摊位走过去,就吆喝着夸自己的酸比谁家的都好,抢酸婆的生意。酸婆只是笑笑,不跟这对母女计较,各人做各人的生意,认你酸的人,对方是抢不走的。

没过多久,校门口又出了另一家酸摊,也是一对母女,也是女儿待业在家,与之前那对母女还沾亲带故的,一左一右把酸婆的酸摊夹在中间。

两家酸摊拼尽全力也卖不过酸婆,就暗地里合起伙来,不时制造矛盾,一次次把战火烧到酸婆脚边。见酸婆不理睬,两家就时常你一句我一句地指桑骂槐,欺负酸婆。酸婆不懂她们为什么要欺负人,有一天实在受不了,忍不住回骂几句。

对方早暗中商量好了,互相瞅了一眼,忽然一起冲上来,砸摊儿的砸摊儿,厮打的厮打。对方四个人,酸婆孤零零一个人,酸摊差不多全毁了,十几个玻璃坛子碎了一地,酸也摔得到处都是,到处弥漫着酸的味道。刚放学的学生吓得到处乱窜。酸婆躺在地上哀求说:“快住手,求求你们,别伤了孩子,别伤了孩子。”秋天的阳光洒在地上数不清的玻璃碴儿上,折射出一道道刺目的光。片区的派出所来处理,对方四张嘴吵得酸婆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旁边几个学生站出来替她做证,说是对方先对酸婆动口动手的。

学生的作证救了酸婆一命,还了她的清白,她念对方也都是“半边户”,生活不容易,只让她们赔了酸摊的损失,其他的也就不再追究。

从学校这条路出来走几十米,就到了大马路上。酸婆把酸摊迁到大马路边,她的酸依旧卖得火爆,喜欢吃酸的都说全城没一家比她家的酸更好吃,还有的人向酸婆讨腌酸的方子,酸婆一个字不差地说给对方。每个得了方子的人回去照方做,却怎么也做不出酸婆的味道。

酸婆笑着说:“我也是一样的方子,不同的人照着同样的方子总会做出不一样的味道。酸跟人一样,也认人的,只有人把心给了它,从它身体里出来的味道才对得住人。”

做酸的人要把心交给酸,这话是她奶奶跟她说的。小时酸婆也一样听不懂奶奶的话,后来她才懂得,这些瓜果蔬菜养了人一辈子,做酸的人想把瓜果蔬菜变成一片片酸,也就像打开了一个人的光阴,把人的一辈子变成一片片酸。酸婆说每一片酸都有着各自的来历,酸成了瓜果蔬菜的下一世。瓜果蔬菜在酸水里发酵,也在做酸人的内心深处发酵,人的精神及信仰就有了酸的气息,有了瓜果蔬菜以及万物的气息。做酸的人要始终对瓜果蔬菜感恩,还要对生命中遇到的万物感恩。瓜果蔬菜成了一片片酸,也就有了更多的生命力量,有了生命的深度。酸婆奶奶是村里最会腌酸的老人,她过手腌的酸,仿佛给了酸人世间最美的味道,给了酸最美好的生命,也给一片片酸安放了一个个最洁净的灵魂。酸婆奶奶嗜酸,每天一日三餐不断,特别喜欢吃莲藕和荷梗做的酸。奶奶总把那些瓜果蔬菜浸泡在不同的酸水里,变成不同风味的酸。

小时酸婆一出门就是荷塘,莲塘有好几亩见方,一口有几百年光阴的老塘里,岁月积攒下厚实的淤泥。一年年的莲荷生得好,酸婆奶奶总把嫩生生的荷梗丢进酸坛;那些不同时节的莲藕洗净削皮后稍稍晾晒一下就放进酸坛一块腌。莲藕从淤泥里走出来,带着一身的阳光走进酸坛,浸润在酸水里,变成新的生命。

酸婆奶奶一直跟酸婆说,万物都是有灵的,不过,灵魂随时会走散的,在这个人世间,不管是人还是万物,一旦灵魂走失了,就变成坚硬的石头,再也经受不住这世上的阳光,能藏得住阳光的才是有灵魂的生命。小时她总记着奶奶的话,去藕塘掐荷梗、挖莲藕时都小心谨慎,生怕弄疼了它们,干什么都轻手轻脚的,对万物怀着悲悯和敬意。在奶奶的教养下,她少女时代没有杀过一只鸡鸭,没有骂过一句脏话,干活儿时都生怕碰疼了庄稼,替奶奶做酸时都觉得自己伤害了这些瓜果蔬菜。奶奶把一手做酸的手艺全传给了她,村上人都说她比她奶奶的手艺更好,做出的酸也更脆爽可口。村里时常有人喊她酸姑娘。酸姑娘人好心善,走在路上都怕自己踩死蚂蚁。

大家都说酸姑娘这辈子怎么嫁人,怎么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村里人都喜欢说酸姑娘的玩笑话。

长到十七八岁,酸姑娘到了婚嫁的年龄。酸姑娘跟着奶奶长年吃酸,长得好看,肤色像玉石一般莹润。说话也好听,细声细语的,像春风拂过大地。

十里八村相中酸姑娘的男孩儿不少,但奶奶替她把着关。奶奶说那些个男人像没魂儿似的。奶奶拦住了酸姑娘的姻缘。

直到邻村一个从几百里外的城市来的男人回乡探亲,有人牵线搭桥时,奶奶才一眼就看中了,暗地跟孙女说:“别挑了.就这个男人吧。”

她只看了一眼就一点儿不喜欢这个男人,他比她大十几岁,又生得老,像个小老头儿,个子又矮,酸姑娘站在他跟前,还比他高半个头。酸姑娘一点儿也不乐意,眼泪在眼眶里转着,一直落不下来。

可奶奶中意这个男人,酸姑娘看出奶奶图这个从几百里外来的男人有个牢靠的“铁饭碗”,奶奶想让她跟着进城过舒服的日子。

酸姑娘就这样嫁了。

酸姑娘成了酸媳妇,表面上是嫁到了城里,实际上在郊区的平房生活了十多年,房子后面是成片的荒山野岭。她把怨气埋在心底,跟着“半边户”的那些女人上山开荒种地、养猪养鸡,在地里种四时的瓜果蔬菜和五谷杂粮。她喜欢把地里种出的瓜果蔬菜变成各种酸食,住在平房这一带的人都吃过她做的酸,也都赞叹她心灵手巧。

她的两个女儿在平房一前一后出生,相隔一岁多,生活的压力像座大山,陡然让人紧张起来。她和男人努力守着这个并不宽裕的家。女儿长到六七岁,丈夫把弟弟的两个女儿接过来抚养。小叔子刚病逝不久,弟媳就跟着改嫁,扔下两个孩子,大的八九岁,小的五六岁,弟媳就像天上一片云一般,被风刮走了。几个兄弟姐妹都不愿接养,丈夫就把俩孩子接回了家。她有些气不过,竟没跟她说一声,就一声不响地把人带回来了。当她看到孩子怯怯地躲在丈夫身后,心忽然软了,瞅着没爹没娘的孩子,她在心底狠狠地叹了口气,这做娘的也真心狠,自己身上的一团血肉咋说扔下就扔下,只图自个儿快活呢。她忽地搂过孩子,说:“往后这里就是燕儿霞儿的家,哪怕大娘饿着,也会有你俩一口吃的。”

她一下子又多了俩孩子,都是要吃要喝要穿还要人照顾的,一家六张嘴,张口就要吃饭,哪张嘴都是省不下的。她把心分一半给了这俩娃,跟自己亲生的一样对待,甚至比对亲生的还要好。酸媳妇知道,这两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心像被冰块冻伤了,她只有在心里疼她们,才能让她俩的心暖过来。

酸婆靠着种地、养猪养鸡、做酸卖酸,拉扯四个孩子,不光管吃喝用穿,还得供四个孩子上学念书。她和四个孩子都是农业户口,只有男人一人是非农业户口。酸婆靠卖酸攒下的钱给孩子们买了“农转非”的指标。四个孩子户口办下来后,都先后进厂上班了。

女儿侄女进厂没几年,男人就退休了。他这辈子像是为工厂而生的,上完白班上夜班,上完夜班又接着上白班。十七岁招工进厂,在工厂最脏最吵最累的车间干了四十三年,六十岁退休。退休后还没来得及享几天福,退休金在口袋里还没焐热,就查出肺癌晚期。

男人就像一台冰冷的机器,在职业生涯中显现出坚韧的一面,而在生活中却露出软弱的一面。男人只撑了大半年,就离开了人世。他最后不愿再活下去,觉得自己拖累了一家人,成了一个累赘。

丈夫生病后,她收了酸摊,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丈夫去世后,酸婆又过起了做酸卖酸的生活。酸成了她生活的一种味道,也成了她生命的气息。

酸婆时常对我感叹,说适合做酸的原料越来越难找了,她做的酸味道也比不上从前,品种也比以前少多了。十年前,她做酸的不少原料还是自己种出来的,那时她种的瓜果蔬菜不施农药化肥。她最喜欢做水果酸,然而市场上早已找不到本地老果树产的水果,老果树产量低,早就被无情地淘汰掉了。买不到本地产的果,那些水果酸她只好不做了。

酸婆依旧在这条马路上卖酸,她的日子浸泡在一片片酸的气息中,也在酸水中发酵。酸婆在这条马路边摆了三十多年酸摊。

十多年前,城市有了城管,酸婆把酸摊摆到马路边小公园门口,几年后小公园门口又不让摆了,酸婆又无奈地退进公园的进门处。过路的人一眼就能看见。

马路坑坑洼洼的,一到下雨总是积满了水,买酸的人过不来,酸婆就在马路边水坑里垫上十几块砖头,让买酸的人顺利到达酸摊。雨过天晴,水坑消失,酸婆又把砖捡回来,码在公园角落,等到下雨水坑积水时再派上用场。十几块水泥砖结实得很,在风雨中成为人的垫脚砖。

酸婆的几个孩子早就让她歇摊,在家享福。酸婆不肯轻易歇,她说她多做一天,几个孩子负担就少一点儿,再说这劳累了几十年的身子,就像一台还在转动着的老机器,一旦歇下来,就再也启动不了。

2020年10月1日,是个特殊的日子,在这一天,酸婆终于歇摊,安心回家养老了。

酸婆歇摊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她教给我做酸腌酸的方法,我怎么也做不出酸婆的味道。

或许酸婆酸的味道,也是她的一生发酵后的最美的味道。

注释:

1酸:南宁方言称“酸嘢”,果蔬腌渍而成的地方传统小吃。

原载《青年文学》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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