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人
作者: 董逸霏
一
又到梅雨季节,一场雨挨着一场雨。
周六下午,我来到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雨,潮气钻进四面的墙孔中,墙壁在毒辣的太阳照射下缓慢地吐出水汽,洇在墙面像一道道粗细不均的泪痕。到了六楼,右边的墙砖延伸出一条斜斜的走廊,没有窗户也没有灯,黑咕隆咚的如同夜晚。我在潮气的抚摸中像婴儿学步一样摸索着往前走。
走廊的尽头开着一扇门,我连礼节性的敲门都省略掉,直接拉开门走了进去。年久失修的铁门生着一层锈,连牵动着四肢的零件都不大好用,不堪重负地号叫了一声。门内狭小的空间被几排学生塞满,他们被门的声音吸引,像向日葵一样齐刷刷地转过头来。裸露在天花板外的白炽灯灯光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混着汗渍。他们的脸上浮起一层乳白的水光,像一只只刚被丢到锅里还未煮沸的汤圆。
我在讲台前站定,把夹在腋下的教案随意地扔在讲台上面,从粉笔盒中挑出一支勉强能看的粉笔,唰唰地在黑板上写起来。说是粉笔盒,实则是一个脏兮兮的肥皂盒而已,上面趴满了陈年老垢,据说这是某位学生家长贡献出来的。包括这教室,也是这些家长凑钱租的城中村最便宜的房子中的一间,被年代感卤人味,几乎处处都是毛病,有时还会出现“六月飞雪”的盛况。何谓“六月飞雪”?就是墙皮簌簌抖落,沾在衣服上,染得一身白。而坐在这里的学生都是高考落榜的“吊车尾”,他们的家境大多不好,父母又不忍看着他们高考落榜,才凑钱租下这间教室,聘请老师来给孩子上课,以备来年再战。
我并不是他们相中的唯一的一位老师。下午另一位姓贺的女老师会来与我轮班。我讲高中文科,她教高中理科,面对的学生也略有不同,但我与贺老师的共同点是上课的费用相对比较低,我们是家长们淘到的最为低价的劳动力。不过,她还在往各大学校投送简历,而我离开大学数十年,早已成为混迹社会的老油条,一腔热血在摸爬滚打中冷却,现在步入到捡一份工作混吃等死的阶段。
两个休息日四十八小时,物理和化学是理科生想拿到大学敲门砖遇到的最大的拦路虎,贺老师要讲一天半的课本,我只能占据短短四个小时的时间。这是我自大学毕业以来找到的第四份工作,前三份工作无一例外都是给复读生上课。获得这份工作的起因是一位家长找到了我,恳请我单独给高考落榜的几个复读生辅导功课,时间相对自由。虽然拿到的工钱不稳定,但乐得闲适,对于我这种懒人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于是便应了下来。后来他们又寻到另一位老师,也就是贺老师,我们二人就这样拼凑到一起,给这些高考落榜的学生开小灶。我同贺老师并不是很熟悉,给这些学生补课半年,我和她仅仅是点头之交。
二氧化碳充斥着这狭小的空间,使人昏昏欲睡,我把黑板写满后回头一看,发现有几位同学的头伏在桌上。他们意识到我的目光后又勉强把头抬起来,但还是一上一下如小鸡啄米似的。我也懒得管,只是对他们说过一会儿会清空板书!这锅死气沉沉的“汤圆”才勉强地动起来,笔尖在纸面上摩挲出乱七八糟的沙沙声,伴随着拖椅子的声音与无意识的叹气声。终于熬到休息,我拉开门,外面黑色与湿气揉成一团,只有这间屋子吝啬地分出一点儿光来。我缩回去,学生们终于沸腾起来,果然只有在下课时他们才最清醒。我无处可去,只能伫立在讲台旁被圈出的一亩三分地,与学生格格不入。
坐在第一排的三个男生早捧着手机玩儿游戏了,唾沫星子横飞,比我讲课时要激情数百倍。坐在第一排的两个女生或因内敛,不好意思大声讲话,只是凑在角落,叽叽咕咕地聊天。我离两位女生很近,她俩讲话的声音能听得见。她们似乎觉得聊天内容被男生们聒噪的声音掩盖得很好,对于我在旁边并未在意。她俩聊天的内容无非是小女生最在乎的,那一层未捅破窗户纸的暧昧与隐秘的暗恋,不过,在最后几分钟她们谈话内容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居然落在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上。
婷婷说:“玲子,你去过江苏吗?我昨天在江苏卫视上看到昆曲演出,好想去现场见识一下喔。”
玲子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家哪有那个条件?我长这么大连省城都没去过。”
婷婷不好意思地笑笑,但紧接着她们的话题并未围绕旅游展开,而是讲起了戏曲。
玲子说:“相比昆曲,我还是更喜欢京剧。张老师上课不是讲过嘛,京剧、豫剧、越剧、黄梅戏为中国传统戏曲剧种。要是让我选择,肯定是去北京先到天安门看升国旗仪式,然后再去吃驴打滚儿、铜火锅和全聚德烤鸭,最后再去国家大剧院欣赏一出京剧……”
我清清嗓子,用手指敲敲讲台,忍不住提醒她俩:“那些东西是我随便讲的哦,可别被迷住了啊。你们的目标是参加高考,把教学大纲的内容记牢了,给你们的父母争光,为自己的前途奋斗。”
她俩假装平静地抬起头,但惊慌失措的神色依然遮不住,最后还是婷婷结结巴巴地说了句:“知道了,谢谢老师!”
剩下来的半节课,我选择给他们讲历史。讲历史其实更没有什么好讲的,把课本上的内容过一遍就好,若是十年前的我或许还会别出心裁地添一些花样,令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好记一些,但现在我只想快些下课。想起大学历史选修课的老师给我们讲过的话:“何谓历史?历史是时代的重现,是过去一帧一帧画的定格,是映照未来的一面镜子。历史的六要素,时间、地点、人物、背景、过程、影响,要在你们脑子里组成连贯的画面,就像看一幕幕皮影戏,你们才能真正学好历史。”我看着座位上又变得死气沉沉的他们,摇了摇头,习惯性地把粉笔扔在地上,用鞋碾了碾,就像对待未燃尽的烟头。
三声敲门声过后,贺老师探头轻声提醒我该下课了。我干脆利落地收拾好讲台上的教学资料,对大家喊了声“下课”,便大步流星地走出这间屋子。
贺老师与我擦肩而过时轻声说:“辛苦了!”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像被“辛苦了”这句话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地向昏暗的地方倒去。回过头时她已经站在讲台上准备上课资料,连半分眼神都未施舍给我。扶着湿滑的铁栏杆下楼,吸入新鲜空气的那一瞬,我才感觉到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路口有一个据说开了十几年的阿婆牛杂摊儿,其实还卖一些七零八碎的小吃,粉面蛋肠样样俱全,像夜市小吃摊儿的精华版。我路过这里,通常只是打量几番而并没有去尝尝的念头,而今天为止住胃里翻天覆地的滚动,不得不要一些小吃。我站在摊儿前思考要吃什么时,一个女人突然从侧面冲了过来,像一阵龙卷风,气势汹汹地夹着沙土和石子,就那样硬生生地插在了我的前面。那个女人似乎也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刹车”后马上扶着小摊儿车边上的栏杆,腰弯得像熟透的谷穗。她大口地喘着气,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以为她会背过气去,做好了随时拨打急救电话的准备。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从衣服中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些被揉成一团的钱,递给阿婆,用手指比了个“二”。我想应该是要两串牛杂的意思。她穿着贴身的打底衫与长裙,看上去十分有年代感。我实在分不清那衣服是蓝色还是灰色或蓝灰相间,甚至连她掏出钱的方式都不得而知——因为我并未在她身上发现口袋。
我点了一份加鱼蛋的车仔面,因为是现煮,所以等了很长时间。其间那个女人并未离开,而是站在我的身边品尝她塑料碗中的两串牛杂。说是品尝,她的吃相实则并不雅观,甚至有些野蛮。她吃得太慢了,一块小小的肉她都要咀嚼很久,直到无法再咀嚼下去,她才把肉送进喉咙。她依依不舍地吸着鼻子,脸像一块皱了的柿饼。阿婆把车仔面递到我手里,她碗中的第二串牛杂,居然还剩下一大半。我只是瞥了一眼,她便有点儿紧张,马上用手盖住塑料碗,好像我是不法分子似的。其实我比她更紧张,因为我在和她对视的一刹那想到了“鬣狗”,而她眼神狠戾得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
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可能生来就带着规避一切麻烦的基因,总是会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我不敢多待,生怕在这儿多待哪怕一秒钟,也会把什么是非牵扯到自己身上,于是我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二
又是一个周六,下课后我突然想起楼下阿婆的鱼蛋车仔面的味道。那天的鱼蛋煮得微微爆肚,咖喱汁XO酱一并渗出,别是一番滋味。我开始怀疑过去的三十多年那些在我胃里翻滚过的鱼蛋的正宗与否。到了路口,今天不知为何生意突然火爆,阿婆摊儿前虽不至于大排长龙,却也有十五六人像被驯化的乖巧小学生一样等待取餐。一抹蓝色突然闯入我视野,那个女人站在摊儿前张望,一人就好似千军万马,那十五六人看见她后如临大敌一般把队伍挤成更紧凑的模样。那个女人见状,悻悻地排到队伍末端。
“那个女人脑子有病,让你等这样久真是不好意思。”阿婆机器似的把一勺鱼蛋扣在车仔面上,把塑料碗递给我时指了指脑袋,摇摇头,眉头皱成“川”字,嘴里又叽里咕噜念叨几句。
“阿婆,不要紧的。”我说着退到一边。不知今天是不是因生意很好,她在摊子旁边支起几张小桌,我嫌塑料碗烫手就把塑料碗放到小桌子上,干脆在这里吃完再走。
那个女人依旧要两串牛杂,在我对面款款落座,动作优雅似大家闺秀,与先前那副凶猛掠夺样判若两人。我抬眼看看四周已坐满了人,也就是这里才能为她提供“容身之处”。我尽量不去瞧她。那个女人突然凑了过来,我条件反射地向后退,她却不追上来。我忍不住抬头,却发现之前她眼中漫溢的攻击性已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好奇的眼神。我卸下半分警惕从上到下打量她。她的眼珠又黑又圆,像两粒麦丽素,脸颊却瘦得凹陷下去,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凿出两个孔来。我在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打量着我,或者说是一双眼上下滚动地盯着我碗中的鱼蛋车仔面。
“你好!”她突然开口和我打招呼。我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居然会用这样礼貌的语气说话,我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她嘴唇上,她的嘴唇很薄,涂了口红。我对女性所钟情的这类化妆品并不敏感,只觉得它们的色彩都无限向猪肝的颜色靠近。
“你好?”她见我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回过神来。
“噢,噢,真的不好意思,有什么事吗?”
“我想……”她顿了顿,用手指了指我与她的碗,“我想同你交换,用我的牛杂换你的鱼蛋,可以吗?”
我碗里还剩余三个鱼蛋和小半份面,我说:“好啊,好啊!”说着我就给她夹过去。
那个女人却执意把她的塑料碗塞到我手中,她手指枯瘦如柴却爆发出惊人气力,颇有林黛玉倒拔垂杨柳之感。我平素无课就窝在家里,每天的运动便是从卧室走到厨房和洗手间,此刻被她所撼动,差点儿从凳上摔个人仰马翻。
她说:“我们这行不能受嗟来之食。”语速似暴雨一样注入河流。我们这行?这行是指哪行?未等我发问,她便拿起我留在桌上的塑料碗风卷残云般从小摊儿前离去。
“靓仔,都同你说了,她脑子有问题,你不要跟她说话。”阿婆忙完手上活儿,凑上来,嫌恶的神色毫不掩饰,“不过,她有时会正常,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副发病样。下次她再和你搭话,你一定不要理她,懂吗?”阿婆这么说,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恢复淡淡的神色。但突然间我对那个女人萌发出好奇心来。她的过去像被身上的某种东西掩埋,朱色指甲,艳红嘴唇,灰蓝色长裙,哪种模样才是真正的她?
三
很快到了暑假,我就更加忙了。每周有三天时间我必须扎根在这间牢笼里,幸好可自由支配的时间较多,让我有更多机会谈天论地。我大学主修汉语言文学,辅修几乎把带“史”字的专业都选一遍,不为其他,只为期末考察简单便利。考研后我几乎把这些专业知识抛到脑后,但好在可以拿来插入枯燥无味的课堂间隙取悦自己,知识无论如何都不会变质。这也是我的遮羞布和面具。说来惭愧,我的成绩并不出彩,只是高考踩了狗屎运才勉强摸到重点大学的门槛,我凭借着一张嘴和那些浅薄的知识,赢得家长信任。
今天的语文课,我想先给学生讲讲戏剧。当我把《哈姆雷特》的一些内容写在黑板上的时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上课内容转变成讲莎翁。讲四大喜剧与四大悲剧,讲Romeo(罗密欧)与Juliet(朱丽叶)。天气还是很热,教室后面有一扇窗,阳光如利剑一样斜斜地穿透进来,很是毒辣,风扇努力地在天花板上舞动,却成为催眠音。后排人干脆直接趴在桌上扮演木乃伊,我象征性地咳嗽两声,无人应答。手表指针逼近下课时间,我便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讲下去。婷婷和玲子正聚精会神听我讲话,滴溜溜的大眼睛明亮得好似天上的星星,澄澈得晶莹剔透。我竟有些愣神,喉咙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