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街

作者: 曹军庆

窗帘街0

1

一个人居然有两个名字,居然可以是两个人,我说的是我自己。2019年4月11日之前我叫贾青松,2019年4月11日之后我叫郭义群。名叫贾青松的时候我是个公认的老实人,人畜无害,我个头儿矮小,生性胆小善良,我的长相步态表情神态以及我内心里的每个念头,都是懦弱温顺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实人,而且会一直老实下去,一直到死都安心做个老实人。等到我叫郭义群的时候,我的外表改变了,虽然我个头儿仍然矮小,但是我的容貌变成了另一个人,看上去我显得丑陋蛮横凶残,不再有一丝老实人的痕迹,倒像是个歹徒或罪犯。我之所以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是因为我偷偷做了一次整容手术,别人整容是为了变美变英俊,我整容则是为了变丑变恶毒。我把之前的我砸碎,毁掉,把我之前的面孔撕下来,器官摘下来,把肢体拆卸开来,所有原来的碎块全都扔掉,扔到这个世界以外,然后再换上另外的面孔,换上另外的器官肢体,贾青松一下子成了郭义群。

我记得,为我整容的医院是很小的一家民营医院,我才不在乎大小,不在乎有没有正规资质,我在乎的是价格低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什么风险有什么隐患,医患双方都心知肚明地不予提及。医院隐藏在居民小区里面,其地形十分复杂,如果从空中往下俯瞰,你将发现它很像豢字形,簝字形,鳞字形,或者椸字形,总之就像这类生僻难懂的汉字,不像之字形、回字形那样简洁明白。医院的地形地貌笔画极其烦琐,怪诞,出人意料,上面提到的这些字我根本不认识,只是因为地形怪异让我有意从字典中翻出来了,似乎能与之般配。各类建筑道路街巷,每笔每画都像极了那几个汉字,彼此勾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循环往复,既难写,又难辨认,更难行走。此地正好处在大城市郊区,蜘蛛网似的小河沟和裸露在外的下水道密布其间,水系纵横,石桥木桥隐约可见。还有农民还建房,车辆胡乱停放,消防通道上停着机动车、摩托车、自行车。仿佛迷宫,道路与道路相似,建筑与建筑相似,很容易迷路。我选择在这里整容,就像是一次即兴的盗窃行为,我发誓离开后永远不再回来,因此它如此荒僻难寻于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

贾青松和郭义群,都是我自己,都跟顾盼盼这个女人有关系。贾青松是顾盼盼丈夫,准确说来我和她做了五年夫妻,那是我这一生度过的最好的五年,如同生活在天堂。但是2017年春上我不辞而别,从她身边逃开。我欠下大笔债务,听人说只要欠债人跑路,债务就不会落在家人头上。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这回事。郭义群则是顾盼盼身边的打工者,2019年五一,我整容后,以郭义群的名义重回这里,应聘在她的窗帘铺子里做送货司机,那也是我以前所干的活儿。

顾盼盼在汉孟县窗帘街有家店子,叫月光窗帘,窗帘街西边是裁缝街、南边木桶街、北边瓷器街,窗帘铺子一家连着一家,密密麻麻。顾盼盼信奉劳动哲学,信奉勤扒苦做就能养活自己,她信赖自己的双手,信赖没日没夜操劳会有收获,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活着,不仰人鼻息、不求告他人,只靠自己活着。这可能跟她的身世有关系,她没文化,没读什么书,十七岁未婚先孕,十八岁生下私生子顾丁,十九岁开了这家窗帘铺子。她不怕带着私生子被人嘲笑,不怕被人羞辱,她活在自己的观念里,顾盼盼同时信奉老实信奉厚道,她宁愿找一个特别老实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那男人不必有本事,真正老实就行,他还要能忍让,不嫌弃她糟糕的过去,这便是她想要建立的家庭,道德和体面一开始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列,她反复向我强调男人老实有多么重要。

我正是这样被她找到的,我合乎她的标准,在她找到并决定嫁给我时,我已走投无路一无所有,她收留我,几乎可以说挽救了我,我是入赘到她家里去的。她母亲因车祸去世,父亲在同一车祸中保住性命,脊椎受伤,下肢瘫痪,被送进福利院。家里就我们三个人,顾盼盼、顾丁和我,我有了老婆,同时有了儿子,我很知足,觉得是老天厚待我。店子里也有三个人,顾盼盼是老板,兼做缝纫师傅,吴嫂是请来的另一个缝纫,给她打下手,我开着一辆面包车,负责送货安装窗帘。

从她身边逃开,我在外流浪了一年多,快两年了,回到汉孟县,我看到顾盼盼店子门口贴着告示,招聘送货司机,面包车停靠在马子牙子上,正是我从前开过的那辆车。

我进去应聘,顾盼盼没认出我,她第一反应是害怕,但她还是聘用了我。

她说:“你口音像我前夫。”我心头一凛,有什么东西刺了我一下,她叫我前夫,我们离婚了吗,或者我已不在人世?

我没有流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你前夫是什么口音。”

吴嫂在一旁接话说:“她前夫是唐县口音。”

唐县离汉孟县有两百多里地,顾盼盼说:“我前夫是唐县花山镇人。”

花山镇,她记得这么清楚,吴嫂说:“你还提他,他是个没良心的人。”

顾盼盼又盯着我瞅了老半天,她明显在犹豫,“你长得太那个了,”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脸,把它说成“那个”,她心虚地说,“我担心你会不会吓走我的客户。”

她的担心有道理,我脸上全是伤疤,反复溃烂又反复痊愈的伤疤,伤疤摞着伤疤,不是横肉,比横肉更无理、更错乱。我不是先天长成这个样子的,肯定遭受过什么伤害或磨难,这让我看着更无情。我还文了身,脖子上文着蛇,文身像铠甲,像金属物件。我左边脸上被利刃削掉了一块肉,削掉的那块肉又在右边脸上极其潦草地补缀上去了,于是我的脸一边凹陷一边鼓突,凹陷的那一侧能见着底部的骨头,鼓突的这一侧又肿得老高。

我咕哝着说:“我面恶心善。”

她不一定信我说的话,但她再一次跟吴嫂确认说:“你听听,你听听,他说话的口音跟贾青松一模一样。”

2

我租住在豆皮街故乡老屋的地下室里,我第一次来到汉孟县就租住在这里,便宜。我站在小窗子下面,窗子很小,一个小小的有光线的方块,只有20世纪80年代刚出的旧式黑白电视机那么大。浅白色荧屏,上面钉着铁条,经年累月的灰土积垢,嵌在窗上的玻璃脏污不堪,透过毛玻璃看到外面的世界影影绰绰,飘拂跳动,仿佛白内障病人看到的世界。这种窗子把我的眼睛变成了白内障病人的眼睛,看上一会儿,眼睛就会生疼。在街上行走的人,如果不仔细辨认,不会知道那是窗子,它在墙根那里,离地还不到一尺高。上面是房屋,是故乡老屋餐馆,是这个院子的其他建筑。行人很容易以为那是路边的排污口,下水道的口子,竖着的钢筋条也不过是钉在下水道口子上的滤网。但是站在这里,我比谁都清楚那是窗子,是我透气的地方。置身此处,就像置身在某个电影里,置身在某个海岛的地窟里。甚至像是一处地堡的对外射击孔,端着枪,端着喷火器可以从这个小框里向任何一处目标射击。闷热阴郁,下小雨的时候还好点儿,一旦下起暴雨,如果刚好窗上的玻璃又破掉了,那么路面上的积水就会像瀑布一样倒灌进来。

下班了,我从窗帘街走回豆皮街,我住在蜂巢里面。我用铅笔在床头木板上画关松山的人像,画他的脑袋咽喉和心脏,我不画五官,不画四肢。画在木板上的关松山像是一幅抽象画,不像是具体的人,而像是一个精神的人,一个有灵魂却没有躯体的人,一个没有五官和四肢的人。这样的人像鬼魂,正是经常在我梦中出现的他的样子,或许只有我才能认出那是他,那些抽象出来的线条,无非为我甩刀子勾勒出几个靶心。我眯着眼睛,站在床尾处,背靠墙壁,一下一下往床那头的木板上甩刀子,我拼命往关松山的脑袋上甩,往他的咽喉和心脏上甩。

每一夜我都睡得安详,到了半夜,住在隔壁的那对中年人做爱会做很长时间,睡梦中我依稀听到了哭泣的声音,那个女人在轻声啜泣,若隐若现。

关松山是我仇人,也是顾盼盼仇人,估计他还是这个城里很多人的仇人。他害了我,害了顾盼盼。他让我不得不远走他乡,不得不改换容貌苟活世间。我要复仇,这念头这执念是在我回来为顾盼盼打工后滋生的,一旦有了这念头,再也消失不了,我要宰了他,最好是亲手宰了他。要在过去,我不可能有这么疯狂的念头,我连想都不敢想,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是郭义群,我要让我的内心符合我的外表。然而关松山是汉孟县的大人物,他在哪方面都是大人物,真正的大鱼,我哪动得了他,他是大象,我不过是只蚂蚁。原本我以为只要我不在汉孟县,只要我跑路了,那么我欠他的一百八十万就不会让顾盼盼承担。毕竟冤有头债有主,可我太幼稚,这次回来我才知道,关松山拿走了那笔钱,而那笔钱——正好一百八十万,是她父母因那次惨烈车祸得到的赔偿金,我于心何忍,那可是两个老人拿命换来的钱。

但是魏金东后来对我说,顾盼盼父母遭遇的车祸,是老年人的碰瓷行为,她父亲顾全我强迫她母亲钱红英进行了这次碰瓷,钱红英不愿意,整个行为是顾全我一手操控的。他碰瓷的目的当然是为了钱,这还不是唯一的目的,多年来顾全我一直想自杀。我完全不能相信如此荒诞的说法,我问魏金东,他为什么想自杀,魏金东颇为神秘又语焉不详地说,可能是他认为自己有罪。什么罪呢,我又问道。到底什么罪我不知道,魏金东诚恳答道,总之,顾全我出于这两个目的,导演并完成了一次街头碰瓷。不幸的是钱红英当场去世,他自己只是高位截瘫,问题是顾全我想自杀,死的却是钱红英,这是一个错误。碰瓷也有失手的时候,顾全我向钱红英承诺,只会有一点点轻微擦伤,就能得到一大笔钱,因为他选择了一辆豪车。但人算不如天算,钱红英临死时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魏金东的话我是第一次听说,我质问他为什么向顾盼盼泼脏水,魏金东坦言,我没向她泼脏水,我在说一种传言,既是传言,当然有很多种,我不过说了一种,不一定是事实,而事实是顾盼盼并不了解这些,她对此一无所知。

那些话是我跟魏金东交往之后他对我说的,他是吴嫂的儿子,按理说他对顾盼盼不会有恶意。

顾盼盼给了我一个家,回到这里我才有家的感觉,我毁容或者说整容就是为了回来,就算死我也愿意死在顾盼盼和顾丁身边。哪怕不再是她丈夫,只是个打工者,能看到她我就知足,我就心安。

铺子的生意出奇的好,这可能跟房地产有关系,房子好卖,窗帘跟着好,到了旺季,乡下人也一拨一拨涌到县城买房子。顾盼盼赚的虽是辛苦钱,每天都有进项,按说她的心情应该很好,在我看来她却始终开心不起来,她时常发呆。她抱怨贾青松,念叨他,说他老实是老实,就是太倔太实诚太蠢,他不应该上钩,关松山的人明摆着是钓他的鱼,“钓鱼赌博”,他却偏偏上当。上当受骗也罢,他偏偏又跑路了,他想一跑了之,怎么可能。“蠢死了!他现在要在我这儿,我非抽他十个耳光不可。”听她当我的面这样抱怨,我羞愧难当,真想有地缝能钻进去。顾盼盼眼圈发红,她悄悄落泪了,我假装没看见。“话说回来,我那死鬼前夫心好,他是为了我们才跑路的,哎,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是死是活。”

老话说人不可貌相,事实上人是可以貌相的,自从我换了一副容貌,精气神似乎跟着变了,在铺子里,我能为老板顾盼盼挡很多事。当然都是小事,我眼珠一瞪,就能把那些扯皮闹事的人吓走。顾盼盼有一次笑着说:“你和贾青松不一样,如果贾青松是你这种样子,他可能也不会走了。”

其实我就是贾青松,郭义群不是我,这话我说不出口。“不过,我还是想念贾青松,”她叹着气说,“如果他能回来,我宁愿他还是老样子。”

顾盼盼仰望着天花板,就像是在对着一位逝者说话,而那位逝者就是我,我的心剧烈抽缩。然而她喜欢和我聊天,有事没事主动找我聊。吴嫂在顾盼盼不在场时对我说:“他跟你聊天是在想念贾青松。”

“这话怎么说?”

“因为你口音太像贾青松了。”

顾盼盼自己也不止说过一次:“你和我前夫的口音简直一模一样。”

我们的声音变成通道,她从我的口音里辨认出贾青松的口音。“以前贾青松在的时候,我都没跟他说过这么多话。”她说,“不知为什么,可能跟你说话也是对他的补偿。”可能吧,我现在跟她说的话也比从前多了很多。

她告诉我,贾青松离开三天后,2017年正月十六,几个半大不小在外面混的小混子找到她,说贾青松欠他们一百八十万块钱。早几天过年,不好意思来讨债,现在年过了,正月十五也过了,这笔账不能再拖,得把账了了。

天哪,为什么是一百八十万?她想,我们家有这笔钱,恰好这么多,但那是一笔浸透着全家血泪的钱。来人把贾青松写下的欠条给她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百八十万。

“我们只是送信的,今天先送你看看。”

“欠条是贾青松写的,你们找他去。”

“谁也找不着贾青松,”小混子说,“你们夫妻商量好了,这是你们的诡计,谁知道你把他藏到哪里了。还钱的时间是他定下的,定在正月十六,时候到了他却跑了,呵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跑了你还在。”

“谁借钱你们找谁去。”顾盼盼心里怨着贾青松,只觉天地昏暗。

“你们是夫妻,一家人,老实说,如果贾青松不是你老公,我们会借他钱?不会!”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