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容身之地

作者: 孟悟

纽约的容身之地0

吴老三提着一只看上去很重的牛腿敲开我家院子那个笨重的铁皮门时,我正拿上英语书准备到后山的小树林去。

听到外面“咚咚咚”的敲门声,正趴在饭桌上写字的我弟像触电了一样跳了起来,然后飞奔了出去。他总是这样,屁股底下像坐了个陀螺,写作业老是不专心,不是抠鼻子就是揉眼睛,要不就是咬着铅笔发愣,只要外面有什么动静,比如我家那只灰色花猫上树逮鸟,比如外面有叫卖声,第一个抬头起身的肯定是他。

我妈一看见吴老三,脸上立刻炸开了花,一边笑着一边放下手中正织了半拉的各种颜色的线拼起的毛线裤站起来大声说,三,你来了,快进。那情形仿佛是什么贵客进门。我奇怪地看了吴老三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爸看电视时翘着的二郎腿也放了下来。

他们俩热情地招呼着吴老三进屋坐。我妈喊我,大妮,你给三倒水去。又说,你来玩就是了,还带这个。一边说,一边接了吴老三递过来的牛腿。

吴老三说,我爸我妈叫我送过来的。说话的时候,吴老三的脸有点涨红。他的眼睛不时偷偷瞄着已经走到门口的我。我也看了他几眼,我们两个人的眼神碰到了一起,我有些慌乱,也有些气恼。

我妈又喊,大妮,给三倒水。

我只得把手里的英语书放到桌子上,从那只已经破漆的角柜里找出一个玻璃杯到厨房洗净,拿进来又从我爸常用的那个茶叶罐里捏了一小撮茶叶放进去,提起暖瓶倒了开水。吴老三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和我爸在说电视正播的篮球比赛。

家里来了人,我弟哪里还坐得住,早跑到院子逗猫玩去了。只有我妹还老实地坐在那里,不过她也已经写不进去啥了,咬着铅笔在发呆。

我把冒着白汽的玻璃杯放在吴老三的跟前,眼皮抬也没抬。然后我拿着书出门,就在我拉开大门的时候,我妈跟出来说,大妮,你干啥去,你来和三说会儿话。我头也没回说,我英语还没背完,明天考试。我妈的脸色很难看,狠狠瞪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故意使劲儿关上了门,我不知道我妈听出来我心中的不满没有,反正我心里气得不行。我妈和我爸这办的叫什么事儿啊?

铁路已经好几年没有招工了,说是可能以后都不再招了,铁路技校忽然成了“香饽饽”,每年的所谓招生考试,成了许多家长各显神通的时候。我爸就是一个普通的养路工,除了会砸洋镐,连他们单位的领导都认不全,人又沉默寡言,不爱交际,哪里还能通上什么“关节”。我妈看着谁家孩子接班了、谁家孩子上技校了,就焦虑得不行,天天在家叨叨。我们姐弟三人的未来成了她心头的头等大事,尽管我弟才上初二,我妹才小学四年级。有时候她织着毛衣,忽然就停下来给我爸说,这不招工咋整啊?当时咱叫大妮上高中干啥啊,应该去考技校。这得上到啥时候啊?

吴老三的老家也是甘肃天水的,他父亲是水电段一个车间的主任,瘦高个子,人很活泛,认识的人也多,母亲和我妈一样,爱说爱笑,都是没工作的家属,为了贴补家用都找了个打扫卫生的活儿,然后就认识了。因为是老乡,两家人就开始来往了,还连带着认识了另外一家老乡,也就是我的高中同学沈瑞琪的父母。逢年过节你到我家,我到你家的,亲戚一样。

当然,吴老三和我也是同学,不过是初中时候的同学,去年他刚考上铁路技校,就算已经“出去”的人了,不管咋说,是等于已经有了工作的人,而且还是在铁路上。说起来,和那些三天两头倒闭啊,下岗啊的汽修厂、毛纺厂、机械厂相比,还别说,铁路可真是“铁饭碗”呢,旱涝保收。吴老三上面两个姐姐,都是先后招工了,一个在客运段跑车,一个在机务段当天车司机。吴老三的大姐已经结婚了,二姐也找好了对象,说是等对象单位分了房子就结婚。吴老三既然进了“保险箱”,没有了学业上的负担,又是未来的铁路工人,找对象自然就成了一件正大光明的事。不知怎么回事,吴大妈和我妈就想到了把我和吴老三扯到一起,好像是吴大妈问吴老三,吴老三大概说了我。然后有一天我妈回家悄悄给我爸说,被我弟听见了,偷偷告诉我,我快气死了,脸一下子烫得不行。但我也没有当真,想,只不过是大人之间开玩笑而已。我怎么会找他?

别的不说,若是换了沈瑞琪,或许我还不至于反感成这样,至少沈瑞琪是个看上去很不错、很沉稳的男孩子,长得也不错,也不是那种调皮捣蛋的,学习也挺努力。当然,沈瑞琪并不在我的视野之中,他属于那种太过普通的男孩子,什么都不突出,不管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但对这个吴老三,我是真的一点好感也没有。初三那年,他和同年级一个男孩子为追女孩子大打出手,他额头上那块到现在没有好的疤就是那次留下的。他学习差,上课故意捣乱,上自习课更是,自己不学,还影响别人。我学习虽然一般,但我从小就喜欢那些学习好、懂礼貌的男生,像吴老三这样的,都是被我列入“鄙视”那一栏中的。虽然我们几家大人关系很不错,我们几个却从来不一起玩,我们都有自己的朋友。

我坐在小树林边上的土塄上一个单词也记不住。一想到刚才吴老三的笑,和他那张我并不稀罕的脸,委屈的泪水就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别人都在紧张地学习复习,我却要纠缠在这样的事情里,想想就让人觉得前途灰暗。高中的日子眼看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要面对高考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能考上什么,成绩就摆在那儿,不上不下的,我已经尽力在学了。语文、英语、生物这些都还好,数理化那些东西,说真的,我的脑子实在转得慢。也后悔自己当初干吗不直接学文科,可要是学文科了,不是不能和杨思哲,还有刘俊涵、张家旭啊这些优秀的男孩子在一个班了吗?他们三个学习都很好,杨思哲成绩最稳定,每次都是第一名,刘俊涵在第二第三中来回跳,张家旭浮动最大,不过也跑不出前八名去。杨思哲是我高一的同桌,我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偷偷喜欢他的吧。他眉目清秀,长得跟台湾小虎队那个乖乖虎很像,普通话说得非常漂亮,校园演讲台上,风度翩翩,口齿伶俐,当然刘俊涵和张家旭也不错,刘俊涵是属于性格特别活泼的那种,足球踢得好,每天中午上课前都是从操场上热气腾腾地抱着个足球跑进来,是那种你看不见他用功、光看见他玩、成绩却很好的男孩。张家旭呢,是我高二、高三的同桌,他啥都好,就是嘴欠,老是开人玩笑,他一开玩笑,我就拿课本打他,所以旁人看去,我们俩总是打打闹闹的,别人怎么看,我其实不在意,我其实就在意杨思哲的态度,我和张家旭闹的时候,杨思哲看见了,也就是跟着笑,也看不出他的好恶态度来。不过我自然更倾向于杨思哲,他真是太优秀了,学习不但用功,感觉样样都好,写字还那么漂亮,又稳重,简直可以用完美无缺来形容。和他同桌时,我成绩也提高了不少,他课间很少出去,都是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书,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往外跑,也跟着坐在那里学习。不会做的题问他,他也会很耐心地讲他喜欢唱歌,私下还会偷偷给我带港台歌曲的磁带。高二老师又重新排了座位,刘梅梅成了他的同桌,我心里虽然嫉妒如火,却也是无可奈何。其实我们距离还挺近的,在同一排,相邻的组。我稍微转头,就可以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我们座位每周都会平移交换,只有坐在第一组靠墙的位置时,我离他最远,他和刘梅梅在那边靠墙的位置。只有这一周时,我们很少交流,太远了,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跑过去问他题太过招摇,也太过矫情,更何况,刘梅梅和班里的另外一个小鼻子小眼睛的女生李艳红还在虎视眈眈。我知道班里有不少女生喜欢杨思哲,刘梅梅和李艳红最明显,两个人有时候甚至会莫名突然吵起来。

所以和优秀的杨思哲他们几个比,吴老三好像一无是处,怎么能入得了我的眼睛!

我爸不爱说话,家里干啥都是我妈在前头。但我爸不说话是不说话,一说话,水平还是比我妈高。有一次我爸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考个技校就行,还是有工作了好,要不这辈子只能当个家庭妇女。“家庭妇女”这四个字对我当时的刺激特别大,我暗暗下决心,考不上我就到外面自己找活干,哪怕是摆个地摊呢,我绝不能像我妈一样,当个家庭妇女。家庭妇女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们隔壁的那个年轻媳妇就是个家庭妇女,生了娃娃后,就天天出去打麻将,后来打得都不着家了。没有追求,没有理想,要是那样生活,简直太没有意思了。我还梦想着到更远的地方去,长这么大,除了回过几趟甘肃老家,我就哪里也没有去过。有一次刘梅梅说他哥上大学的事情,说他哥他们寝室如何如何。不说别的,“寝室”两个字我就觉得洋气得不行,叫宿舍都不好听,只有这两个字才与大学那亮堂堂的招牌般配。

我回家的时候,吴老三已经走了,我妈看见我,脸拉得老长,撂下毛衣针就说,你背啥那么着急?你以为人家三是冲谁来的?

我说,爱谁谁。

我爸对我妈说,算了,算了,你让她学习吧。

我妈说,学啥啊?能学出个啥我还着急啥?

我急了,说,我学不出啥,我不学了行吧?说完,我就转身进了我和妹妹的小屋,关上门,泪水也跟着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恨自己使劲努力成绩还上不去,也恨自己没有遇上做老师的爹妈。

第二天上学,我的眼睛都是肿的,我视力很好,如果有近视眼镜可戴,肿泡的眼睛或许还可以稍许遮挡一下。眼睛不仅肿,还发涩酸痛。我起床的时候,我妈已经出去打扫卫生了,她在附近的街道找的这个活,得四点多就起来。我妈说全西宁的打扫卫生的都得这么早,有的比这还早。我不能想象大半夜的街道是什么样?我妈总是前一天晚上热好稀饭,蒸屉上放好切好的馍片,烧熟的菜籽油呛好的萝卜干碎丁放在一个大碗里。这是一家人的早饭,我爸要去工区了,他总是一走十来天,然后才回来休息。我前一天晚上睡觉前还在生气,可是一看到我妈准备好的饭,我就又暗暗地原谅了她。其实我知道我妈是为我好,为我将来考虑,可是我真的非常讨厌吴老三。我妈也是,她哪里知道我喜欢的男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呀?

我进教室的时候,早自习已经开始了,张家旭一眼就看见了我的肿泡眼,便笑嘻嘻悄声说,你挨揍了啊?

我说,滚!

他依旧笑嘻嘻,说,跟烂眼猴一样,难看死了。你在家就不能乖点吗?这么大了还不省心?

我拿起书打他脑袋,关你啥事?

他抬起胳膊挡了一下,还笑,说,真替你发愁,你这个样子以后嫁不出了。

那天上课下课,我一直埋头坐在自己座位上,我努力不去朝杨思哲那边看,我知道,他也无暇顾及我,最近一段时间来,李艳红一下课就拿着题去找他讲,气得刘梅梅总是甩甩打打的。

转眼就是高考了。按照惯例,学校都会提前一周放学生回家,各科老师都发了卷子,其实这个时候发卷子意义已经不大,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谁知道高考会出什么题?做那几张卷子有什么意思呢?不过老师们也不是不知道,大约也是为了尽一下最后的责任吧。高三下学期基本啥也没干,尽模拟考试了,每科的老师每天都是重复同样的事情,发卷子,考试,讲卷子。学校组织了三次大的模拟,按照我们那个不苟言笑、高度近视、身材胖墩墩的班主任的说法,模拟的结果和高考的结果八九不离十。我相信他的话,所有的人都相信,因为他是高级教师,有二十年的丰富教学经验,他带的学生考上大学的有很多。我模拟和平常都差不多,知道自己离本科有距离,班主任说我要是超常发挥的话,大概能够个大专的边。我已经觉得无所谓了,反正前路对我来说十分迷茫,除了参加高考,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更不知道高考之后还能干什么。

不过离校前,我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惆怅,感觉自己满胸腔里装的都是离愁和相思,我知道杨思哲肯定会考上重点大学,天天给同学讲热播电视剧剧情发展的刘俊涵和看着嘻嘻哈哈的张家旭也不例外。还有刘梅梅,以及其他排在我们班二十名以前的人,都有希望上大学。我每天努力地学习,但心里还是会时不时忍不住冒出那个奇怪的问了自己千百遍的问题:“杨思哲喜欢谁?杨思哲喜欢我吗?”杨思哲最喜欢的《青苹果乐园》的歌也总是在我脑海中闪现。我努力摇头赶走这些,但每一天,它们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会钻出来,虫子一般咬着我的心,让我既愧疚,又感到无望。

在每天复习很累的时候,我就拿出毕业纪念册看。全班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本,高三下学期一开学就悄悄开始流行、传递,互相赠照片,写留言。杨思哲送给我的是一张他在北禅寺那又高又陡的石阶上的一张照片。当时许多去过那里的人差不多都会照那么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他嘴角微微挂着笑,目视远方,很是帅气好看。张家旭则是在人民公园湖边的一张,看上去还是那么嘻嘻哈哈的,当然,我翻得最多的还是杨思哲那一页,看他的照片,看他的字迹,都能让我得到莫大的安慰。

高考考完数学那天,我们班一帮同学都在考场外面围着杨思哲对答案。我考得不好,几道大题做得都很心虚,前面的填空和选择更是磕磕绊绊。我看着杨思哲站在那里,脸上挂着好看而自信的笑容,他穿着白色蓝领子的T 恤,下面是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白色网球鞋。我很想过去和他说几句话,可是最终也没有勇气过去。看着他的目光转到我这边,我赶紧转头,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正好这个时候,沈瑞琪走过来和我打招呼,他问我考得咋样,我说不咋样。我说,你考得咋样。沈瑞琪说他胡乱编的,好多都不会,反正也没啥希望,说他爸准备退休让他接班了,又说,都传着以后可能都不让接班了。我知道他哥技校毕业已经上班了,他姐招工到格尔木去了。他们家就剩下他了。我们就这么说着,然后一起走了一段距离就告别了。

高考分数下来了。杨思哲果然考得特别好,听说还进了全省多少名,这都不意外,人家在高中本来就拿各种物理化学数学比赛的奖,省级的,市级的,他都得过。刘俊涵也厉害,只比杨思哲低了十分。张家旭考得也不赖,刚过了重点线。我的分十分勉强,刚够着大专的边。看来班主任的眼睛还是毒辣,的确是八九不离十,当然,也有误差。有一个十来名的同学竟然考得非常不错,相反,两个本来一直在学校各种考试中成绩不错的,一个没上本科线,一个没上中专线。学校贴了大红喜报,杨思哲的名字高高在上,其他就是考上重点的人的名字。我和更多的人属于那上面的一个简单数字,没有名字。这个扒边的分基本没有选择余地,只能报本地的师专。复读也没可能,只要考上学这就算有工作了。但本地就那几所大学,我出省的梦想也随之破灭,想象中每个寒暑假从外地回来、假期结束坐火车返校的美好画面从此也与我无关。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