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捞面”二题

作者: 冯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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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疚的鸡蛋捞面

1977年春天,我17岁,高中肄业,便靠着父亲是公社干部的关系,到三十公里外的红卫公社当临时工。因为我年龄小,又因有父亲的关系在,公社工作组下乡时常常带上我。我们工作组下乡,唯二的出行方式就是步行和骑自行车,大部分的人没有自行车,只能步行,出门时都是自带铺盖,晚上住在村里提供的集体大房间。

记得那一年夏季上郭家岗村驻村,主要任务是帮助夏收夏种、防火防盗,更重要的是保证完成公粮的上交任务。郭家岗村离公社不到十公里,也有土路相通,估计几天就能回来一次,我们都没做长远打算。谁知那一次带队的是部队上转业的政法主任孙廷秀,他作风特别强,能力特别强,党性特别强,到了以后,他向村干部表态,完不成任务决不收兵回营。

当年驻村,最难受的是吃饭问题,而解决这一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吃派饭。吃派饭,就是根据大队(村里)安排,指定驻村干部一人或几人到某个农民家吃饭,农民做什么吃什么,吃过饭按规定一天给农民留下一斤粮票、五毛钱。

郭家岗村和当年的许多农村一样,户户穷得叮当响,老百姓一年四季糠菜半年粮,除了吃红薯,大部分都还吃糠,蒸红薯面窝窝时掺上糠,所以叫糠窝窝。农民不过年不过节,谁也不舍得改善一下生活,因为生产队分给的那一点点口粮,精打细算,抠抠搜搜能撑到来年就不错了。

当年虽然穷,我们这些“公社干部”在家或在单位,一般一个星期或十来天,是能吃上一顿面条的,而谁也没想到,驻进郭家岗快一个月了,竟然没吃上一顿面条,大家最大的期盼就是吃一次面条。可以说,吃不上面条已影响到队伍的稳定。

怎么办?那年头十里八乡没有一个小食堂,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买不上。

突然有一天,孙廷秀队长告诉大家,他要让大家吃上面条,而且是鸡蛋捞面条。我的天哪!鸡蛋捞面条,在这一贫如洗的小山村,谁家会整出鸡蛋捞面条?

就在孙队长放出“大炮”,大家都垂涎欲滴后的两三天的一天上午十来点钟,孙队长叫齐我们,很自信地告诉我们:“今天上午鸡蛋捞面条!”然后,孙队长带领我们向着村南较高处的一户人家走去。

快到人家大门口时,孙队长说累了,坐路边休息一会儿。还没坐下三分钟,一阵“咯咯哒”的母鸡下蛋后的叫声传来,孙队长忙站起来,用手一拍他那蓝色的公安服,说:“走!”

很快,孙队长带我们进入了这家农户。那时农村不关大门,都是进到院里才喊人。进院后,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农妇正从鸡窝里收罢鸡蛋,满脸慈祥,左手里还托着三个鸡蛋,地上的四五只母鸡还在院里跑。见我们进来,大娘停下回屋的脚步,站在院当中,看着我们。没等大娘问话,孙队长便开腔了:“老嫂子,我们是工作组的,按大队安排今天上午在你家吃派饭,就吃一顿!”

大娘一听,高兴地说:“好啊!好啊!别说一顿,两天都行。你们先忙工作,我这就去蒸窝子,熬米饭。”

孙队长忙说:“老嫂子慢走,我想跟你打个赌?”

大娘笑笑说:“您是公社干部,俺一个老农民,妇道人家,头门不出,二门不踩,又没文化,咋敢给您打赌?”

“没事!老嫂子,打个赌看看你的水平,不难,很简单。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你赢了我听你的,我赢了你听我的。”

“好,那您说吧!”

孙队长放慢节奏,一字一句地说道:“老嫂子,你猜我今天晌午想不想吃鸡蛋捞面条?就猜这个,就赌这个!”

大娘反应了过来,举起右手点着孙队长,扑哧一声笑了:“您这个干部啊,就是点儿多,吃派饭还点饭,还不直说,还拐着弯儿忽悠群众。好吧,那今天晌午就吃捞面条吧,俺家也好长时间没吃了。”

“好!老嫂子,我们上午哪儿也不去了,有啥活儿需要我们干吗?”

“没有,他爹在公社窑上下井,一个孩子当兵走了,一个孩子上学,傍黑才回来。你们先到东屋歇一会儿吧。”

我们来到东屋。东屋很小,但很整洁,有两三个小板凳,我们坐下。不久,我们看到大娘拿着一个升子和一个瓷碗向院外走去。孙队长悄悄告诉我们:“老嫂子家没面,她去邻居家借面了,人真实在!”听到这儿,我们相互看了看,谁也没说啥!

那个年代,借米借面在农村相当普遍。

中午,我们终于吃上了鸡蛋捞面条。头一碗面条,大家谁也没说话,像饿狼见了肉食,低着头噗喽噗喽,各自的一碗面条很快就吃光了。不一会儿,大娘又端来了四碗,还是每人一碗,大家谁也没有推让,肯定都能吃掉。就在这时,我想上个厕所,就出去了。可当我五分钟后从厕所回来时,屋里不见了孙队长,我的那碗面条却不翼而飞,成了空碗。那两个队员告诉我:“第二碗一上来,孙队长端起碗就出去了,你不在,我们两个吃完第二碗,就把你的那一碗分吃了,第三碗马上就上,你就等着吃第三碗吧。”

就在这时,孙队长进屋,问我们吃饱了没有,他们俩说吃饱了。我说:“我没有吃饱,我才吃了一碗,等二碗我出去上厕所,他俩给我分吃了。让我等第三碗呢!”

孙队长一听,低下身子认真地说:“傻小子,哪有第三碗?人家就借那点儿面,能擀多少面条?上第二碗时,我一看不太满,就知道没了。我心里过不去,知道人家自己都没吃一口,硬端回去一碗,说咱们吃不了,剩了一碗,叫老嫂子吃了。要不,人家也只能喝碗面汤啊!”说罢,孙队长看看我,无奈地说:“是叔不好,没叫你吃饱,但鸡蛋捞面条总算吃到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想哭,又不能哭,还要装出“公社干部”的样。但我气不过,他们两个大我几岁,也许有第三碗,也许没有第三碗,总而言之他们不该趁我不在的几分钟,动了我的鸡蛋捞面,吃了我的鸡蛋捞面,使我没有吃饱!

后来孙队长告诉我们,他了解到“老嫂子”男人在矿上下井,两个孩子,家庭不太困难。家里有鸡,肯定有蛋。更重要的是“老嫂子”为人厚道,如果方法得当,肯定能“逼”出鸡蛋捞面条。没想到,“老嫂子”打赌失败,借面满足了我们的急需,而她留给自己的却只是一碗面汤!若不是孙队长,她就连一根面条也吃不上。

我又有些愧疚!山里人,郭家岗人,就是这么实在、厚道!

至今,我都不知道那大娘叫什么。如果她还在,也该是百岁老人了,但愿她老人家健康长寿。

愤怒的鸡蛋捞面

转眼到了1977年冬天,我已经成为有半年多工龄的“公社干部”了,实际上是一个农村户口的临时工。那年,我们要驻的村是施家沟,一个更偏僻的山村。

那年冬天,村里要唱戏,我们工作组的一个中心任务就是想法为戏班子准备“吃食”。那年头农村唱戏,戏价很低,但管戏班子吃饭是最难办的事。我们决定,施家沟六个生产队,每个队里出十元钱、十斤小麦、十斤谷子,由戏班子自己起火做饭。为了这少得可怜的“摊派”,我们东上西下,没少作难。

我们每天走街串巷,常常路过村西边北山上一户人家的门口。这个小院不大,院里很整洁,一个一面单开的栅栏大街门,总能让人看得见院子里一清二楚。几次路过这家门口,我总能远远地看到在北墙根下的门口旁,坐着一位小姑娘。姑娘说小也不小,应该有十五六岁,常穿一件紫红色的格格粗布棉袄,粉红色的脸蛋儿十分俊秀,远远望去十分诱人。

头两次看到她,我没在意,都是擦门而过。女孩儿也没在意,都是很自然地抬一下眼皮瞟一眼。后来,我慢慢地有了想往那儿过的感觉,感觉从她家门口过,看上她一眼,虽然只是短短几秒钟的远望,那也是一种享受,甚至会稍有激动。

再后来,只要是我自己出去“执行任务”,我会自觉不自觉地故意“经过”她家门口,这样,每天路过她家的次数就多了。

而她,开始很正常,只低头干她的针线活儿。再后来,只要看到我快到她家大门口,她总是站起来,下意识地看我两眼,然后一转身,笑一下就回屋了。留给我的是一张清纯的笑脸,一个娇柔的倩影。

就这样,我们没近距离走近过,更没有说上一句说。

真是天遂人愿,一切准备就绪,村里就要开始唱戏时,她却成了村里派来服务的“社员”,来为唱戏的服务,因为“工作需要”,我们有了接触。

记得第一次接触她,是几个人在一起安排给戏班子做饭的事。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我看到了她漂亮、黑里透红的脸上,一双双眼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甚是水灵,薄薄的小嘴唇,淡淡的红,两条大长辫均匀地搭在两肩上,十分俊秀。她中等身材,稍瘦,但显得十分温重、利亮、灵巧,说话文文气气,不卑不亢,让人看了舒服。

那一次“公开接触”中,我们还是单独说了几句话,她告诉我她叫翠花,16岁了。我告诉她,我大她一岁。人多嘴杂,我们没敢多说,就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但我们都能感觉到彼此有好感。

见过翠花的第二天上午,公社通知我回乡里开会,回一趟公社不容易,开完会,我准备处理一些别的事,待两三天再走,不想第三天上午在公社院里碰到同在公社工作的王保生,他在院里拦住我说:“富春,你可以呀!到施家沟才几天就有人疼你了,我替你吃了鸡蛋捞面条了,你别生气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肯定要问。不问便罢,一问又生气又好笑,后来转变为愤怒。

原来,我离开施家沟村的第二天,和我年龄相仿,身材长相都差不多的公社干部王保生到施家沟下乡。半上午,他在戏台下碰到了他素不相识的翠花,而翠花看到了他,却误认为是前几天才说过一次话,只有一面之交的“富春哥”。看到“富春哥”来了,翠花悄悄地告诉“富春哥”:“富春哥,今天上午去俺家吃捞面条,俺娘在家做饭呢!”

厚脸皮的王保生.明明听到翠花叫的是“富春哥”,他也知道“富春哥”是谁,却不说自己不是齐富春,反而满口应许,答应了。就这样,中午,翠花把“富春哥”叫到了家,她和她娘用十分珍贵的、自己都不舍得吃的鸡蛋捞面条招待了他。看着年轻帅气的“公社干部”,母女俩非常高兴。谁知饭后翠花送“富春哥”到大门口,吃饱了鸡蛋捞面条的王保生才调皮地告诉翠花:“我不是齐富春,我是王保生,你的心意,你的情义,我一定转告齐富春。”翠花听后,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看着王保生远去的背影发呆。叫错人了,她没敢告诉她娘,更不要说别人!

听王保生讲完,我气得无话可说。你个王八蛋,假冒老齐(现在的话),偷吃骗吃了人家的鸡蛋捞面,还口口声声要替人家转达人家的心意情义,好像他多重情义,真是恬不知耻!现在想想,在那个年代,一顿鸡蛋捞面条能让人“改变自己”,也不意外。

又是一阵无奈,我想,我一定尽快向翠花解释一下,尽管我们仅仅是一面之交,尽管谁也没说一句“有意思”的话,但翠花纯朴、聪明、大方、诚实、善良的性格已充分显现。多么好的山里姑娘!就这一点,做不做夫妻,当个熟人都是值得的!

不巧的是,当时当年的征兵开始了,我一个农村孩子,早想当兵,父亲支持,我必须立即回我户口所在地的老家报名应征,我已没有理由和时间步行两天去向翠花解释。

这兵,我一当就是五年。

复原后,我又回红卫公社工作,成了真正的公社干部,再侧面打听翠花,她已远嫁他乡,远走高飞了。再到施家沟,每每再路过她家门口,大门紧关,只有我心里知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想,当年如果不是王保生偷吃了我的捞面条,如果我感觉到鸡蛋捞面条的醇香,也许就不去当兵,也许就要天天吃翠花做的捞面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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