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浮尘降临
作者: 鬼鱼
鲍平安
妻子特意在鲍平安口袋里塞了一枚口罩,她比画着,今夜浮尘降临。
鲍平安想告诉妻子,这都快凌晨了,也没见浮尘,但最终忍住了。他知道,这是她爱他的方式,他却不能告诉她,站在马路中央时,并不能戴口罩,否则,挂在脖子里的哨子,就无法吹响。他假装开心地说“好好好”,并与她拥抱且吻了脸颊,又摸了摸她腆起的肚子,然后,步履不停地出门了。
风有点儿大,鲍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前方有一只白色塑料袋在风中飘荡,犹如一个没有方向的游魂。在这浑黄不堪的空气中,兰州这座城市真是糟糕透了。就像这只在风中飘荡的白色塑料袋,他感到自己也是一个不知道方向的游魂。今晚,他本可以不用出来,其实派个人就好。但他知道,他必须出来走走,否则,家里那种持续不断的死寂将会让他发疯。
从警察学院毕业后,鲍平安应聘到现在的单位成了一名编外交警。这与他的理想有很大差距,为此,他总想方设法接近刑侦队的人,千方百计打听他们手里有什么疑难杂案,不惜花去三分之二的工资请他们吃饭、喝酒、唱歌,挖空心思从他们口中套出一星半点儿的信息,但结果令他失望。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本市著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坠楼案”。在那个叫白清羽的刑警没有翻案之前,他就预测传承人并不只是单纯的酒后失神坠楼,他妻子肯定做了伪证。很明显,传承人大腿上的伤口是本案最突出的疑点。连这个疑点都没有查清,怎么就可以潦草结案?
鲍平安用力接近刑侦队的这种行为,很快就引起了领导的注意。领导的话很难听,方言中夹杂着粗口,甚至还用某种动物含沙射影地嘲讽他。那时,正逢国产电影《暴雪将至》热映,他一个人看了好几遍,每次都看得泪流满面。他和主人公余国伟多么相像啊,他仿佛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命运的走向。他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渴望得到认同和器重,渴望活在万人瞩目的光芒中,但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辅警,所有抱负和力气都只能使在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那几个路口和路段上。
一个人若是万分渴望得到通过正常努力而得不到的东西,上天就定会让他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来通过其他渠道得到。想做刑警而不得的鲍平安,其实有自己的优势,比如白净、帅气,只是他不觉得。一天,他负责的路段发生特大车祸,他前往疏通拥堵路段,指挥车辆有序行驶。他工作专注投入,累得大汗淋漓,被媒体记者抓拍也浑然不知。第二天,他帅气的工作照就出现在了本埠报纸上,还被配上了“最帅交警”字样。在这个纸媒式微的时代,虽然电子媒体崛起迅速,但对兰州这座城市而言,传统媒体还是有着不可忽视的能量。报纸出来不到半天,就有一辆红色私家车不停地在他所负责的路段绕来绕去,当绕到第五遍的时候,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同时他也知道,它并未违章,自己并不能将它怎样。直到第十三遍时,车终于停了下来,一个捧着鲜花的漂亮姑娘来到他面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花交给他,就羞涩地跑了。在一脸惊诧中,他看见鲜花的包装中插着一份报纸,而他的照片,赫然在目。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她递上的鲜花,全是娇艳的红玫瑰。
一切来得过于迅速。当第一次正式约会来临时,他丝毫没有想象过这场过于圆满的爱情(他们在微信中互相说过“我爱你”),会潜藏着未曾关注的缺憾。他们约在黄河边的一个音乐餐吧,正是夏天,青翠的悬铃木间落满了觅食的瓦雀,这种灵动生物的声音美妙悦耳,是它,吸引他走到二楼阳台的一处寂静之地。风从河上刮来,扬起了他的白衬衣,同时也让他心神荡漾。他似乎来早了,是昨晚微信聊天时誓言中所散发的那种甜蜜之感,促使他想迫不及待握住她的手。所以,当“未知”猝不及防地扑进他怀里时,他感到了造化弄人的无力。当然,结婚后的他现在可以天天喝醉,同事们都巴不得为他顶班,当时用某种动物含沙射影嘲讽过他的那位领导,也对他客气有加,甚至有一次,领导还诚惶诚恐地把他请进他办公室,希望他“日后多关照”。
“妈的,真冷!”想到这儿,鲍平安不觉朝黑夜中唾了一口痰。
风又大了些,灌进他的领口。他停下,想点一支烟。就是在这样一个毫无防备的时刻,有人一头扑进了他怀里。烟和打火机都掉了下去,他刚想爆粗口,但低头看到怀里是一张努力了好几次也说不出话来的女人的脸时,一瞬间,他又恍惚了,仿佛又回到了与妻子初次约会的现场。他记忆犹新,当时,同样是这么一个向前扑的动作,她就倒在了他怀里,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结婚快一年了,妻子依然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就在此刻,他清晰地听到怀里的这个女人抖抖索索地说:“求你救救我吧,我撞到鬼了!”
白清羽
作为一个兰州人,白清羽早就习惯了每年三四月间的这种自然洗礼——只要内蒙古一刮大风,数不清的沙尘就会暴力袭击这座屹立在黄河边的城市。出门前,母亲打电话先告诉他,今夜浮尘降临。之后又问他,最近有没有时间。他明白,她又打算安排他相亲,因此索性将她拉进黑名单。
这么多年来,白清羽越来越像生活的这座城市,让无数人恨得咬牙切齿,也让无数人爱得刻骨铭心。他不知道这是否出于“必须”和“忌惮”,但他明白,一旦抛弃职业所附丽的鲜花和赞美,他就什么也不是。作为一个不断把真相从迷雾中剥离出来的人,他的确让很多人赞颂,毕竟他给这社会带来了安宁和祥和,但有时,他又会感到莫大的虚空。抑或说,这种虚空其实伴随着每一次赞颂并驾齐驱而来,它们仿佛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在他生命里形影不离。而更多时候,它们似乎更像一个人的两副面孔,譬如前段时间——
本市著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坠楼案”终于在白清羽的手里了结。单位对他进行了嘉奖,不仅开会进行了表彰奖励,还破例放三天假(所以现在他才会在船上喝酒)。“打建局起,这待遇你是头一个。”领导神秘地告诉他,完了,领导又拍拍他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能被领导拍肩膀嘱咐“好好干”,这寓意不消明说,他却感到了无边的虚空。
为了让这虚空暂时失去折磨力,昨天和今天,白清羽一直在睡。直睡得头疼,浑浑噩噩。因此到晚上,他不得不打电话给温玉汝,把她从课堂上“薅”来:“我想喝酒。”
温玉汝说:“我正在给学生上课。”
白清羽说:“你不来我就跳河,你来明天我们就去扯证!”之后,他就挂了电话。两年多前,他就是从黄河里捞起的她,那时,她刚失恋。从那以后,她就“讹”上了他,不但搅黄他的婚事,而且阻止他的每一次相亲。她说:“你要对我负责。我本是个死人,是你让我又活在这世上。”
有时候气急了白清羽也反驳:“有种再去死啊,看我还救不救?”
温玉汝反而无赖起来:“再死对不起老天爷!”
“跟老天爷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生死这种大事,也有‘试用期’,活得合格,老天爷才会让他继续活着,而我的死,显然不达标。”
白清羽很少主动联系温玉汝,一般都是她缠他。除学校安排的必授课程外,她还参与经营家里的一个只出售果酒的小酒馆。果酒皆由她亲手酿制,每出新款,她都给他送。这让他的同事们无比羡慕,他们喝酒,绝不能让妻子知道。显然,他们是把温玉汝等同于他妻子的角色。
但白清羽的母亲一点儿也不喜欢温玉汝,一直给他介绍女朋友。“女人最重要的是她的名声,半个兰州城都知道她为渣男跳过河,你不嫌丢人,我还怕被人戳脊梁骨呢!”母亲坚决反对。
在白清羽的“无赖”下.温玉汝很快就来到河边。她气呼呼把酒罐子重重磕放在桌上说:“白清羽,你是不是有病?”
白清羽玩世不恭地看了温玉汝一眼道:“有病你还整天缠着不放?”
温玉汝先是沉默不语,接着就抱起罐子咕嘟咕嘟起来。酡红色的液体在余光中渐渐少去,他居然想起了“饮鸩止渴”这个成语,心底一软,终究没能绷住,一把夺下罐子对她说:“你才有病!”
两个互相觉得对方有病的人在一起,就会有数不清的障碍。比如那起案子——
酒鬼丈夫(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常酒后殴打妻子,被继子看在眼里。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当儿子见母亲的脸颊和手臂上尚未愈合的旧伤上又添新伤时,便随手拿起改锥去为母亲报仇。母亲见势不妙赶紧阻拦,与儿子争夺改锥时将酒后酣睡的丈夫吵醒。丈夫觉得被冒犯,起身殴打妻子。继子怒吼着与继父搏斗,解救母亲。在扭打中,继父夺下改锥准备狠狠教训继子,结果反被自己手中的改锥误伤,看到大腿有血流出,惊慌失措中逃窜至屋外的露天阳台大呼救命,结果在躲避中不慎失足坠落。小区花园里一群打麻将的大妈第一时间报警。经送医抢救,继父捡回一条命,但成了植物人。儿子就读于本市最好的高中,成绩优异,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双一流”大学苗子,为了儿子的前途,唯一的证人母亲撒谎,说丈夫系酒后失神坠楼。她的供词与调查结果严丝合缝,且有儿子不在场的铁证。
在白清羽接手前,这案子一直是他师父负责的。师父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刑警,还有半年就退休。卷宗都已存档,也不知领导从哪里听到其他声音,坚持认为他师父弄虚作假,因此派他秘密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坠楼案”进行调查。果然,他在那把改锥上轻易就找到了那孩子的指纹,于是启动案件重审。铁证如山,他师父因徇私枉法被处分;那个重点培养的“双一流”大学苗子虽不至于接受法律制裁,但被网上的一众暴徒“人肉”,隐私泄露,最终在网暴中陷入无尽忧郁和惊恐,只得放弃高考;而他母亲,涉嫌做伪证,本应面临牢狱之灾,但念在无人照顾植物人丈夫,公安机关便给她办理了取保候审。
这本是铿锵有力的真相,但面对这结局,白清羽感到无边无际的虚空。这几天,只要一安静,他耳边就会传来师父收拾东西离开单位时,站在门口对他讲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法律才对证据和真相负责,对人负责的,永远是人心。”
又到春汛,黄河水涨,船一直晃动,像荡秋千,但频率和方向又不规律,一来二去,白清羽就有些晕。温玉汝扶了他一把说:“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点儿!”
白清羽听不出温玉汝的语气是陈述还是发问,死皮赖脸地笑着反驳:“谁规定三十多岁就必须成熟,或者——这世界根本就由成熟者所掌控,不成熟的人无法立足?”
“你喝大了。”温玉汝说。
白清羽拎起酒罐戳着酡红色的液体指给温玉汝看:“拜托,我又不傻,是杨梅酒。”
温玉汝瞪白清羽一眼,松开了手。失去搀扶,他立刻像一根面条瘫在她脚边。风更大些,也更寒。他把自己缩成虾,头枕在她鞋上,闭了眼。身下是坚硬的铁板,挂在护栏上的铁索随着船摆动,与铁板发生哐哐的响动,空旷极了。他又听见她说:“白清羽你颓废给谁看?简直就是小孩儿!你要明白,这世界就是由成熟者掌控的,规则靠他们制定,秩序靠他们维持,而你,不过是一个像愤青一样的脱序者。”
有香烟弥漫,肯定是温玉汝在抽。晕得更厉害了,但白清羽并不想睁眼求证,让成熟者和由他们所掌控的世界通通去见鬼吧,而他,只想活得真实,活得自我,活得纯粹,活得对得起自己。
温玉汝继续说:“说白了,你领导和你师父都是这世上方式不同的成熟者,唯独你,幼稚却不自知。”
现在看来,白清羽似乎并不能对此进行有效的辩白,但他必须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
就在思索之际,白清羽的手机铃声响了,是队里打来的。“我还在假期中呢!”挂断,又打来,他再接起,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对方说,北滨河路发生了一起离奇交通事故,要他立刻赶到。
李静姝
把两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看完,李静姝就窝在沙发上睡了。躺下前,她不忘把所有窗户都关闭。下午,学生家长微信群“今夜浮尘降临”的消息一遍一遍在刷屏。
与平常夜晚并没什么两样,李静姝确保自己在十一点之前人眠,否则,次日就不能早起。为防止意外,她每晚都定好闹铃,但在第二天闹铃响之前,她就已起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是关闭闹铃,第二件,就是走到落地窗户前拉开窗帘。这两个行为,也如同定闹铃,她严格执行多年。她常说,自己就是闹铃,这既相对喜欢睡懒觉的丈夫而言,也相对她那一大帮学生。
他们没要孩子,这是婚前就商量好的。有时李静姝也会有些失落:“没孩子,我们老了可怎么办?”丈夫将李静姝搂在怀里亲昵回答:“傻瓜,你就是孩子啊!”李静姝想,这就是爱吧。她几乎每晚都会裸睡在他臂弯,那种皮肤与皮肤之间的细腻摩擦,令人销魂。十年了,原本李静姝不知道这事——裸身去拉开窗帘,例行公事般的行为——直到半月前,她在丈夫手机上发现她裸身拉窗帘的照片时,才意识到自己被偷拍。她第一个本能反应,向他打探:“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