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舟

作者: 刘国欣

醉舟0

1

承爱说要带孩子趁小假期到京旅游,微信里说的。

承欢看到时已经是翌日的早晨。她建议承爱不要出行,尤其小长假。承欢语音刚输送过去,承爱的微信框就打了输送过来:现在不出去,孩子平时要上课,你以为像姐你一样——有责备也有羡慕。姐妹俩是完全不同的人。承欢只比承爱大十二个月零三天,生活却完全是硬币的两面,这也许是和小时候家庭不同的养育方式有关系。承爱在一种健康秩序的模式里生活,承欢则几乎失序。承欢的出生是合法性之外的,承爱则是在一张纸做证明的合法关系之内诞生,姐妹俩的性格和命运似乎也因此受了影响。从小到大,承欢不喜欢在干净有序的生活环境里生活,东西都是杂乱的,衣服扣子经常扣不准确,最主要是正衣反穿,看着吊儿郎当。与之相反,承爱总被父母夸赞,衣服穿在身上整整齐齐,脱下来亦摆放有序;学习用品和生活用品亦摆放有序,随时可取……承欢读书时代也总是乱七八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不容易经过补习又补习考上了南方一所才升二本学校的外语系,又在大二学期末休学一年后七转八转转到了当时才成立不久的社会学院。那个年头,承欢如果不转专业,按照家族里的一个算是有识之士的伯父的规划,她还有望毕业的时候靠着师范院校的一张文凭,分配到县城的中学里;最不济,也可以有个编制,即使在偏远山村,也还是可以端一碗风雨不愁的饭的。“一看就不成器,山驴野马的性子,学了他父亲。”伯父对承欢母亲这样说过承欢,承欢母亲在催促承欢尽快过稳定日子的时候,原话原口吻地把伯父的话端给了承欢。承欢知道母亲对她有怨言,寡妇通过努力把两个孩子都培养成了大学生,按理是前途有望的,活成了人上人。但承欢在大二升大三时休学一年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学校的各个领导努力把自己转到当时才成立的社会学院,颓唐了几年。紧接着就是毕业,再接着就是在不断变换工作和城市间度过。现在,三十多岁,无家无业,寄身于一家旅游公司,疫情期间几乎解散,疫情后又重组人马。在母亲的眼里,承欢越来越令她失望,尤其在结婚生娃这件事上,那更是跌出了期待的天际。母亲每天用指头掐算着,也抽签打卦问神仙,看自己有几个孙子辈。三胎政策放开了,承爱一点都没有犹豫地按照社会政策和家庭期待的规划,又结出了一个果子。而承欢如果也如此,做母亲的就觉得可以左手数了数右手,六个孩童叫姥姥,三十岁守寡,守得云开见日出,也不枉费来人世一回。然而,眼看着往四十走,承欢一年比一年没有动静,这让做母亲的算术数数出现了严重危机,经常哭着闹着要承爱关心关心姐姐,多带孩子接触一下,也许就唤起了她沉睡很久的母性,最不济,也可能增加一定的生活下去的热情。

承欢骑着自行车脑海里想着不知妹妹带不带母亲一起出来,如果带三个孩子,那肯定是有妹夫或母亲跟随的,孩子们太小,一个人照顾不了。想到最小的外甥女可爱的萌嘟嘟的小嘴,恼了的时候气呼呼地坐在床沿上大口喘气,看起来受了无尽委屈,她就感觉心里有一些东西化了。早知道孩子们过来,就会专门等着。一辆不知加了什么劣质汽油的车这时候越过她的自行车开到前面去了,尾气特重,让她喉咙里一阵泛酸,差点就又随口开吐。她想起才过去的一夜,一次次的呕吐,猜测着孕吐与醉吐的区别。孕吐,生命里从没经历过的事,对于道德爱好者来说,是神圣的;醉吐,尤其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在深夜的长街,简直是可以沉潭或挂白绫了。

夜里,夜里,夜的事总是混乱而疯狂的,幸好是夜里,可以省却很多难为情,你与我,他与她……总会有太多的事。呕吐感又一次袭击,醉意仍然在捕捉这个通向白天的可怜女人,这时,一辆绿色双层大巴正在拐弯。要小心呀。

在肆无忌惮的触摸里,许多情境融合在一起,令人恍惚的心碎又一次袭击过来,带着微笑的呓语不断发出,痛苦的追悔也在瞬间抵达,酒是连接物,快乐与痛苦,清醒与迷狂,你与我……一连串的责备涌过来又逐渐飘散,最可怕的就是这种自我放纵之后接踵而至的自罪感。又一次,无数次了,从童年到现在,强酸一样蚀过可怜的承欢。她知道,会有数日或数月,这些场景这些记忆会突然间冒出来,令她厌恶世界和自己。

第二日,她在晨起的恍惚里辨别清了房间的方位,房间布置一览无余。少年时代写过太多泡沫诗行,有一句却记得清晰:我希望睡着在南极,醒时在北极,生活是一条船。她常常想象一夜之间从南极到北极的船是什么样子,想象那些飞往极地的候鸟和游往极地的鱼群,还有云朵。云朵可以在南北两极翩跹。云朵是否有自己的意志和情感?她一直渴望挣脱什么,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如何才可以?

酒精激活了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穿行在梦境里,一个又一个被追捕。

——我以为是宾馆。

——怎么可能是宾馆?

她在心里低语:“怎么不可以是宾馆?”上楼前他说是十八楼靠左那间,让她先上去。她恶作剧地想必须等他,就固执地站在楼下。守门人是个中年近老年的穿着黑乎乎的衣服面目模糊的男人,隔着玻璃往外窥望,看着她。在他说他去买牛奶让她先进入电梯的当儿,她站着四处看着发现了这么一个人。很明显,他们应该是认识的,至少有点头之交。守门人往往会获得很多秘密。一个住宅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秘密。他可能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但肯定拥有他们一些不愿意示人的生活片段。他可以添油加醋地讲给这个人或那个人,也可能在有必要的时候,为法律提供证据或成为他敛取一些财物的工具,比如一些烟酒或小礼物;也或者,就如作家一样,仅仅是素材,仅仅满足于生活的窥视,就可以让他们在一些场合讲出的时候很有成就感。市井百姓所感兴趣的无非就是这些八卦,官员或富商或其他各样名人的一些“你来我往”,更多是桃色新闻。对于别人的床上生活,人们好像拥有着非常强烈的热情,他们一边津津乐道,一边说着无趣之类的词。人类原始的深层欲望,也许是逃避文明渴望回到动物时代的。有序的生活裹着失序的渴望,一些人就跳下去啦、吊上去啦、就吸毒啦、就自戕啦……生活的悲喜剧随时上演,欢笑之后是眼泪,眼泪之后是欢笑,也有种滋味叫既哭又笑,既悲又喜,既舍不得又舍得,既不放下又放下,既留下又留不下……神呀,神呀,你如何二又不二,一又不一?

一间充满日常家具气息的房子,有它一声不发就可以镇住人的气象与威仪,有一种壳一样可以攻击闯入者的表情。太可怕了。在宿醉彻底清醒过来的早晨,在被黎明之光舔舐着甜蜜里醒来的早晨,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醒来的早晨……到处都是浓烈的生活气息,家具与味道、光线、棉织物……天呀,天呀。这是别人真实的肉体生活所在地,不是临时和暂居的,有一天里的一日三餐,饭后的消遣和学习,有各种各样的室内家居服,那种绵软的睡衣,可以挡寒但丑丑笨笨的只有在家人面前才穿的服装,以及饰有蕾丝花边的雪白桌布,各种大小不一的碗和水杯……这大多是一种成年人的生活,是大多人命运形式的收纳所。一个不安的灵魂开始哈气,内心的呐喊不期而至。必须逃,一分钟都无法待下去。好人们适合圈养在温暖的家庭房子里,适合卡通和动画,适合书本和电视,适合当模范的家居动物。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过这样的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过得了这样的生活呀。

一间被夜晚和酒精护佑的房子,白日里显示出了它的秩序和尊严,对于生活早就失序无法重建也根本不想重建的人,首先是一种视觉惩罚,其次是一种心理惩罚。

必须逃离,不做告别。隔着薄薄的一扇卧室门,甚至可以听得见那个人的鼾声,不道别看起来不太礼貌,但告别则太艰难。如果把这样的场景当作舞台背景,一定能显示出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特色。就这样,撤。三下五除二,不到五分钟,承欢就走在了大街上。场景转换,需要相关人员尽快撇下幕布。她总在心里进行无声的话剧演出。坦荡的快乐之后的一种轻松,让她开心地打起了口哨。虽然地平线已经出了太阳,但这个钟点明显对大多数人来说,属于太早的早晨,从微信的小程序里找一辆滴滴车来坐,还不如沿着大街寻找地铁口。他那样能在人来人往里混的人,不至于把房子买在离地铁太远的地方。她急需找到一个地铁口,离开此地,回到住处,回到那间为了方便直达工作地临时租的只有一床一椅一桌一卫,连厨房都没有的简陋的藏身之所,回到孤独的一个人的兽类空间。

陌生的街道,偶尔的几个环保人员拖着垃圾车和扫把前进,她停下来咨询地铁口在哪里,心里想着手机里的电能不能撑到回到客居了一些时日的闹市中心的居所,同时摸到口袋里一只口罩都没有,心里呜呼哀哉地叫了一声。她记得前夜的醉酒,手机滑落在出租上,记得吐在了丝巾和口罩上……半夜里连续两次呕吐让她一次比一次清醒。最可怕的居然是水龙头里没有热水,她想清洗自己都无法很好地完成……

谢天谢地,前些日网络流传的通告是真的,地铁上不必再戴口罩。可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人都把嘴巴掩盖得很合体,各种各样不同的口罩,各种各样的嘴巴和鼻子被包住了。恋人们如何隔着口罩亲吻?这是个亲吻在减少的时代,人们给嘴巴戴上了安全的贞洁罩,欲望就不得不打折。她想起了前夜出租车上突然而至的亲吻。故意靠向他的那一瞬,他肯定以为她醉了,接着就是突然而至的触碰,让她一阵眩晕。很多年了,不曾渴望触碰谁,不曾被谁触碰。三年被疫情围拢的日子,更是安分守己地做着好人,克己复礼一日过一日,是工作上的好同事,工资卡被母亲拿着的孝顺孩子,朋友们的贴心的谈话对象……单身女人的巢穴里,没有任何绯闻。

醉酒让承欢的思绪很活跃,大脑如同篮球场,太多人在奔跑和跳跃。

2

自2004年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克。当时她十九岁,现在又十九年过去了。她来到这座克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已经半年之多。别后时光,她一年比一年更深沉地想起他,这个身影出现在记忆和梦里的频率越来越高,像宿命的某种征兆,别有意味。但时间不到,就无法清晰判断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用文字是很难说清的.遭遇过这种情况的人也许能理解这种感受。本来两条重叠过就几乎不再重叠也没有什么故事的生命,却在时间的悬崖上、生命里的一些重大节点经常在记忆里想起。当然,她近乎偏执地认为这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激情,所以也不专门去找他,不专门刻意地打听他,由青年而中年。

然后是,疫情猝不及防就来了,铺天盖地的消息。

承欢决定不再受生活任意东西的摆布,北上有克的城市,摸索一些什么。从十九岁到三十八岁,太多布景都变了,可爱的克仍然存在于承欢流动不居的那张充满阳光的斑斓纹叶上,并没有随着时间的冲刷而进入遗忘的角落,也没有任何腐化变质。每一次似是而非的恋爱或情欲冲动,克的脸总是横冲直撞地插入。她还记得他皱着眉头穿着白色T恤的样子,记得他偶尔的叹息,记得他挥动着手臂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抛出什么的动作。一些记忆里的图像成了永恒,比蒙娜丽莎的微笑在个人记忆的长河里,更经常回溯。重要的是,他活着,一个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给人真实的念想和希望,虽然可能仅仅是虚幻的想象,但在生活的客观现实面前,想象喘息的一张脸,比一个骨灰盒更能对人生起留恋之感。留恋是一种活着的热情,必须点燃这把热情。

地铁里的面孔就像一粒粒蝌蚪在浅水里游荡,倏忽就是另一批了。承欢经常踯躅于一张张与克相似的面孔,一个个与克相似的背影。顺着这些人的面相,她会给他们加一些年轮让克抵达他的四十岁,或者减一些年龄让他们抵达克的十九岁。是的,他比她大两岁,生于1983年半夏的一天……

可怜的承欢在宿醉的早晨坐着的地铁上回想起自己的人生,跋涉在她自己十七、十八、十九岁的旅途上,同时在想象里,把可爱的但早就已经随着时光漫漶固定不住形象的曾经非常令人心动的中学同学克也拖回那三年,在想象里眷念他如初,假装人生的情感还有转机。

只因为高中毕业时分,在各式各样各种不同的同学录的寄语中,克仅仅在给她的那本上,贴了一张他的二寸大头贴,眉眼弯弯,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那是还流行QQ、大头贴、明星海报和碟盘的年代,年轻人会买好看的信封和笔记本,上面抄满当时的流行歌曲。当然,还流行喜欢的人互赠照片。

这些有关克的记忆一直在她为他独自建立的个人纪念馆里保存着,从未黯然失色。那现在说来黑白其实却属于彩色的年龄,实在令人回味。他的照片是呼吸,是氧,是一些危急时刻不想活下去的救援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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