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饿简史
作者: 朱旻鸢
1950年11月28日16时
天空中弥散着浓浓的硝烟,地面上弥漫着焦煳的气味。暮色四合,白天的战斗在“吊孝机”的哭丧中宣告结束。轰炸机狂轰滥炸了一天,快天黑了才心满意足地飞走,留下一架“吊孝机”在志愿军头顶转圈儿,边转边往下扔东西,扔的不是炸弹,也不是罐头,而是传单。
“吊孝机”是美军专门用来打心理战的,除了播撒传单,还发出像哭丧一样的声音,一边飞一边哭,先是用标准的中文喊:“中共虎军的兄弟们,我看见你们了,出来吧!”
然后是一个貌似投敌被俘的战士劝降:“战友们,别打仗了,快回家吧,家里人都想你们了!”
这些声音基本上没有产生什么效果。筋疲力尽的钢刀连官兵抓住难得的时机,躺在战壕里,望着飞机喘气。
接着又换成了老人,声音颤巍巍的,不时夹杂着咳嗽和有气无力的喘息,像身患重病的老父老母拄着拐杖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召唤儿子回家。指导员巴浦洛忙命全连战士捂耳朵。连长李四大仔细品咂,觉得比“叛徒”的口音纯正,扭头环顾阵地,发现有的已经开始打呼噜,便替美军惋惜起来,吧唧几下嘴说:“嗯,这学得倒像俺们山东老头儿老太太,只可惜播的不是时候,俺们都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
全连大概只有孙大脖子捂耳朵眼子,还边捂边骂美军缺德,又恨自己的耳朵没被刚才的炸弹炸聋。他的耳朵被冻掉了,只剩下两个耳朵眼儿,但一点儿也不影响听力。“吊孝机”一直哭到天色发暗才飞走,孙大脖子捂耳朵眼子捂到“吊孝机”飞走才放下来。
已是下午四点。部队依旧没有得到任何补给。有消息传来,后方运输物资的车队遭到美军飞机的轰炸,全瘫在了路上。此时钢刀连的阵地上只剩下一个排的兵力,干部只剩下连长李四大和指导员巴浦洛。副指导员带着十几名“夜盲症”及时撤出了战斗,找地方隐蔽起来。全连的给养只剩下两颗土豆,弹药少到只够发动一次冲击。唯一有所改进的是都比原来穿得暖和了。新添的衣物来自尸体,有敌方的也有己方的。打一个拨次,死一批人,死一批人便及时扒一堆衣服鞋帽,只扒厚的棉衣,不管合不合身先套上再说,实在套不下了撕开,用腰带、绳子往身上捆,捆得浑身鼓鼓囊囊的,像一群叫花子。
晚上的战斗依旧是白天拉锯战的继续,只不过攻守互换,志愿军成了进攻方。美军的进攻刚刚停止,虎军就接到了晚上的作战命令,负责指挥狼师作战的张副军长向各部下达的命令依旧是进攻,依旧是围歼和竭力全歼。
美军的进攻是下午四点停止的,志愿军的进攻发起时间定在下午五点。中间一个小时的休整,连长李四大带人在阵地前沿全力搜集弹药和干粮。但搜集上来的只有弹药,没有干粮,连美军的尸体上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填肚皮的东西。全连都已经饿得晕头转向,背着捡来的弹药,更显得头重脚轻,一走就像要飞。
孙大脖子跟在李四大后面,一只手在地上摸索弹药,一只手提着裤腰。他饿得连腰带都系不住了,肚子瘪得只剩下两层皮,紧贴在脊梁骨上,两只手都能合掐过来,就像以往连队会餐时被炊事班钉在木板上的羊皮。他对美国人失望至极。连长李四大战前动员时说的牛肉罐头、俘虏口供中的C口粮,连个影儿也没见着。难道他们出战壕前都统一搜了身,把身上能吃的都处理干净了?唯一的收获是解决了帽子问题。不是他梦想中的狗皮帽子——美军不戴狗皮帽子,他们戴的是钢盔,里面衬着一顶带耳罩的厚绒帽,这玩意儿正好能把孙大脖子两只冻伤的耳朵包裹起来,还能勉强把原来的那顶“三块瓦”扣上,既暖和又好看。
1950年11月25日下午
拳头大的冰疙瘩在火上烤得直冒烟。孙大脖子似乎已经闻到了土豆的香味。他望着篝火直咽口水。这是连队断粮以来,他第一次开火“做饭”。
他们是出来筹粮的。作为孤军深入的侦察分队,钢刀连经过七天昼伏夜行的穿插,已经无限接近敌军,但仍未侦察到可靠的情报。明天一早,十万人马的大部队就将全部到达集结地域,下午就将跨越战斗出发线进入各自的阵地,晚上整个东线的战斗就将全面打响,如果师里届时依旧没有获悉准确的敌情,战斗将会非常的被动。中午起床之后,连长李四大决定迅速集合队伍,派出侦察小组,再前出侦察一次。
班、排长们都主动请缨。列席会议的孙大脖子也主动请缨,但他不是去侦察,而是要去附近村子筹粮,理由是留在师后勤部“蹲守”补给的副连长和司务长还是无音讯,发给每个人的土豆吃得只剩下最后三颗,当作了“冲锋粮”。反复权衡之后,连里最终决定派出一班长老杜带侦察小组前去侦察,炊事班前班长孙大脖子带筹粮小组就近筹集粮食;
李四大折了根树枝在雪地里一阵划拉,勾勒出一个地形草图,说:“咱们目前在大湖的北边。敌人从东海岸的元山登陆后,必将沿公路向北进犯,所以他们现在极有可能在咱们的东南方向,西北方向的村子被敌人占领的可能性不大,相对安全,可能会有粮食。”
孙大脖子说:“俺知道了,敌人在东南,粮食在西北。”
李四大拿出指北针,问:“只有一个,你们谁用?”
老杜和孙大脖子对视一眼,然后都直勾勾地盯着李四大手里的宝贝,谁也不伸手。老杜说:“这么重要的装备,万一弄丢,连队就彻底成了瞎子。俺老杜好歹也是个‘老侦察’,没它也能找着路。”
孙大脖子撇撇嘴说:“俺老孙更不用!堂堂炊事班班长,路都找不着,丢了活该!”
李四大毫不客气地收起指北针:“那就把草图记住,有把握了再去,不管有无战果,天黑之前都必须回来!”
老杜和孙大脖子两个人又头碰头地盯着地形草图看了几眼,才各自行动。但他们“出门”后就没了方向。他们遇到了大雪,而且是传说中“越下越大,越大越小”的牛毛大雪。
中午起床时还尚无迹象,只是天阴得厉害,几乎是一转眼工夫,海样的彤云就淹没了整个天空,然后云海起伏,翻滚出黑龙般的云层,在头顶盘旋,越压越低,不几个回合便吐下白色的火焰——雪下来了。开始是小雪,后来是中雪,他们离开宿营地出发的时候,正式变成了大雪,鹅毛大雪,绒球大雪,但紧接着急速变细,细成了人的毛发,最终变成了牛毛大雪,像砂糖,像绵沙,像干粉,像白面。老天像撕开了个面袋子,像装满面粉筛子,簌落簌落一个劲儿地往下抖,一个劲儿地往下筛,筛砂,筛面,筛粉,越筛越绵密,越筛越坚实,越筛越干巴。筛到最后落下的全是干砂砾,抓一把攥在手里,使劲儿捏也捏不出水。这样的雪铺在地上,化不了,冻不住,天上什么样,落地上还是什么样,蓬松松,暄腾腾,脚往上一踏就扑哧一声陷进去了,像往绵沙里插筷子,雪有多厚腿就陷多深。
牛毛大雪就这么轰轰烈烈地下个不停,遮天蔽日,像机器碾子似的,不知劳累,一层一层地覆盖着原先的雪层,原先雪面上的各种痕迹被一遍又一遍地筛平——包括赵解放和孙大脖子刚刚留下的脚印。
赵解放和他的“三八大盖”是孙大脖子向连队申请借调过来的。选他而不选别人主要是他话少,不易暴露目标,还因为他原来就是炊事班的,算孙大脖子的老部下,最重要的是他还颇懂地形,识图认路。孙大脖子其实看不懂地图,只是不想在老杜面前露怯,怕留下话柄子,才装着看懂了。等老杜一走,他就领着赵解放回去看,但草图早被风雪荡平了。没看到图,赵解放并不发怵,毕竟还知道方向,只要有方向就错不到哪儿去,但他严重地低估了这地方的雪。回头连自己脚印都找不着的赵解放,更找不着了前进的路,雪已不是他这个南方人大开眼界的东西,成了阻挡和蒙蔽他视线的障碍。无遮无盖地站在雪里,起初他尚能看到半里开外,随着雪粉子变细变密,他的视界越来越促狭,如同溺进水里一般,再也辨不出东南西北。孙大脖子重新掌舵,成为“领路人”,凭着对草图的一知半解和模糊印象,领着赵解放在山沟里摸索前进。转了一圈儿,不仅没找到村子,连人烟也没有发现。
赵解放觉得不对劲儿,说:“是不是走反了?”
孙大脖子说:“别瞎说,你尽管跟着就行了。”
赵解放就跟着他继续往前走,转到下午终于出了山沟,雪也小了许多,站在半山坡上看见在山的那头隐隐约约有几栋房屋。
孙大脖子喜出望外:“俺说没走错吧?”
二人兴冲冲地直奔过去。
朝鲜的乡村跟中国不大一样,既不像孙大脖子老家河南那边街巷纵横的庄子,也不像赵解放南方老家依地势风水而建,像摊饼子一样围聚一团的自然村落。他们的村落是线形的,各家各户羊拉屎似的稀稀拉拉十几里长。他们沿着山路挨家挨户走过去,前几家被炸得只剩下一堆瓦砾,焦黑的房梁还冒着浓烟。
孙大脖子站瓦砾上拿扁担探矿似的东杵西杵、七翻八翻,只翻出来砖头瓦片木炭粒儿,连个吃食的影儿也没见到。
沿村子又走出去几里地,在山坳子里总算找到一家没挨炸的。是个小院,在半山腰悬崖下,房屋完好无损。二人喜出望外,泄去一半的气又重新鼓胀起来,仿佛闻到了饭菜香。他俩站在门口用刚学的几句朝鲜话喊:“幺波唏不唏哟(您好),幺波唏不唏哟——”喊了几声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便推门进去,院子里异常安静,只有屋檐下挂着的一只葫芦在风里晃来荡去。房门是虚掩着的,未上锁。孙大脖子又“幺波”了几声,拉开门,屋里一片狼藉,所有盛放东西的坛子、罐子、缸子、柜子、橱子都被打开了,东倒西歪地扔在地上。地上躺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穿着朝鲜族的长衫,衣服和地上都是血,确切地说已经冻成了血冰,像玛瑙似的,将人、衣服和地面牢牢地冻在一起。走近一看,脸都像蜡做的,已经扭曲得变了形。
“抬一抬吧。”孙大脖子说,“让他们到了下面睡得舒服些。”
“你不怕死人?”赵解放问。
“不怕,见多了。”
赵解放又问:“那鬼呢?”
“没见过。”
赵解放问:“你说有没有鬼?”
孙大脖子说:“没有。”
赵解放说:“那哪来的‘鬼’字?”
孙大脖子说:“我觉得没有,指导员都说了,那是封建迷信。”
赵解放不敢说了,弯下腰去。二人抓住胳臂腿,想把尸体从地上拔起来,但尸体像长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
折腾了一番,孙大脖子说:“算了,再使劲儿就掰断了。”
他俩扔下尸体,在屋里翻箱倒柜一阵,竞连一粒粮食都没找到,连酸菜坛子也是空的。孙大脖子沮丧地说:“来晚了,早被狗日的清洗一遍了。”
赵解放说:“这么说,咱们还是走错路了,跑到鬼子窝里来了?”
“胡说。”
孙大脖子嘴上不承认,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往屋外倒腾。急急忙忙出了院子回到小道上,才发现已经不知道走出去多远,二人的腿都禁不住打起晃来。他俩不敢再往前走了。白忙活一场,饿得两眼昏花,二人只好拖着两条打晃的腿,像扫地一样划拉着积雪往回走。
孙大脖子更是沮丧。这趟任务他是抱有“政治目的”的,他必须尽快找到粮食。粮食对他而言,向来都是比命还重要。
他的队伍是靠粮食拉起来的,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这支靠粮食拉起来的队伍,最终会因为粮食断绝被解散。这让他再次体会到了粮食的极端重要性,所以他急切地踅摸粮食,对粮食的渴求远远超过了狗皮帽子。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狗皮帽子只能保住他的耳朵,况且耳朵已经冻掉了,就不再重要,而粮食却能保全连的命,能保他这个班。只要有了粮食,全连一百多号人才能在这冰天雪地里继续活下去,走下去,打下去,他的炊事班才能重建。当然,他这个班长也才能官复原职。运用指导员巴浦洛这几日传授给他的“思想理论武器”来揭示便是:不仅意味着自然生命,还意味着政治生命。而空手而归,则意味着“两命呜呼”(指导员经常在批判会上说“一命呜呼”)。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脚下滚出一坨冰疙瘩。
“土豆!”孙大脖子叫一声,眼睛一下就直了。像捧四代单传的男婴一样把冰疙瘩捧在手里。赵解放凑近一看,土豆有拳头大小,被一层厚厚的冰雪裹着。
孙大脖子捧着那颗土豆突然就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路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赵解放,仿佛毕生的气力都已耗尽。
赵解放说:“吃独食要枪毙?”
孙大脖子说:“这不算吃独食,这是灵活处置。”
赵解放问:“我问你这是筹来的粮食不是?”
孙大脖子说:“是捡来的,捡来的就不用交公吧?再说一颗土豆回去咋分?连长吃还是指导员吃?他俩当然不好意思吃,要给下面吃,伤病员吃,他们好意思吃吗?让来让去,最后还得浪费。是两条人命重要还是一颗土豆重要?你不说话,不说话就是同意了。我数‘123’你再不表态就是同意。1——2——3。好,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