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有什么了不起
作者: 石一枫小说有个关键词,是真实。
小说家经常处理真实的问题,但有时候,我们对真实这个词稍微想一想,真实尤其是文学里的真实,写作状态下的真实,到底是指那种新闻性的真实,还是一种真实感?有的情况下你写的是个假事,但是人家就会觉得非常真。你写的是个真事,你写下来人家就觉得特别假。真实是个相对的概念,特别因地制宜的一个概念。我们需要好好考虑一下真实的问题。我们写作为的就是真实,你在文学里面追求的往往是一种真实的感觉。这个真实的感觉来自什么东西?你对世界、对生活的认识和读者对生活的认识是相契合的,那么读者就会觉得你真实。或者说你对世界的认识恰恰打动了读者,能让读者认同于你的认识。
有一些事情就是内容有意义,有时候你甚至觉得很荒诞不经,但我就是觉得是真的。比如《百年孤独》,《百年孤独》有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他说的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在这个小说里边,你觉得他是真的。他所说的那个真实是有意义的。我们还有很多例子,卡夫卡《变形记》说一个人刚起来变成一个甲虫,这个事儿从生物学上讲,肯定不是真实的,但是你从意义上讲,它就是真实的。在卡夫卡生活的那个年代,人就是觉得自己有可能变成一虫子,那么这个东西就会一直打动人,就会觉得它是一个真实。
我特别喜欢美国的一个作家叫约瑟夫·海勒,他写了一个小说叫《第二十二条军规》。其实第二十二条军规完全就是一个悖论。如果你疯了,那你可以不去执行任务,而一个人声称自己可以不执行任务,他就肯定没疯。很荒诞,像个笑话一样。但是你看那个小说,你会觉得特别真实。在官僚体系里面就会有这样荒诞的事情,这种真实一定是感觉上的真实,或者道理上的真实,有的时候那种感觉上和道理上的真实比真正的真实要重要。
另一个关键词,就是复杂。
这个年头,小说如果简单了,我觉得很难写好。我不否认也有那种非常单纯、非常简单的小说,但这样的小说非常少,大部分小说越复杂越好。我所说的复杂不是那种情节上的复杂,不是说这个电视剧情节非常复杂,一会儿这个人是好人,一会儿那个人是好人,来回地反转,翻大饼似的翻来翻去,我觉得这种其实不复杂,翻来翻去很简单,情节上再怎么往下延展也并不复杂,本质上是一种简单。但是我觉得应该还有一种复杂说不明白,真正的复杂是一言难尽的东西。小说写的就是个一言难尽。好的小说说不清楚它到底里边是什么,说不清楚到底是他错了还是对了。这个人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你说不清楚,这就是复杂。说一个例子,头些年拆迁是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那时看稿子,一天到晚就收到拆迁的,反正就是惨,我们不是说这个问题不值得同情,但是从小说的角度来说它就简单,为什么呢?它里边的好坏清清楚楚,有时候就很简单了。
但有一个讲拆迁的小说非常好,小说情节写的是,一个农村的姑娘找一个城里的小伙子,跟他谈恋爱。城里小伙子急赤白脸地说咱俩赶紧结婚,结完婚就天天对她很不好,欺负虐待人家姑娘,怎么回事儿?因为这个城里的小伙子,他们家快要拆迁了,这个拆迁是要按人头算面积的。如果他们家只有三个人,他爸他妈和这小伙子,那么少分了好几十平米,这就是一个家庭参与拆迁,假如说小伙子结婚了,就是两个家庭参与拆迁,两个家庭比一个家庭要多分一倍的房子,所以他要赶紧结婚,其实他是骗婚的,他要赶紧找一个能够结婚的人去结婚,然后把房子骗到手。我们看到这儿,就觉得这个城里的小伙子太坏了。然后他就继续往下写,这个城里的小伙子本来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对象,两个人很合适,就是结不了婚。这个青梅竹马的对象把他给踹了,然后这个小伙子他妈就跟他说,你必须得找一个人结婚。为什么?这次拆迁是我们家唯一一次在这个城市里面翻身的机会,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我们一家人在这个城市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所以我求求你,找一个不喜欢的人你也得把婚结了。这个时候你觉得小伙子也挺可怜。那谁坏?他妈坏,他妈让小伙子骗人的。然后再写这老两口,小伙子他爸和他妈,他爸是个劳模,辛辛苦苦一辈子还下岗了,下岗还得了重病看不起,就想给孩子多留一点儿财产。而且他觉得我辛苦一辈子,应该有一套自己的比较大的房子,我应该获得,这是社会欠我的,我为什么不能多要一点儿?那你觉得他也很可怜,后来这个老头子死了,然后还秘不发丧,不能让政府知道,家里死了一个人,死了一个人就是再少分一点儿。到夏天都出味儿了,也要先把房本拿到手再发丧。那你就觉得这小伙子他爸他妈也挺可怜的。那到底谁坏了?那就是拆迁办的干部坏呗。然后小说里面还有一个情节,干部到他们家去做工作,这干部就说,大爷,你好歹还能在这个城市有一个家,我是农村孩子,我们家就出了我一个大学生,我工作已经几年了,我凭我现在的工资,假如我当不上领导,我在这个城市是永远没有家的。这个干部也很可怜,挺好的一个年轻干部。
那这件事情里面是谁错了?没有任何一个人错,任何一个人都可怜,这个就叫复杂。生活里的那种艰辛,那种心酸,全在这样一个故事里。我相信写散文,如果我们抓到这种生活里边的一言难尽、复杂的东西,也是一个好东西,像作家三毛的作品一样,写一个哑奴,里面有一个很好的比喻,叫“阿拉伯塑料花”,就是人家给哑奴介绍一个对象,涂脂抹粉的,还没见面就让他寄钱,三毛就说,阿拉伯塑料花。但是这个哑奴明明知道自己被骗了,他还是会不停地给这女的寄钱,有时候你觉得他是傻。三毛刚开始觉得这个哑奴可能有点儿傻,但是后来看他未见得傻,可能他比谁都明白这个女的在骗他。但是哑奴需要一个家,他只要在寄钱,就有一个幻觉,认为自己有一个家。他实际上是要给自己买一个家。
这里边一言难尽,挺复杂的,让人唏嘘,这个散文描写的是一个撒哈拉里面的摩洛哥人,但是人性多是相通的,看着他就觉得可怜。
第三个我们要考虑的就是语言问题,我们语言有很多种,我们的文学语言,就是我们生活里交流的语言。其实就是方言和普通话。所以我们生活里面交流其实就两个维度。一个是方言,一个是普通话。咱们大多数中国人,考虑的这种写作维度,就是方言和普通话的区别。有的时候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是不知不觉的,被语言所限定。
哲学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就是说人的语言决定了人的思维。像我们中国人的思维经常比较跳跃,联想能力比较强。汉语是用名词和动词串联起来的语言,它不是一个介词和关联词的语言。有一些语言介词和关联词作用非常大。比如英语、法语,国际通行的法律文书要用法语。当然,世界上各个国家的语言,各有各的优点缺点。汉语比起西方语言就有一些优点,它能够简练地说出言外之意。比如汉语经常四个字就能说的东西,翻译成西方语言可能要翻译很长的一段。中篇小说在中国都是不能出一本书的,但是在西方,它可以出一本书,挺厚的。汉语的表意能力强,表意效率比较高,西方语言的表意效率确实不高,但人家的语言有人家的长处,它的逻辑性强。各有优缺点。这种语言上的特质,能够决定我们的思维方式,也决定了我们的写作方式。
我们现在都用汉语写。比如北方作家写东西就有一个特点,表形能力强,他说话的形象更强一点儿。因为北方方言和普通话更近,咱们国家用普通话来写作,当你本身的方言和普通话更近的时候,说话没卡壳,像自来水一样哗啦啦就出来了。但有一个缺点,有时候语言有点儿水,废话多,因为没有障碍,你在写下来的时候,是不经过深思熟虑的。越是方言和普通话接近的作家,他如果写东西不注意,他的废话就越多。
南方作家有一个劣势,他写作需要翻译。他先按照自己的方言去思维,再把这个方言写成普通话。他表形的能力没那么强,有时候他说话不如北方人那么生动,但你会发现他精练。因为语言在脑袋里面翻译的时候,他会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他会把那些废话删掉,只留下有用的话。所以南方人有时候说话软绵绵的,但是南方作家的文字落在纸上,有时候就硬邦邦,没有废话。双方的语言各有优缺。我们要善于利用,要注意到我们语言带来的障碍。北方的作家更要注意,别水,要简洁。我们的语言在形成文学语言的时候,本身就比人家少了一道,所以我们要自己加上这一道坎,南方作家除了翻译之外,还要增强自己的形象能力。我们需要考虑到语言的重要性,其实散文比小说而言更像个语言艺术。小说有时候题材好,语言好不好不重要,或者它是一个人物塑造的艺术,人物塑造精确,语言好不好问题不大。但是,散文更多需要用语言,散文家语言不行,就真不行。
一个是真实的问题,一个是复杂的问题,一个是语言的问题,这三个方面的问题,写小说的需要注意,写散文的也需要注意。
(本文系作者2024年3月9日下午在“2023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上的即兴演讲,标题为编者所拟,张一帆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