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叫库伊拉的猫

作者: 荷华

那只叫库伊拉的猫0

1

库伊拉将背拉成一张弓,身体如利箭蓄势待发,她声嘶力竭地厉声嘶吼,张牙舞爪企图捍卫她的领土。

哪轮得到她作威作福。我抬起脚朝她虚晃一枪,唇间喷出“滚”字。她紧绷的背瞬间懈弛下来,沮丧地“喵呜”一声,委屈地夹着尾巴躲在厨房角落,不甘心,又探出半边白色的脸庞朝我申诉。

秦朝从我背后闪出,讪笑着说:“这猫,厉害。你养的?没听你提过。”

我俯身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随手扔在地上,不以为然地说:“流浪猫,不值一提,给它带过一次剩菜,就死缠烂打攀上我。”

秦朝的那声“哦”里,流淌出淡淡的轻视意味,让我眉间抽搐了一下。他弯腰穿上拖鞋,只塞进去大半只脚,这是双女士拖鞋,不合脚在情理之中。他趿着脚,探着头,在我房子里转悠,脸上满是探险世界的新奇。这是他第一次进我家。

秦朝是我的男朋友,也可以说是未婚夫,毕竟我们是认真交往,奔着结婚的终极目标,虽然我们相识才一个月。他在第二次见面时,就跟我求婚了。我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果断拒绝。站在35 岁年龄门槛上,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至过程都变得可有可无。我单身,他未娶;我身高165 厘米,他足足有178厘米;我是财务自由的小老板,他是岗位稳固的公务员;我长相妩媚漂亮,他外形挺拔俊朗。我不在乎他是凤凰男,他也不介意我是离婚女,我不在乎他没车没房,他也不计较我性格孤僻。我从事进出口贸易,他负责网络舆情管理,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又如天作之合般契合。

他来我家理由冠冕堂皇,愿意为我洗手做羹汤,看似深情款款,在我眼里不过是演技拙劣的表演,我只是懒得找理由拒绝他的醉翁之意。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咖啡馆。我自顾自地点了一壶水果茶之后,又要了份牛排,然后顺手将餐单递给秦朝。秦朝认真研究着餐单,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又从最后一页翻到第一页。他的鼻翼稍翕,努力控制着嘘出的那声叹息,然后点了一份煎鸡蛋面条。我吃不惯牛排。我对他给出的理由不置可否,清楚让他无法下咽的是高昂的价格。他起身去了卫生间。步子有些急促,他迫切需要对镜整理仪容,生怕管理不好的表情泄露他的情绪。我扬手唤来服务员,买单是我对这种相亲男的鄙夷。

我埋头认真切着牛排,边吃边机械回复着他的问题,没有再正视他一眼。我用超凡的耐性将那壶茶喝到寡淡无味后,才坐直身子,礼貌而优雅地说:“很高兴认识你,时间也不早了,就这样吧。”

他点着头,举起手示意服务员。那只手犹犹豫豫地举起,像是承担千钧重量的纤细树枝。

我没有看他,低头整理皮包,轻描淡写地说:“我有这儿的会员卡,单已经买过了。”

他努力控制脸上肌肉,压抑不住的欣喜还是从毛孔里溢出,他一本正经地说:“怎能让女孩儿买单,下回可不许这样!”他站了起来,忍不住又问道:“会员能打几折啊?”

我矜持轻笑,忽视他的问询,扬了扬奔驰车钥匙,“你开车了吗?不需要送你吧?”

他的脸一红,窘迫地说:“不用,不用,我很近,走走就到了。”

我低头颔首示意,然后转身离开,蓬松的卷发轻盈晃动,边走边用高跟鞋敲掉见面的记忆。这种寡淡无趣的相亲经历过无数次,没必要留在记忆里。

第二天早晨,我端着咖啡正翻阅文件时,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是他。我没有保存他的电话,应付了两三句才反应过来是他。他嘘寒问暖地问候着,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听到我上班却没吃早餐,连说了几遍要吃早饭。我不着痕迹地冷哼一声,毫无意义的虚假关心,就如冬天的扇子一样多余,我借口开会挂断了电话。

他第三次请求到我家时,我没再拒绝。懒得挖空心思找借口,有免费的午餐填饱肚子,有帅气的男人慰藉寂寞,何乐而不为。

2

她叫库伊拉,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狸花猫。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花园的荼䕷花架下。那时荼䕷花开得正繁,梦幻般的白色花朵让我流连忘返。荼䕷是一种忧伤的花,这是春天最后开花的植物,它的开放意味着春天的结束。它的花语是末路之美,苏轼说它“荼䕷不争春,寂寞开最晚”。我时常在荼䕷花中顾影自怜,它如我一般“三春过后诸芳尽”,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都在悄无声息地消逝。

库伊拉打破了我与荼䕷淡淡的忧伤。她骨瘦如柴,毛发稀疏黯淡,眼睛的瞳孔绷成一条直线,咄咄逼人地刺向我。她弓着背,朝我嘶吼示威,围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转圈儿。当我看清她捍卫的是一只不知生死的老鼠时,顿觉恶心晦气,厌恶地躲开。

第二天早晨走到楼下,它又从我面前掠过,炫耀似的叫了一声,便遁入花丛中不见踪影。我强忍愤怒,啐了一口唾沫,嘴里咒骂着:“阴魂不散。”

这不是一只讨喜的猫。它没有丰腴慵懒的外形,没有娇憨可爱的神态,更没有乖巧黏人的性格。一条S 形的曲线将它的脸以鼻尖为轴点分成两半,一黑一白各据一城,两只一模一样的眼睛,却像阴阳两隔,使她的脸产生迥然不同的意象。阴阳脸,黑白无常,你联想到的都不吉利,联想到她护食老鼠的恶心,抓破书本的无理霸道。真是一只相貌丑陋而性格乖戾的恶猫。

我甩甩头,一只流浪猫而已,与我毫不相干,不必为它烦恼。

晚上加班回家,就差最后一步跨进单元门,正庆幸没碰到那晦气的丑八怪,她却像个幽灵跳出来,从我腰间掠过,旋即跑远,留下失魂落魄吓傻呆立的我。我喋喋不休,足足骂够三分钟才悻悻而归。自此,我每天从楼下经过,这只猫都会从某个地方钻出来,出其不意地在我面前一晃,惹得我气急败坏后就迅急消失。扰乱我,立马消失,绝不胡搅蛮缠,绝不拖泥带水。我不知道怎样招惹到她,仿佛她存在的全部意义,纯粹就是为了给我添堵。

除了骚扰我,她还会在银杏树下晒太阳,看老头儿老太太们打扑克。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她跟谁都熟,但又跟谁都不亲。看到我回来,她会撇下那些人,在我面前虚晃一枪,看到我厌恶暴跳,得逞后就迅速逃离。看到我的背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又慢慢地踱回老太太脚边蜷曲着,就像从来未曾离开过。

一天晚上,我和公司同事聚餐,面对剩下一半的清蒸鳜鱼,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打包回去喂猫”。我被这个想法震惊,责怪自己脑回路清奇,居然生出这样善恶不分的想法。

我拎着打包的鱼站在楼下,故意放慢脚步,那只讨厌的猫却不见踪影。我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那只猫肯定躲到什么地方睡着了,每天碰到我只是巧合而已。我心里骂着自己的妄想症,怨恨自己荒谬的行为,对自己为一只野猫挂牵而嗤之以鼻。我气恼地抡起打包袋,挥舞了几圈儿,瞄准垃圾桶准备扔进去。那只猫从天而降,轻巧地从那条鱼上飞过,稳稳地站定,在距离我不足一米的地方与我对视。

我朝她翻了个白眼,将打包袋往身后一藏,毫不示弱地冲着猫说:“别以为是你的,偏不给你吃。”

猫稳稳当当地蹲着,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重重地冷哼一声,屈膝蹲下,拉开打包袋,打开打包盒,将那盒鱼摆在草地上,还贴心地往她面前推了推。她像尊雕塑,只有眼睛还在转动。

我没好气地说:“爱吃不吃,不识好歹的东西。”

她还是一动不动,我猛地站起来,她腾地往后一闪。

我再无耐心,扔下一句“不吃拉倒”,转身就走。我躲在楼道里朝外窥视,她虎视眈眈地盯着那盒鱼,左右绕圈,如临大敌。我不屑一顾,讥笑她外强中干外表下的胆小懦弱,她带给我的阴霾瞬间消失殆尽。

我下楼时,没有看见那只猫。只看到打包盒打翻在地,草地上散落着一些鱼刺。我嘴里骂骂咧咧,用纸巾把打包盒和零落的鱼骨捡到垃圾桶。转身离开时,看到那只猫从树丛中走出,站在一小块空地上,静静地看着我。我装作不在意,别过头转身离开,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格外清脆。

次日早晨我煮鸡蛋的时候,看着那只鸡蛋在沸水里旋转起伏,孤零零的。无意识地打开冰箱,又拿出一个鸡蛋放了进去。下楼时,我用保鲜膜把掰碎的鸡蛋放在草地上,我走了几步回头望时,那只猫正用爪子拨弄保鲜膜。膜粘在它的瓜子上,鸡蛋滚落在草地上。买一只猫碗。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蹦出来时,吓得我一激灵,额头沁出冷汗。

下班的时候,心底叫嚣的声音更加强烈,我努力抗拒,却仍被驱使着,心不甘情不愿地买了猫罐头、猫粮、猫碗。我将猫碗放在它常站立的空地上,往里面倒了半碗猫粮。如何处理剩下的猫粮,我心里犹豫着。

猫就站在离我不足一米的地方,凝视着我,模样出人意料的乖巧。我不愿承认,它的眼睛里有温情的味道,一定是我眼花产生的臆想。我不愿意和她产生更多的联系,更不愿意驯养她。我只是爱心泛滥罢了,它对我而言,并不是特别的猫。

我还是呼唤了她,用呼唤猫咪的通常称谓,喊道:“咪咪,咪咪,来,吃。”

她好像听懂了,伸出左腿在空中一点,旋即又缩了回去,再轻手轻脚地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

想起我第一天看见她的恶劣模样,看着眼前的她一脸的温驯乖巧,我不由嘴角含笑,嗔骂道:“你这黑白小魔女。”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个名字从我唇间飞出:“库伊拉,快来!”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歪着脑袋思考着。

我又叫道:“库伊拉,库伊拉,库伊拉。”

她默认了我给她独特的称呼,迈着优雅雍容的骄傲步伐走近猫碗,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神态闲适得好像在度假悠闲。

自此,每天我走出单元门,就会扬着脖子唤一声“库伊拉”,她便飞快地跑过来,享受我给她投喂猫粮,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后来她不再等我出言召唤,主动跑上前来迎接我,一次比一次迎得更近,直到后来我打开单元门,她就在门口等着我。如果我站在那里看她,她会从容地慢慢吃掉猫粮,如果我赶时间要先行离开,她则丢下猫粮跟在我身后,将我送上车,看着我的车开上街道,汇入滚滚车流。

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我来说,保持联系,但相对疏离才是最好的安全状态。

可有一天,我的一只脚刚迈出家门,就听到一声轻柔的叫声。库伊拉蹲在我家门前,歪着头看着我。我揣测着她怎么找到我住的地方,我猜度着她如何飞檐走壁爬到7 楼,我看着手里拎着的猫粮和鸡蛋,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心里漫延开来。

我柔声喊她:“库伊拉!”

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到我的脚边站定,目光和我朝着同一方向。我往前走一步,她就往前挪两步,我停住脚步,她就蹲在我脚边,亦步亦趋地跟随我的脚步。我迈进电梯,她畏惧地停住了脚步,疑惑地看着我。

我鼓励她:“库伊拉,不怕,库伊拉,快来!”

她迟疑地原地转圈儿,终于下定决心勇敢一跃,稳稳落在我的脚边。我感觉到一个温热的身体偎着我的小腿,微微战栗。我下意识地将身体往旁边挪了挪,库伊拉晃了晃才稳住身体。我不习惯如此亲密的距离,我身体的安全距离不容突破,哪怕是一只猫。

我把猫粮丢到猫碗里就匆匆离开,甚至没有心思观察她是否跟随相送。晚上我故意回来得很晚,走到楼下也没有唤她,等我从电梯里出来,摸出钥匙准备开门时,熟悉的声音又在轻声唤我。我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开了一个猫罐头,用保鲜膜摊开,默默看着她吃完,才跟她说再见。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无辜表情,门有些沉,我费好大劲儿才当着她的面关上。

我不允许自己被她攻陷,在心里罗列着她的缺点。她半黑半白的阴阳脸,笑起来真邪恶。温柔黏人是她别有用心的伪装,初见面的性格乖张才是她的本性,它绝非善类。数落着,数落着,我却失眠了。

清晨,我的门才打开一条细缝,她就堵在那条缝隙前面。我拉开门走出去,她朝我讨好地喵呜叫着,脚步轻巧地雀跃着。我故意不理睬她,关上门,径直朝电梯走去。她赶紧跟我的脚后跟走进电梯,和我并排站立着,仰起脑袋看着我。电梯启动时,轻微的震动让她倒向我的脚边,那个温热的身体战栗着。

我把猫粮放到她的猫碗里,转身就走,狠心地不去瞧她。维持这样的供养关系,已经是我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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