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死
作者: 夏天敏
一
母亲的病是医不好的了,她执意要出院,拒绝所有的医疗,她说这是治不好的病,与其在这里受罪,不如回去养着。大姐、二姐互相看看,谁也不说话,她们看着我,我也不说话,病房里面一片沉寂。她们知道,这是一个难以作出的决定,父亲死后,母亲就一直跟着大姐生活,她是长女,但她下面还有我这个兄弟。在小城,重男轻女是很严重的,她们希望我这个唯一的男孩儿率先表个态,可我虽然已有二十来岁了,但还没结婚,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姐姐们说了算。
母亲说你们不要为难,这事是我决定的,你们是怕人家说你们不孝顺,医也不医就把老人接出去了,怕人家说你们怕出钱,怕人家说你们怕拖累。这事你们就不要犹豫了,这事跟你们无关,你们不接我回去,我爬也要自己爬回去。大姐望望二姐,二姐仍然不讲话,她们又一齐望我,我也不讲话。这是大事,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她患的是肺癌,大城市的医院都医不好,更何况我们这偏远的小县城。她脸色苍白,眼眶深陷,骨瘦如柴,疼痛使她一夜一夜地叫唤,她是坚强的。她剿过匪,受过伤,腿骨打了露出来也没哼过,现在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她跟我们说话时是这些天她最清醒的时候,疼痛似乎暂时减缓了点儿,脸色还有些泛红。她在小县城也算是级别高的干部,做到县政协副主席。县医院有个干部病房,在医院的东北角,干部病房只是一栋两层的小楼,门前有几棵大树,有个小花园,条件算是好的了。
大姐使了个眼色,我们心领神会,一个一个悄悄走出病房。在走廊里,大姐说,话你们都听到了,说说意见吧。二姐沉吟一会儿说,你的意见呢?大姐说,我问你们呢,你们讲了我再综合综合。二姐问我,你说说看。二姐把球踢给我,我知道她们都怕担责,母亲的病是明摆着的,出去肯定死在家里,院里没下出院通知,也不晓得是啥原因,医院其实知道母亲是不行的了,我曾听见两个小护士在走道上嘀咕,说十三床怕是没得两天了。可是医生就是不准出院,母亲在县里也算是级别高的干部,她又赶上了1950 年前参加革命,我们这里是1950 年解放的,这个时段算是离休干部,医疗费是全报销的。
我说母亲是离休老干部,这事恐怕得问一下有关部门。大姐说这不是白说吗?组织部、老干局甚至县委,哪个会答复你,他们肯定说这事得听医院的。算了吧,这事还是我们自己决定,你们一个二个都小心翼翼地,说到底就是怕担责任。我先说我的意见,妈妈执意要出院,我看就从了她吧,我们这里的规矩都是要死在家里,谁愿意死在医院呢?别看她是老干部,她其实也是个普通妇女。大姐发了话,二姐和我立即表了态,这事就定下来了。
二
回到家的第二天,把母亲安置好,商讨了轮流照顾母亲的事,谁知母亲又提出一个新要求,这个要求比出院的事更让我们为难,她说你们送我到酒米乡你大舅家去吧,我要在那里等死。大姐立即不高兴起来,说你也太能折腾了,才出院回家,你又要去乡下,这是啥意思?人家说要死也死在家里,你倒好,要跑到别人家等死。二姐对这事不再容忍,她说我们对你哪点不好?不管你了吗?三个月了,我们三姐弟轮流服侍你,白天晚上没离开床前,为你端屎倒尿,为你端茶喂饭,累了趴在床边睡一下,我都瘦了二十斤,你还要咋办?小弟一个大小伙子,不是也守在你身边,片刻也没落下,他的女朋友遭不住这种折腾,离他而去了,你还要怎么着?母亲没有说话,她一脸惭愧,说是我拖累你们了,谁叫我得了这种病?老天爷应该早点儿收我去,我是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这是最后一次麻烦你们了,你们答应我吧,我求求你们了。看着母亲可怜而又乞求的执拗眼神,大姐毫无商量地说不行,这是我们三姐弟一致的决定,你必须执行。我们知道母亲作为一个年轻时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她一生都是在执行当中过来的,她奉行的是,对组织的要求必须坚决执行,不能讨价还价,有意见有看法也必须坚决执行。母亲的脸僵了一下,本能地意识到执行的必要性,可是,也就一会儿,她说你们不是组织,我不听,这次你们无论如何让我做一次主。
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大姐又向我们使了一个眼色,我们心领神会,一会儿大家悄悄摸出来,大姐掩上母亲的房门,让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压低声音说妈妈最听组织的,没有办法,只有去一趟组织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谁去?二姐仍然是低头不讲话,大姐说老二,啥事你都不表态,都没自己的主见。二姐说上面有你,下面有弟弟,你们做主。这事还是小弟去吧,他在县委上班,找领导容易些。我知道二姐的小心眼儿,我们是没经过医院同意把母亲接回来的,领导知道肯定要被批评。我说行吧,我去。大姐说对,小弟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子汉,多担待些。
上班时,我找到了组织部的秦部长,秦部长说,小江,找我有事?你妈妈的病咋样?好些了吗?秦部长是母亲的老战友,老朋友,一直叫母亲刘大姐。我说,部长,你批评我吧,我们把她接回家了。秦部长一脸不高兴,说你们呀,咋这么不懂事呢?你妈是老革命,是老干部,凡事都要听组织的,医院同意了吗?组织上知道了吗?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点儿也没有组织意识,擅自就将人接回去了,出了事谁负责?秦部长从来没对我这么严厉过,我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和他女儿小耘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每次到他家,他都和颜悦色,总要找些糖果塞给我。
秦部长说,你找我就说这事?算了,出也出来了,我和老干局苏局长说去看你妈妈,没事你走吧,我还要下乡。说着起身拿包,我说还有事呢,秦伯伯,请你尽快到我家一趟。我把母亲的事跟秦部长说了,秦部长沉吟一会儿说,这是你们的意思,还是刘大姐的意思?我说我们咋可能做这种选择!她闹着要出来,我们也只能将就她,这也罢了,她又闹这一出,这咋行?将她送到乡下去,叫我们咋个做人?秦部长说,这刘大姐,老了老了,咋这样执拗呢?她原来可不是这样,组织上咋安排她咋做,从来都是坚决执行。她住院虽然是个人的事,但治疗和出院都要听组织的,这不仅是待遇,还是纪律。我大姐也说她必须服从我们的决定,但她就是不听。秦部长说,你们是组织吗?你妈只听组织的,这点我清楚。我要的正是这句话。我说,请部长代表组织去找她谈话,只有组织和你的话才起作用。秦部长笑笑说,就是嘛。
当天下午秦部长和老干局的苏局长就来我家了,当然,他们也是带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来的,一进门,秦部长直奔床前,说,大姐,你的病怎样了?都怪我,一天瞎忙,也没经常来看你。母亲挣扎着要起来,秦部长忙帮她扶了躺下。母亲说,不是才看过没多久吗?你们这样忙,就不要为我耽搁时间了。秦部长说,再忙也要来,你是我们县的老革命了。大姐,我今天要来批评你了,听说是你执意要出院的,没经过医院同意,也没请示组织,这不可行呀,你是老领导了,咋能这样呢?母亲有些赧颜,说,这是我的主意,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不想死在医院。秦部长说,罢了罢了,我知道这是老风俗,你出也出来了,就在家里安心疗养吧,不要再固执你的想法了。秦部长先发制人,想让母亲不提下乡的想法。母亲说,你都晓得了,肯定是他们去找过你了。也好,你是代表组织的,我向组织提个我一生从来没有提过,也是最后一次的请求,我想到乡下去等死。秦部长说,这是啥话,在家不好吗?儿女都在眼前,哪有到乡下去……再说,我们还要随时来看你,了解你的情况。母亲说,我一生没向组织提过什么要求,也从没违背过组织的意愿,什么都是无条件执行,我是快死的人了,你就随了我吧。母亲乞怜而又执拗地望着秦部长。秦部长说,春琴同志(脸色严肃起来),你是老同志,老干部,你不能到乡下去……这事对你的子女影响不好,对组织影响也不好……母亲有些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秦部长扶着她,说,躺下,躺下,你什么也不要说了,这是组织的决定。出乎秦部长和我们的意料,母亲惶惶而又艰难地说,秦部长,我服从了一生,这次我不服从,我都要死了,我必须服从自己一次。说完母亲闭上眼睛再也不讲话。秦部长愣了一下,又开始不断地劝说,不管怎么说,母亲不讲一句话,不睁开眼睛。
三
酒米乡是母亲的出生地,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读完小学,又到城里读中学。在学校里,她受到了作为地下党的语文老师的影响,阅读了许多进步书籍,参加了进步活动,大军进城时,她和同学们一起迎接大军进城,成为积极分子。之后,成为军政干部学校的学员,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她被分配到她的家乡酒米乡参加土改。酒米乡乡镇府在一个狭长的坝子里,周围全是山,纵横上百里,这里山多林密、地形复杂、群山纵横、沟壑深邃,山区群众生活极度贫困,土匪成患。母亲家在酒米乡的乡场上,薄有田产,她父亲做点儿小生意,尚没有能力供她读完初中。母亲回到村,来不及回家看一眼,就跟随工作队直接到山区去了,由于她出色的工作能力,又有参加学生运动的组织能力,被任命为土改工作队的一名分队长。到了山区,他们立即开展活动,住在农民家中,山区农民的贫困是难以想象的,她住的那户农民家,一间破草房,屋里黑黢黢的,啥家具都没有,只有几个歪向一边的烂草墩,一张烂桌子,墙角是个火塘,几块石头支着做饭吃。她住在楼上,楼上不是木板铺的,是用细竹枝搭的,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没有床,铺些茅草人钻进去就睡。她虽然出生在农村,但这种景象也超过了她的想象。
好在她是带了被褥的,将被褥铺在茅草堆上,走了一天的山路实在太累了。倒下就睡,谁知一会儿她就被虱子咬得睡不着了,不知有多少虱子叮在她身上,全身到处都痒,手一抓就抓到几个胖嘟嘟的虱子,她两只手同时抓,抓了这里那里咬,抓了那里这里咬,咬得她心烦意乱鬼火冒,她使劲儿抓,抓得一身是疤痕,好些地方甚至抓出血,她再也睡不着,只得起身摸黑爬下楼来,好在山区的火塘是昼夜不熄的,为了保持火种,每户人家的火塘里都有一个硕大的树根,要用火时,扒一扒柴灰,一吹,火就燃了。刚燃着火,就听到门外有急促的敲门声,她警觉地问谁?你是什么人?门外传来一个姑娘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刘姐,是我,小芳。认准声音,是工作队的赵芳。小芳说,我被咬得实在睡不着,起来,看见你门缝儿有光,就过来了。赵芳是参加工作队的学生,年龄小,没有吃过苦,虽然集训时也讲了山区的艰苦,但她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
睡不着,她们索性就不睡,母亲问她睡觉时你是不是把衣服脱了捋起来吊在房梁上的?她是捋起来的,要不然衣服也没法穿了。下乡时老队员们教了她们一招儿,必须把衣服在睡觉时捋成一束吊在房梁上,否则第二天所有衣服爬满虱子,捉都捉不尽的。母亲说,小芳,条件这样艰苦,你后悔吗?赵芳说,不后悔,姐,我憎恨剥削阶级,憎恨万恶的旧社会,我向往光明,想在土改中好好锻炼,成为一名进步青年。母亲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土改工作不光艰苦,而且危险。这里盘踞着几股土匪,前段时间大军来剿过匪,虽然消灭了土匪的主力,但这里山高林密,还是跑了不少土匪,我们处处要小心,防止土匪的袭击。赵芳说,姐,咋个不给我们发枪呢?我好想有一条枪,遇到土匪,也可以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母亲说,现在枪支少,我们是女同志,又没经过训练,上面为了保护我们,还派了两个武装干事来保护我们。正说着,门外响起了几声枪响,紧接着有急促的脚步声从村里跑过,有人喊各位队员不准出门,各自待在屋里。村外接着又响起了一阵枪声,枪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第二天清早,工作队员集中在村里一间空房里开会,队长说,大家听到晚上的枪声了吧,昨晚有几个土匪来偷袭我们,他们知道我们来搞土改不甘心,就来骚扰我们,幸亏被我们值班的同志发现了,将他们打跑了。离这里十几里的骡马寨最高的那座山上,是大土匪独眼龙的老巢,他是这里的大土匪、大地主、大恶霸,这人残忍狡诈,杀人如麻,前段时间大军将他的主力歼灭了。但还是有几十人跑了,他们盘踞在骡马山上,那里有个巨大的山洞,山洞在悬崖绝壁上,易守难攻,部队一时还没有能力攻下他,他们守在洞里,藏的粮食是有限的,估计会下乡抢粮食,所以我们必须格外小心。
经过研究,工作队决定把所有队员集中起来住在一起,村头有座三层高的石头碉堡,这就是大土匪、大地主独眼龙修的,他和土匪占据了骡马寨后就废弃了。工作队把女队员分在碉堡的三楼,男队员住一楼。碉堡是石头砌的,两尺多厚,很坚固,每层都有枪口,大门有两寸厚,易守难攻。母亲和女队员负责收拾卫生,里面的灰尘有寸把厚,还有不少石块、瓦砾、腐烂的猫、僵硬的蛇,小芳吓得尖叫,但她们觉得新鲜,她们很兴奋从来没住过碉堡,想象着土匪进攻的样子,她们毫不畏惧。碉堡被打扫干净了,她们还抬来清水把楼板擦得干干净净,以便好在上面打地铺。小芳还从小河边掐来几朵野花,插在队长扔掉的酒瓶里,她兴奋地把花放在碉楼的枪口上,母亲见状,厉声说拿下来。你是想给土匪暴露目标吗?小芳见母亲这么严厉,委屈地说,这咋啦?不要制造紧张空气,土匪这就会来?母亲说,你呀,咋这样没防范意识,土匪说来就来,打仗是要死人的,这阵子你还有心思摘花插花,真是小资思想。小芳不敢再讲啥了,把花拿过来,母亲说扔掉,不要再贪恋你的花了,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小芳还是不舍得扔,说,我放在床头总可以吧,又不妨碍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