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夫

作者: 夏益发

三轮车夫0

1999年夏至日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这座小山城,一丝风也没有。街道两旁的树木耷拉着惺忪的叶子,有气无力地伸展着。县电影院前,两只小青蛙相互依偎着紧靠在一处低洼的小水坑里,好像也快支撑不住了。

这样的天气,光景稍好的人家都会待在家里吹空调,即使有再大的事,也是不愿出门的。不过,即使天气再怎么恶劣,总有一些人为了生计仍在忙碌着。

只见不远处一辆红色三轮车正“嘟嘟嘟”地开过来,当它驶到电影院门前一处水果摊儿时,“嘎”的一声停了下来。车上坐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正笑嘻嘻地望着水果摊儿,乌黑的头发、消瘦的脸庞、深邃的眼睛透露出一股冷峻的帅气。

他麻利地拔掉车钥匙,一个轻灵的跨步就下了车。他用手随意撸了撸头发,径直走到水果摊儿边,不由分说地拿起一片西瓜,恶狠狠地啃起来。他一连吃了五片,估计真是渴坏了。

在他一旁,卖水果的阿姨正心疼地望着他,一句话也没说,还递给他一瓶自己灌装的白开水,问道:“要不要喝点儿?”

“不要了,吃西瓜饱完了。”

“妈,这个西瓜好像有点儿坏了啵!”

“是啊,天气太热了,又没几个人买咧!”

“那还是少剖点儿,免得坏了。”

“你吃完那几片,暂时不剖,等晚些时候再开个新的。”

“最好是这样,要不然又亏本了。现在西瓜要来一斤三毛五,卖出去一斤五毛,去除成本、折耗和烂掉的,不亏本就好喽。”小伙子一边说一边精明地计算着。

这时,他母亲递过来一张小凳子,他接过并立即坐下来,然后双手伸进一只装有半桶水的小水桶里洗了洗,溅起的水花凝聚成一股小小的水流,一直流到两只小青蛙的栖居处。小青蛙“呱”地叫了一声,好像是在表达感谢之意。

这个帅气的小伙子是我哥。这一年他才十五岁,正值求学的黄金年龄,因为家境贫寒,成绩很好的他不得不辍学回家。这一年,我在巴马县二中念初一,弟弟在坡月小学念五年级。我作为那届村里唯一考上县城中学的学生,也差点儿因为家庭贫困留在坡月初中。

这辆三轮车有九成新吧,红色,正三轮,车身较长。哥哥清瘦的身躯坐在驾驶位上,显得很弱小。母亲和我说,我们来县城开三轮车了,以后你来找我们,可以加点儿菜、吃点儿肉。想到能吃肉,我心里可高兴了,但对于“来县城开车”这句话一点儿概念都没有。我不禁纳闷,家里的地不种了吗?牛、马、猪不喂了吗?

母亲说,他们常年外出打零工,赚不了几个钱,又没办法照顾家里,听人说开三轮车能挣到些钱,才下决心和亲戚朋友借钱买了这辆车,当然也是考虑哥哥不念书了,总得谋生。于是.就让父亲暂时在家劳动,管好家,哥哥开三轮车,母亲帮忙煮饭。

来县城营生,住是最大的问题。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个所谓的“家”的情景。

那是星期六下午,按照母亲上次交代的,放学后我就往校门外寻哥哥的三轮车。校门口很小,人多、车多,人的呼叫声、车的嘀嘀声相互交杂,拥挤而混乱。我找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哥哥。他把车停在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大榕树下,正朝着我笑哩!

看到哥哥的车,我迅速跑过去,很放松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一个跨步上了车。

风冷飕飕地吹进车厢,我双手插进口袋,双脚并拢,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和哥哥的背影。他才十五岁啊,却不能像我一样舒舒服服地坐在教室里学习,他那么瘦小,能扛得起生活的重担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鼻子一酸。

这是我第三次坐三轮车,仍然很不习惯。因为走惯了这段路,总感觉坐车是一种奢侈。长长的陡坡,两边是整齐的树木和抽穗的稻子,疾驰的三轮车把它们甩得很远。不一会儿工夫,就到达礼堂坡菜市场。哥哥说,车过不去了,得走路。

哥哥停好车后,就在前面带路。路边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树底下摆放着碗、筷子、杯子以及残剩的白烛,我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巷子很窄,房子破旧而密集,黑漆漆的。哥哥走得很自然,样子十分轻松,我紧跟在他后面,都不敢大口喘气。

连续拐过几个弯后,哥哥指着远处一处矮小的瓦房说,那里就是了。我的第一印象是,天啊,这是一间怎样的房子啊!长约8米,宽约4米,黄色残败的土砖,破碎的瓦片,没有窗户,它孤零零地躺在一片菜地中间,两根孤独的电线伸到这里后戛然而止。这房子看上去像是一个柴房。

母亲在小棚子里煮饭,柴火煮的饭菜很香,我连着吃了三大碗。在学校,我每天就吃两顿饭,每次都是蒸满满一大盒饭,然后买最便宜的两毛钱青菜就着吃。现在回到家,有这么好的菜,我哪里肯放过。吃过饭后,我们拉着家常,谋划着将来。母亲说,想摆个水果摊儿,补贴家用。

时间不觉间已到十点。我得回学校了。哥哥去拿手电筒。不巧的是,电池软绵绵的,没电了。我和哥哥肩并肩摸着黑,好不容易才走出了巷子,然后坐上三轮车赶回学校。

晚风凉得要命,感觉鼻子里空空的,没有一丝热气。路过电影院时,电影刚好散场。闪烁的霓虹灯映衬着“影视大楼”几个鎏金大字,远处隐隐传来卡拉OK的歌声。但这一切与我们无关。我急切关注的是,母亲的水果摊儿计划能否顺利推进,假如把摊子摆到电影院来,生意是不是会更好。

2000年元旦如期而至,世纪之交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别样的风采,是一种自信、期盼和渴望。三月,椿树已出芽苞,小草嫩绿如茵,燕子开始筑巢,麻雀叫个不停。春天已来,但山区的县城仍有几分寒意。

一天,哥哥走着来到母亲的水果摊儿前。母亲很奇怪,怎么不开车了?车子坏了吗?过了好一会儿,哥哥才吞吞吐吐地答道:“车被运管抓了。”母亲说:“运管?什么运管?哪个运管?”哥哥答不上来。看来运管是做什么的,母亲和哥哥都不懂。

母亲慌了。这辆三轮车是全家人的命根子,都指望着它吃饭呢。它一天不运作,就会影响全家人的日常生活。这下糟了,车被扣了,怎么办?找谁去?到哪里去要车?由于刚来县城才半年,运管局在哪里都不懂,更别说办各种各样的证件了。

母亲哪里还有心思摆摊儿?碰到这样的事,她心急如焚,连忙收拾箩筐,用扁担一挑,就往满公家奔去。母亲找到满公,跟他说了车被扣的事。满公说,你们的三轮车营运证是不是到期了?当初买车时,是不是忘记这个事了,估计要挨缴罚款,并重新办证。之后,满公又带着母亲和哥哥来到运管局。果然不出所料,除了需要缴纳二百元罚款外,还需三百多元重新办证。母亲和哥哥的钱加起来还不足百元,最后还是满公帮忙垫支的。

天阴沉沉的,雾气绕在山头,赶都赶不走。母亲坐在出租房的门口,看着白气蒸腾的马鞍山,心情糟糕透了。母亲和我说,车虽然要回来了,但是这笔罚款、办证费还要去凑,需要一定时间。还有,不懂你爸把家里的猪、牛、马卖出去了没有?如果处理清楚了,下半年也来县城一起住,到时看看是否把水果摊儿做大一些,或者是想办法借钱再买一辆三轮车。

母亲总是这样,每当我从学校回来,她总爱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母亲说得口渴了,就去箩筐里拿一个烂苹果来吃。母亲说,明天是圩日,又逢星期天,人多苹果肯定好卖些,你得空儿就来一起帮忙。

第二天醒来时,屋里就我一个人,母亲早就去卖苹果了,哥哥也出去开三轮车了。按照母亲的叮嘱,我沿着新建路往老车站方向走。快到车站的时候,我远远地就看见母亲了。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面前两个箩筐,装满了小苹果,左边放着一杆秤。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紧紧地盯着过往的行人,犹如一座雕像。

看见我过来,母亲突然很高兴地站起来,还将小凳子让给我坐。我说不累。母亲说,今早上已经卖出去十几斤苹果了,下午估计还会卖得更多。我站在旁边,一边观察,一边询问。苹果被擦拭得很干净,一个一个码得整整齐齐的,在阳光的反射之下,油光发亮。母亲说,这种小苹果,又甜又脆,一元一斤,很受欢迎。

正说话间,突然听到一阵惊恐的喊叫声,一些摊点儿纷纷收摊儿,有的挑着担子急匆匆地往巷子里跑。母亲说:“快,赶快,帮忙拿秤。”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脑瓜一下子就蒙了。母亲把箩筐一抖,原来堆得整整齐齐的苹果瞬间就垮塌了。她麻利地担起扁担,并叫我跟着她。我左手抓起秤,右手拿着小凳子,紧跟在她身后。

我们一直走到满公家的门前才停下来,满公很紧张地询问:“城管又来了吗?”母亲说:“好像是的。”我问母亲:“什么是城管?”“城管就是管理城市的人,没有他们城市会很乱。但是穷苦的人总要生存,摆个小摊儿常常被他们赶来赶去的,大家都很担心。城管总说到老市场去摆,可是那里每个摊位都有人了,在人家商铺前摆更是不得,所以能躲一阵算一阵了。”母亲苦笑道。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等外面稍微安静了一些,我们才继续摆摊儿。这次母亲没有到原先那个摊位去,而是直接在满公家门前摆,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以便迅速撤离。不过,一直到下午五点多,城管再也没有到这个片区来,苹果竟然全部卖光了,母亲还特意留了几个,说给我拿去学校吃。

六点左右,伴随着天空绚丽的晚霞,我们回到了出租屋。晚饭极其简单,一份烤鸭,一个青菜,烤鸭是哥哥买回来的,五元钱。每个周末,我们才吃一顿这样的大餐。饭后,母亲又唠唠叨叨地跟我说要好好读书,将来不要像他们那样劳碌奔波。

七点左右,哥哥开着三轮车,载着我,穿过迷蒙的夜色,慢慢地驶向了学校。晚风骤起,暖暖的。

2001年7月,我顺利完成了初中的学业。但遗憾的是,没能进入理想中的河池高中。来到母亲的水果摊儿前,我将巴马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递给她。母亲很认真地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地说道:“努力过就行了。在巴马近点儿好,老人家不用那么担心。”母亲说完,拿着抹布,不停地擦拭已经发亮的苹果。

这时,母亲的水果摊儿已搬到了电影院门口。这一年,弟弟也上初中了,他在巴马镇中读。对于一个只靠开三轮车和卖点儿水果营生的家庭来说,我们两个人的学杂费、生活费,仍然死死地压着这个穷困的家庭。

母亲每天起早贪黑守着水果摊儿,无论烈日高照,还是倾盆大雨,或是狂风不止,这个摊子仿佛成了她的全部。这时,父亲已把老家的猪、牛、马全部卖掉了,忙完农活儿后,就来县城一起帮忙看摊子。一家人的生活,只能依靠三轮车和这个水果摊儿。

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是充满着希望。母亲提议说,父亲才四十多岁,可以学车拿驾照。这一提议得到“全票通过”。不久后,父亲也成了一名三轮车夫。县城不大,街道也不多,但是父亲不知道路或者地名,搞得很尴尬。这样的情况持续几个月后,在不断的尴尬和努力中,父亲终于成了“老巴马”,每天的“营业收入”也开始增加。

高中毕业前一年,我们终于搬了家,住进了两室一厅的出租楼房。我以较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圆了继续求学的梦。2005年,哥哥不开三轮车了,去了广东一家纸品厂打工。父亲继续开着三轮车,每天按部就班地如同虔诚的教徒,努力地赚着每一元钱。后来,电影院不景气,人客稀少,母亲的水果摊儿也不摆了,她也去考了驾照,并又借钱买了一辆三轮车,成了一名三轮车“妇”。不过,每当农忙时节,他们都要回老家种地,家里的甘蔗长势喜人,如同这生活一般,越来越甜。

2022年9月,他们彻底告别了开三轮车的生活,这一年,父亲61岁,母亲5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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