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黑夜来得很慢

作者: 刘义彬

妈妈的黑夜来得很慢0

今天周六。匆匆吃过早饭,到小区外给老妈买了两盒降压药和一些零食,便开车往六十多公里外的老家赶。

一个多小时顺利到家。停下车,也顾不上随身带的电脑包、衣物等,先提上刚买的药品零食,径直往妈妈房间里面走,正遇上老妈颤巍巍地撑着木椅低头往外挪。我问妈妈:“您这是要出去吗?”

妈妈抬头看见我,一把拽住我的手,昏花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欣喜的光:“回来了?!”“嗯,回来了!怎不坐着烤火呢,外面有点儿冷。”大哥在一旁笑说:“老妈是出来接你呢!都出去两次了,看你回没回。”

八十五岁的老妈,总这样急切地盼望着五十多岁的二儿子回来。从我十一岁离家读寄宿制初中算起,历经外出求学、参加工作、异地调动工作的四十年,妈妈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盼啊盼,没有尽头。

屋子里平和而安静。手提电脑平放在烤火架上,我端坐在电脑前修改自己的文稿,只听得到“啪啪啪”敲键盘的声音。

妈妈靠在我左手边的皮沙发上,斜对着我。我发现她嗫嚅了一阵,好像有话要说又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于是停下手上的工作,微笑地看着她。妈妈问我:“义彬啊,我今年好多岁了?”我笑说:“您今年快满85了!”停顿一下,妈妈又说:“活这么久有什么意思?走也走不得,记性又不好,连自己吃的都弄不了。”我说:“您就是娇气咯!像您这把年纪的人,有几个还能像您这样在家里走几个来回?人家每天都躺在医院的床上打着吊针等人服侍呢,您还不知足!”妈妈有些腼腆地笑了:“是啊,我的亲戚熟人里面比我大的还真没剩几个了。”

午休之后,妈妈靠在沙发上又问我:“义彬,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我抓着妈妈的手摇了摇,装作不经意地笑着说:“现在是下午,您刚才睡的是午觉。我有时候午睡起来也和您一样分不清。”其实这时候,我心里隐隐地紧了一下。

“你看我这么糊涂,如何得了,还不如死了好!”妈妈叹了口气。我将凳子移过去对着妈妈:“妈,您不要这么想,人上年纪了记性自然不好,这很正常的。别老说死,死是不要自己考虑的,顺其自然就好,上帝会替您考虑好!您现在有三个儿子,身边每天都有亲人,吃穿不用愁,日子好过!每天只要开开心心的,吃点儿想吃的,看看电视,往好处想,别讲那些伤心的话。”然后我又跟妈妈说了很久,说着说着妈妈显然开心了一些。

记忆力越来越差,妈妈已经有老年痴呆的前兆了,她自己对此有些恐慌。

黑夜来得很慢,作为她最亲近的儿子,我能感受到妈妈身上那种忧伤而绝望的气息。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妈妈断断续续地说起她60年代曾经在公社做接生员的往事,在附近乌川水库建设工地上负责伙食分配时的忙碌……当妈妈说起她人生的高光时刻,我会饶有兴趣地听着,然后细细打听其中的细节。每每这时,妈妈好像忘了忧伤,眼睛里闪烁出亮亮的光,说话会从容而连贯起来。

妈妈的前半生几乎都浸泡在苦水里。才两岁时,我外公就被当时伪政府的保安给打伤致死。外婆改嫁后,妈妈只能跟着她的几个叔叔伯伯一起生活,放牛,干农活儿,经常几个月见不到自己的亲娘。七八岁的年纪,经常偷偷跑十来里山路去找她的妈妈,然后被继父赶回来。妈妈十五岁的时候她母亲得肺痨去世,十七岁的时候嫁给我父亲——十公里外一个贫困而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父亲曾因慢性肝炎一病多年,妈妈说她买回来的中草药堆起来总有几十箩筐。

妈妈生性要强,在家里既是主心骨又是主劳力,不管是在生产队出工还是后来分田到户,妈妈从不落后。终于熬到将三个儿子抚养成人,读完书又先后成家,这个时候的妈妈已经老了。十多年前,七十八岁的父亲因肺癌离世,妈妈呼天抢地的恸哭没能将父亲唤回。唯一的一次,我曾问妈妈:“爸爸过世后,您想他吗?”妈妈神色黯然:“好像他白天黑夜一直都还在身边一样。”

为了减轻妈妈的痛苦和孤单,我们三兄弟一起商定,一定要尽全力照顾好我们的老妈,多多陪伴她,让她尽可能快乐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没想到这最后的一段路,依然是一条漫长的泥沼之路。

每天一两次,我会问妈妈:“出去走走吧?”妈妈如果点头,我就搀着她胳膊慢慢往外面挪。

下了台阶,从门前水泥坪沿小路走到东边农具大棚,相距不到一百米,妈妈要休息一两次。走到后,我会搬两张矮木椅子,和妈妈一起坐看门前正在开花的果树,晒太阳,聊天。我说:“树又长大了,今年的金橘、沃柑、杨梅、枣子看来都比往年结得多。”“是的。”“今年黄桃开花这么多,肯定要挂果了。”“嗯,就是不知道我还吃得到不啊。”“您老放心,您至少还有十年黄桃吃!”

停顿了好久,妈妈又转过头对我说:“伢崽,我怎么每天都好像丢了魂一样啊?仔细想却又想不起究竟丢了什么。”我没有接妈妈的话,望着前面绿意渐浓的大柿子树,有几只斑鸠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我明白妈妈丢失了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跟妈妈说。

这个大棚搭起来前,是爸爸妈妈和我们三兄弟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屋。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爸爸妈妈省吃俭用积攒了很多年,在亲戚朋友帮工帮物帮钱的情况下才建起来的老式砖瓦房,共有九间房子。虽是土砖屋,但在当时能建起这么宽大的房子,爸爸妈妈为此在乡邻中扬眉吐气了好多年。到十多年前爸爸去世的时候,老房子已多处开裂,房顶漏水,我真担心哪天房子垮塌了会压死我的亲人。其时哥哥已分家多年,我和弟弟合计好,几年后在百米外新建一栋两层楼的红砖房,让妈妈住到安全、干净、舒适的新房里。老房子因无人居住,日晒雨淋,破败得更快,没几年时间就陆陆续续地垮了几面墙。农村里农具杂物比较多,新房子放不下,最后我们只能将垮塌了的老房子推平,在原地基上搭起一个简陋的大棚,堆放农具杂物。大棚搭建起来后,妈妈每天要过来好几次,我们于是放了几把椅子,让妈妈过来时好歇歇脚。妈妈经常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她生命中的那些荣光、痛苦、仇恨和快乐也都随着岁月的老去而慢慢尘封,再也抓不住、再也捡拾不起来。丢失的东西太多太多,妈妈因痛苦和忧伤而麻木,又因为严重的脑萎缩,已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丢失了什么,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只知道站在荒凉凄冷的路边嘤嘤地哭。

妈妈好几次跟我说:“人到老了,真的是一无所有了。”我没法接妈妈的话,只有沉默。

周日早晨七点起床,窗外的薄雾将小村庄笼罩在朦胧之中。还没顾上洗漱就下楼到母亲的房间,看妈妈起床了没有。

妈妈已经坐在床沿儿,正在吃力地穿棉衣,看到我来,叹了口气:“你来了?我还在穿衣服,总要老半天。”

虽然已近春分时节,但早晚气温还比较低,妈妈衣服穿得厚。对于身体日渐干枯的妈妈来说,穿衣服也是个体力活儿,难度越来越大。我帮妈妈慢慢穿上袜子,套上棉衣外套,扶着妈妈下了地,上过厕所,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来休息。然后,将母亲房子里的坐便盆提到门前的菜地边倒掉,清洗了之后再放回原处。

经过门前水潭边的时候,一闪念竟又回到了儿时。儿时的日子并不富足,为什么我的记忆中会那么温馨快乐!印象中最开心的是缀满星星的夏夜,高低闪烁的萤火虫四处逗引着我们的好奇,蛙鸣如潮是耳边亘古不散的音乐。躺在水潭边的竹铺上,听妈妈絮叨那些久远而神秘的故事,轻拂的凉风和漫天的繁星丰盈着我们每一个单调的夜晚。夜深了,妈妈抱着我走过水潭,“伢崽,跟妈妈回屋哦!”唱着我的乳名走进关门的吱呀声中。冬天的夜晚,妈妈将我和弟弟摁在木盆里洗过澡后,帮我们擦干身子,穿上衣服,然后塞进被子里,任我们继续在床上叫唤打闹,被子里面有妈妈早已放进去的装满热水的玻璃瓶。早晨赖床不肯起来,是妈妈将我们一个个从被窝儿里拽出来,爱怜地帮我们穿上衣服,各拍上一屁股再拎到地上,开始一轮又一轮嬉闹的日子……

天道轮回,现在终于轮到我们帮妈妈穿衣服洗澡倒马桶了。

“我还有养老金,每个月有四百多块钱养老金在银行,一直没去取,别忘记了。”妈妈说。

我说:“您放心,养老金储蓄卡在弟弟那里,去年我们还取过几次,我和您一起去的,您不记得了?”

妈妈多次问到她的养老金卡,她不记得储蓄卡放在弟弟手上了,总是担心养老金不记得取出来。妈妈的潜台词其实是家里开支大,她怕多花我们的钱,她还有点儿养老金可以给我们帮一把。

家里生活开销确实也不小,加上弟弟的收入并不高,我知道妈妈的养老金是不会沉淀在银行的。事实上妈妈手上也不缺钱,她老人家有任何需求,我随时都会给她买来,并在她枕下一直备了一沓零用钱。但是妈妈的记性不好了,身边的现金经常不记得放在哪里,却总是惦记着养老金,和我说过多次了。有时候大哥来了,她也会问他,大哥只好跟妈妈耐心解释,让她放心。

年逾八旬的老母亲,咬着牙省吃俭用将自己的三个儿子拉扯大,先后读完高中,还供我和弟弟读完中专大学,到老了本该坦然接受儿子们的孝顺,她老人家却总是觉得亏欠了我们。前些年能走动的时候,妈妈不听我们劝阻,不停地养鸡养鸭,帮我们煮饭、炒菜、洗衣服、收拾菜园子、照看孙子,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这两年老得动不起了,妈妈便觉得拖累了我们,有一次竟然对我说:“你们几兄弟对我这么好,我下辈子只有给你们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一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能回想这些,有一种酸涩能将人淹没。

前年春节前,妈妈中风过一次,导致两条腿不利索,不能走动了。我们送她到医院住院半个月,治疗效果不错,回来之后妈妈的两条腿可以走动,比原来灵活多了,大家都挺开心的。从我们的新房子到老房子那边,一百来米的距离,妈妈不用拐杖也可以走过去,再休息一会儿,又自己走回来了。

不幸的是去年四五月的时候,妈妈被身患精神分裂症的邻家孩子用拐杖将两条腿给打伤了。送到附近的镇医院治疗一段时间之后,因为医生不负责任,换药不及时,导致妈妈的伤口感染,伤势恶化,后来竟发展到该医院治疗不了的程度。之后转院到长沙市某医院,又花了足足一个月时间,才将妈妈的腿伤治好。出院之后,到底还是伤了元气,妈妈的腿再也赶不上以前,行动越来越不方便了。

如果没人扶着又不撑拐杖的话,妈妈走上几米就得歇下来。在家里扶着椅子,扶着桌子,扶着墙壁或者门框,可以勉强踉跄着走动。我跟妈妈说,您老每天还是要坚持锻炼,尽量多走走,不然腿部肌肉会萎缩的。妈妈很听话,经常一个人在家里走来走去,锻炼身体,但她一个人轻易还是不敢出门,怕摔跤。

去年底某一天,弟弟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妈妈正微笑着坐在隔壁邻居家的堂屋前。我正纳闷呢,然后就收到弟弟的语音留言,说妈妈一个人走到隔壁人家去了。我听了之后一阵惊喜,一阵感动,这一趟单边就有近三百米,老妈真是坚强又勇敢!

但随着妈妈的身体日渐虚弱,这样的惊喜只怕是再也回不来了。那个像风一般来去的母亲只停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现在是周日下午四点多钟,我工作所在的城市今晚还有一个应酬得参加,且明天要上班,我得告别妈妈回去了。看妈妈一个人靠在火炉边的沙发上,眼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我有些不忍心离开。

为了缩短告别的时间,我三两下收拾好电脑,跟妈妈说:“我要回去上班了,妈妈!”

妈妈脸色瞬间变了,眼圈也红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声音颤颤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妈妈说话时嘴唇也扁了。“下周末回来看您!”其实我已经买好了下周末去外地的火车票,要利用周末去参加一个重要活动。但我不忍心告诉妈妈,怕她老人家难受,到下周再打电话作解释吧。

抱了抱妈妈后,我说:“您坐着别动,保重身体!”然后咬咬牙走出门,上车,启动,慢慢往前开。透过反光镜,果然又看到妈妈颤巍巍地站到了门口,半边身体靠在门框上,朝我轻轻挥手。

随着妈妈日渐老迈衰弱,我的每一次离开,都成了我们母子之间的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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