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
作者: 谢耀德
那天凌晨,娜仁奶奶突然惊醒,下意识里感觉羊圈里似乎有啥动静。她披上大衣出了门,刚走近羊圈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几只羊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哦呀,她差点儿叫出声来,以为自己眼花了,恍惚了,甚至是做梦了。
羊圈门是用藤条编制的,上方有许多空隙,她是从空隙看见的。她努力眨了一下眼睛,让自己清醒了一下,贴近空隙,这下看得真真切切。
天色蒙蒙亮,露天羊圈比较敞亮,铺满羊粪的褐色地面上,五只绵羊僵死在那里,黑白分明,一目了然。
天老爷呀!这是咋的啦?
她心疼极了,感觉一阵目眩,脑袋直发蒙,心里却在疑惑,这到底怎么了?夜里爬进了啥野物啦,狼?猞猁?哈熊?还是……
这些年,山上的牧民陆续下山定居了。山上人少了,畜群也少了,野物多起来,野狼、狐狸、野猪、盘羊、马、鹿等野物经常在后山林子里出没,不过很少袭扰牧群。
她记得最近一次野狼扰村事件,发生在前年冬天,大雪封了山,野狼没吃喝了,下山来寻找食物。努尔家的两只怀胎母羊被野狼掏空了内脏,库兰家的母牛被野狼咬死,啃得血肉模糊。政府给了补偿,这事就算过去了。要是换成早些年,那就复杂了,村里的猎户会集中起来,骑上马,带上火器、绳扣、夹子等家伙什儿进山围剿。这样的复仇行动对狼群是致命的,他们会打死很多野狼,让野狼吸取惨痛的教训,好长时间不敢进村里胡作非为。这就是人与狼的生存界限。
最近有人说,前些日子总看见后山上有野狼的身影,是不是它们又忘记教训了。野狼毕竟是野狼,改不了嗜血的本性。
可是,野狼为啥黑夜偷偷咬死五只羊,而没吃掉,连内脏也没动,那可是它们最爱吃的。
她又在想,会不会是猞猁?那家伙机灵,行动诡异。它深更半夜翻进羊圈杀死五只羊,那又是为啥?村里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蛇。南沟峡谷一带萱麻地潮湿多蛇,有一年牧羊人没注意,羊群误入其中,惨遭群蛇袭击,十几只羊被咬死咬伤,东倒西歪躺了一地,她亲眼所见,真是太惨了。蛇这种东西邪性,村里没人敢招惹,萱麻地就成了一片禁地,别说人不敢进去,就连牛和马这样的大牲畜也不敢轻易踏入。
不过,蛇只在夏日里闹腾,现在是冬天,它们早缩进洞里了,不可能是蛇。这么想来,哈熊也不可能,入冬时它们也藏进洞里睡觉了。
今年冬天来得晚些,这雪下得太稀罕了,比往年都要少,别说山顶上没盖住,就连村子附近的荒地也裸露着,放眼望去,山野草枯叶落,光秃秃一片,真不像个冬天的样子。她在心里这么想着,琢磨着,到底是啥野物。
这些年搞生态保护,队长多次劝她搬迁到定居点去,她就是不乐意。后沟村就三十来户,政府要求全部下山定居。可世代放牧为生的人舍不得山野呀。最终,大部分人家搬下了山,不愿搬迁的十来户人家,留下来继续放牧,他们除了放牧自家的畜群,也代放牧山下定居点人家的畜群。入秋以后,山上的牧民把成群结队的牛羊赶下山,除了留下配种繁育的畜群,其余均交给定居点。定居点的牧民在政府引导下进行圈养育肥,再把膘肥体壮的牛羊卖给屠宰场,一年下来收入可不比山上的人家少多少,因为卖到城里能够卖上好价钱。
按理,娜仁奶奶家应该搬下山去。那次队长说,娜仁奶奶,政府修的定居点都是砖房,冬天不漏风,夏天不漏雨,住着比山里舒坦哩。
她叹了口气说,唉,我在山上住惯了,不知道下山了咋生活。
队长笑道,老人家,这个你就别担心了,政府说了,烧火做饭有煤有炭,家家户户通水通电,那自来水管子一拧开就是清水,人喝、饮牲口非常方便。还有牛圈羊圈,照样养牲畜,条件好着嘞!
她微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茫茫然地看着远处。一只灰雀儿从眼前一闪而过,急匆匆地飞向山野深处,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队长有些失落,深深地吸了口烟,将烟把子撂在地上,用脚踩灭,叹了口气说,唉,娜仁奶奶,按你家的情况,你应该搬哪!要么,你再想想。
她看了看队长,没有再说话,内心充满感激。她知道,队长说的都是真的。关于搬迁定居点的事,之前她听人说起过。不过,她有自己的盘算。
第一批搬迁属自愿,也不能强求,她带着儿媳妇阿孜和孙子麦丁,跟其他不愿搬迁的人家留在了山上。
娜仁奶奶为啥不愿意搬迁呢?这事儿她自己也很纠结,深埋她心底的心事难以言说。
其实,她家的草场并不大,养的牲畜也不多,七八十只羊,十头牛,四匹马。七十来只绵羊大部分是母羊,每年繁育羊羔壮大种群。八只母山羊主要是挤奶,她喜欢山羊奶,每天早晚喝上一碗暖乎乎的羊奶,感觉特别舒坦。羊毛可以擀毡,山羊绒织毛衣,山羊毛搓毛绳。虽说现在山下商店能买到各式各样的毯子、毛衣和绳子,但你可别小瞧了她的手艺,她老人家擀的毡子那可是独一份,远近闻名。毡子上有她独特的刺绣,那刺绣的图案和花纹,都来自山野,七彩祥云、雪山草原、松柏花草、山鹰天鹅,色彩艳丽,栩栩如生,跟真的一般。早些年,但凡遇到婚丧嫁娶,总少不了人家来请她做一些特殊的毡子,尤其是她用山羊绒洗的专门给小孩儿穿的小毡袜.更是一绝。还有她搓的毛绳,加上五彩线编织的腰带,姑娘小伙子们可喜欢了,跳舞的时候,系上娜仁奶奶精心编制的五彩腰带,那就是绝配,更是一种自豪。
她家的五头乳牛每年能生下五头小牛自不用说,还能提供足够一家人吃上一年的奶疙瘩、乳饼、酥油等奶制品,都是人人夸赞的美味,逢年过节还能给亲戚们送一些当作礼品。
她家有两匹骑乘的大走马,个子高大、腰身粗壮的大黑马是娜仁奶奶骑的,身材修长、性情温驯的大白马是阿孜的陪嫁。还有一匹枣红骒马,是她娘家伯伯送的两岁马驹,前年生下的一匹小马驹被公马踢伤病死了,现在带着的一匹刚刚一岁的小红马驹,那可是麦丁的,他天天守着它,似乎就要成为他的小坐骑了。看着虎头虎脑的麦丁满脸欢喜的样子,娜仁奶奶特别开心,眉头上也舒展了,满脸皱纹的脸庞发着亮堂堂的光,所有那些不痛快的事儿都不去想了,仿佛她自个儿也变成小孩子了,跟麦丁一起玩儿,一起快乐。
有那么一会儿,她陷入恍惚,心思被许多事情牵绊着。就在她打开圈门那一瞬,她注意到,所有羊密匝匝地挤在羊圈西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羊圈东南边,大气也不敢出。
羊圈就在屋子后面,是铁力当年修的,是用木料做桩,牛粪和泥加石块砌筑的一米多高的长方形圈墙,非常结实耐用。每年用牛粪和泥把风雨冲刷的缺口堵一堵,后来更换了几根桩加固一下。羊圈东边南北角沿墙搭着两个草垛,也是铁力搭建的,一直在用,常年都有干草压着,木料保护得很好,跟屋顶一样。遇上下雨天,羊儿们就挤在草垛下面避雨。现在,她家的羊比以前多了,夏天青草长得最旺盛的时候,她和阿孜用钐镰多打了一些草晾干,再用牛拉爬犁一车一车运回来,一叉一叉摞在草垛上,压瓷实了,想着今年冬天如果遇上连日下雪,牲口可有足够的干草了。
羊圈墙看上去结实,其实挡不住野物,调皮的山羊羔子一蹦就能跳上墙,在草垛上糟蹋干草,她就把山羊单独关在牛圈旁边的小房子里。
圈门在羊圈正南面,顺着所有羊的目光,她突然发现,羊圈东南角,昏暗的草垛下,射出两道明亮的光。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哦呀,是啥东西?
借着微明的光线,她仔细看去,发现草垛下卧着一个奇怪的家伙,那模样有些骇人,她大吃一惊,脑子里一片空白。
难道是独狼的报复。
那事儿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难道野狼有遗传复仇的记忆?
三十多年前,村里遭受了狼群的袭击,几十只羊被咬死,村里组织民兵和猎户上山,那次行动共计灭狼三十九头,杀狼最多的猎手就是她的丈夫铁力,那时候他们还很年轻。铁力后来说,他们并没有把野狼赶尽杀绝,尤其是小狼,基本上都放过了。他还带回来一只小狼崽,打算培育成猎狗,被村里的老人阻止了。老人说,狼就是狼,归于山野,不要跟狗混种,否则就乱套了,将来会有祸事。他觉得老人的话在理,就把小狼崽送回山野。
难道这小狼崽最后成了凶悍的独狼?
可是,那家伙并没有动,一身毛色非常特别,两只明亮亮的眼睛盯着她看,肚子圆乎乎的,忽闪忽闪动着,没有袭击她的意思。她紧张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下。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那模样儿怎么那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她脑海里突然一个闪念,那年铁力误伤的神物。啊,她感觉身上一阵发冷。
说起那事心里就难受,那也是她的伤心事。那年冬天,铁力带队去冬窝子送粮,穿过青驹驴山谷时,遇到了两头野狼,他怕这两个东西把狼群引来,砰砰两枪就把它们撂倒了。他们到达半山腰,突降大雪,牧道被封死了,只好原地休息,他们将马匹拴在一起,砍些干树枝生火取暖,吃点儿馕饼补充体力。铁力说他裹着皮袄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听到马的惊叫声,猛地醒来,预感情况不妙,端起枪向四周察看,几匹马注视着不远处的山坡,发出尖利的嘶鸣。山坡上有个怪物,分不清是野狼还是野猪,他毫不犹豫开了一枪,只听那野物哇的一声惨叫,凌空跃起一丈多高,可把他吓坏了。他顾不上许多,又开了一枪,那野物栽倒在雪地里不动了。他们跑过去一看,都惊呆了。
啊!是一只巨大的山猫!
铁力说那么大的山猫,还是第一次见。那山猫浑身白毛布满灰色斑点,半拉身子被血染成粉红色,下腹紫红色乳头挺立饱满,应该是母的,可能还在哺乳幼崽。铁力说他当时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丝兴奋。
他们把山猫装进麻袋驮到冬窝子,老牧人见了,大声呵斥道,哦呀,你怎么把山神打死了!
啥?山神!铁力惊恐不已。
老牧人埋怨道,唉!你不该开枪的,山神不会伤害人的。
铁力怯怯地说,它,吓到马匹了,我,不得已,才开的枪。
唉!可怜呐,它的幼崽也活不成了。老牧人颤巍巍地说着,用手轻轻梳理了它的毛发,表情非常痛苦。
在人们朴素的认知里,山川河流养育着万物,山上的牧人对赖以生存的山野充满了敬畏。关于山神也充满神秘色彩,传说它是雪山之王,只要有它在,雪山草原就充满了安详。它掌管着雪山,守护着雪山,其他野兽在它面前,都要臣服,它守护着这方世界的安宁……
关于这些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神秘之事,她打小就听说过,只是没有见过山神的真容。没想到铁力一时性急,居然冒犯了山神。罪过啊!罪过!
那些日子,铁力心里难受,她也一直默默祈祷着,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些过错。
自从铁力冒犯山神之后,人们不再把他当作真正的猎手,甚至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总觉得他身上有些邪性。
这让铁力受不了,她也受不了,好像一家人犯了见不得人的大错,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从那以后,铁力放下猎枪,默默放牧。
有一年冬天,发生了一次巨大的雪崩,把半个山谷都填埋了。老人们说,这么凶的雪崩非常罕见。来年春天,村里接连出现怪事,一些人家的羊莫名其妙地疯癫了,很多羊死在山坡上,臭气熏天,引来一大群山鹰秃鹫争争抢抢,闹腾个不停……
到底发生了啥事儿?人们议论纷纷,有说是自然灾害,有人说是惊动了山神,甚至有人直接指责铁力……铁力非常自责,一病不起,弥留之际跟她说了自己的懊悔。可是,他当时真的不知道啊!
铁力的突然离世,对她打击很大,心里始终有一个阴影。她并没有见过山神,铁力的描述让她感觉见过那神物,并且,那神秘模样像神一样刻在了她的心里。
现在,面对那模样,她眼睛一亮,心里已经确定,就是那神物。
她立在那里没动,静静地看着那模样,那模样也静静地看着她,似乎要跟她说什么话。
铁力曾经说过,他犯的错用他的命相抵也应该。可铁力已经走了,还有海山。想起海山,她一阵心疼。
海山是铁力冒犯山神的第二年开春出生的。海山的到来给一家人增添了喜气,可他体格一直不好,经常生病。他前面的三个姐姐都好好的,为啥就他身体不好?
谁也没想到,铁力走后,海山的病慢慢好了。十多年后就变成大小伙子,他的三个姐姐都已出嫁,他也该娶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