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后面的人

作者: 敖成林

站在后面的人0

1

窗外突然下起了冬雨,秉亮,我现在一个人坐在这间阴冷潮湿的屋子里,心里头五味杂陈,提笔向你反映我和白玉兰的问题。既然我们的事都已经在厂里传开了,并且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不想再沉默了。

她吃大量安眠药自杀这件事,绝对不是因为我。她现在还在抢救,等她苏醒,一问就知道了。我知道她也喜欢你,你们好没好上我不知道。我也不会跟别人说,唉,即使我说了,又有谁信呢?

厂保卫科真是煞费苦心呀,居然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还专门腾了一间房间给我,给了我一把房间的钥匙,吩咐我写好后,把钥匙和信纸一并交给你。还好,他们并没有怎么为难我,我还可以像其他工人一样正常上下班。秉亮,我一直把你当兄弟,毕竟,我们是同一天分配到厂里来的大学生,曾经的好兄弟,在我心里,你一直走在我的前面,你现在是工会主席,当官了。可你,会不会因为一个女人,把我当成情敌?

当初被分配来这里,我心里也是一肚子的气,一个重点大学的毕业生,来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已经足够倒霉,还被安排在街道化工厂里当一名普通的化验工。你还记得一年前那个阴郁的早晨吗?厂里派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到昆明火车站接我们,坐上车出了昆明城,就是无穷无尽绵延起伏的大山啊,面包车像一条蚯蚓一样往山里钻,它越钻越深,我感觉自己离地球就越来越远,仿佛要把我们送到另一个星球去。傍晚时分,车子摇摇晃晃地来到厂里,一下车,我的那个心啊,像被掏空了一般,开车的师傅把我们的包裹扔在地上时,我感觉自己也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五脏六腑都像被砸出来一样。站在单身宿舍楼前,我就像一枚石子,一下被扔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抽离了身体,再也回不去了。

晚上,我们住进了工厂事先安排好的单身宿舍,我蜷缩在被子里,眼睛瞪着天花板到天明。

第二天天空放晴,我头昏脑涨的,本来准备去上班的,突然接到厂办的通知,要我们到镇医院体检身体。那天,说不出什么原因,我一直纠结到底去不去体检,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安排我们去体检而不是去厂里上班,是厂里真的关心我们,还是我们的身体还不足够让他们放心?盘旋在我脑海里的种种疑问一直挥之不去,你都体检回来到厂里上班了,我还模棱两可地待在单身宿舍里,心里充满了虚妄之念。秉亮,你知道我的虚妄之念是什么吗?哈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生活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那天午饭后,我把宿舍里那条长条形木凳架在门槛上,吊儿郎当地骑在上面,嘴上叼着一支烟,眼神涣散地看着门外。我想,我不去医院体检肯定会有人找上门来,我眼睛盯着门口通向厂大门的那条水泥路,盯着盯着,果然就看见一团白色的影子晃动着朝我这边走了过来。影子婀娜,白得有点儿晃眼睛,移动到我宿舍门前就不动了。

秉亮,你一定猜到了,走来的这个人,就是穿着一件白大褂、水汪汪的大眼睛、雾气腾腾的白玉兰。

她看到我,一脸的疑惑,喂,你就是牛几何吧?

我从长条形木凳上慢腾腾地站起来,将头伸出门框问,你谁呀?

她明显是不高兴了,嘟起嘴说,那你一定就是牛几何了。牛几何,医院免费给你们体检身体,你小兔崽子还想当漏网之鱼?

白玉兰生气的样子让我想笑,可我一点儿也不想跟她生气。那天,可能是我不去体检,害得她亲自找上门来,我看见她的左眼角莫名地跳了一下。当时我的头发很长,几乎遮住了鼻梁上的眼镜,脸瘦而窄,眼窝深陷,长尾猴似的,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大学生,也可能是她见到我时的本能反应。说起来你不要笑,当然你也不一定会笑,当时我也产生了本能反应,有那么一会儿,我脑海一片空白地望着白玉兰笑,小腹鼓胀,手中无握,非得要抱住什么的感觉。

说起来真的害羞呀,一个七尺男儿,见到一个漂亮女人像丢了魂似的,成什么样子!但白玉兰真的很漂亮,秉亮,在你面前,我得承认,我是被白玉兰的漂亮打动了。

来到医院,白玉兰把我叫进检查室时,我的内心忐忑不安,她板着脸,让我躺在那张狭窄的病床上,然后俯身给我做检查。她用听诊器给我测量心跳时,包裹在白大褂里的乳房颤颤悠悠的,那一刻,我真的一点儿抵抗力都没有了。你知道的,秉亮,我生性孤傲,和人打交道毫无经验,还从来没有和异性挨得这么近,更何况是如此漂亮的白玉兰!我心跳加快,突突突的像安了马达。我故意将头扭朝一边,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斜射进来,打在白玉兰的半边脸上,她圆润白皙的脸上白茸茸的汗毛清晰可辨。

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秉亮,我有我的清高,不会乱来,但直觉告诉我,白玉兰这个女人就是可以放在我心上的人。

白玉兰将听诊器从我胸口拿开,面露惊讶之色,哎哟,牛几何,怎么回事,你的心跳咋这么快?白玉兰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看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正要坐起来搪塞她几句,但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她就用手按住了我,要我不要动,说给我再测一次。

我知道自己的心跳为什么会快,但还是半推半就地又躺了下来。检查的结果是,我的心跳每分钟还是比正常人快了几十次,达到100次以上,咚咚直响,像要蹦了出来。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启齿的事,真是害羞啊,我裤子拉链那个地方竟明目张胆地向上立着,直挺挺的,难以自制。白玉兰似乎看出了猫儿腻,她立即停了下来,厉声质问:牛几何,你小子人小鬼大,身体有病,还不老实!

说时迟,那时快,白玉兰扬起手来,用听诊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朝我那儿砸了下来,虽然隔着一层尼龙裤子,我还是疼得嗷嗷大叫,抱住小腹差点儿从床上滚了下来……

听到我杀猪般的尖叫声,隔壁房间的医生护士都跑了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有多难堪,我满脸通红,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白玉兰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大家说:这小子身上有病,还想瞒天过海!

虽然感到下身隐隐作痛,但白玉兰的搪塞还是让我如释重负,我至少没有在众人面前出丑。

2

厂里来了一名心跳异常的大学生,还故意做出一副活蹦乱跳无所顾忌的样子,这事从医院里传了出来,立即在厂里炸开了锅:好不容易分来一个大学生,还是个崴货!

秉亮,听到这话,谁不会难过,怎么可以这样说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但很快我就不以为然了,我是一个心理调适度很高的人。首先,不管我的心跳有多快,哪怕得的是心脏病还是什么不治之症,这事都只跟我有关,碍不了别人,只要我心安理得就行,厂里要是觉得吃亏上当,也可以把我当次品退回去,我别无二话;其次,我的心跳快于常人不是我能控制的,只有我知道是身体遇到外界刺激时的过激反应,我有口难辩,说了别人也不会信。我是这样想的,暂且将心跳异常这件事放到一边不说,只要我每天朝气蓬勃地去上班,天长日久,这件事就会慢慢淡出人们的记忆,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

还是说说工作上的事吧。按照厂里的规定,新分配来的毕业生都要下到车间锻炼,当一年的实习工人。秉亮,你分到钳工车间去了,听说你是唱着歌去的,欢天喜地,你非但毫无怨言,工作还干得有声有色,深得领导的喜欢,才短短几个月就调到机关,当了一名工会干部。也是,哪个领导不喜欢你这种既勤快又懂事的人,哪像我!

我们理化班10个人,除了我,清一色全是女的。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守着一台老掉牙的电蒸馏器烧蒸馏水。我穿着一件白大褂,目光恍惚地看着那台嗡嗡作响的蒸馏器,看着由水蒸气凝聚而成的透明液体一滴滴流进玻璃瓶里,时间宛如剥牛皮,既残酷又鲜血淋漓,让我免不了感伤,免不了又要虚妄之念一番什么的。等玻璃瓶里的蒸馏水滴满了,我就将蒸馏水抬到化验室的操作台上,供给我的女同事们做理化检验用。时间一长,这种简单又毫无创造性可言的活计我感到腻烦透了。我觉得自己不是在烧蒸馏水,而是在跟这台一言不发的蒸馏器比拼耐力。

秉亮,我觉得自己真的有些自暴自弃了,每天上班,我与蒸馏器都是横眉竖眼的。事已至此,有件事或许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我还是如实向你坦白吧。有一天,我急中生智,发明了一种打发时间又可以泄私愤的好办法,就是将烧好的蒸馏水又倒进蒸馏器里,反复将烧好的蒸馏水进行二次蒸馏。你不知道,每当我将老态龙钟的蒸馏器里灌满了烧好的蒸馏水时,那感觉就像是我略施小计就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对手又灌了一杯白酒,感到身心愉悦极了,这个时候我就会洋洋得意地对蒸馏器说:兄弟,看看咱哥俩儿谁拼得过谁!

蒸馏水房里热气腾腾,我面红耳赤像醉汉,当我喜不自禁地对着蒸馏器说这话的时候,那情形,真像是在跟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饭桌上比谁的酒量大呀!谁会想到我会如此的下作无聊,我将烧好的蒸馏水反复地进行二次甚至三次蒸馏,既耗电又耗时间,时间好说,时间我有的是,耗电我倒是有些于心不忍,公家的电,就这样白白地被蒸馏器吞噬了,让厂领导知道后不知作何感想。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显得非常隐蔽,我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每天一上班就恪尽职守地待在蒸馏室里一直到下班。当然,谁要是发现我的秘密,我就会堂而皇之地告诉他,二次蒸馏出来的水比一次蒸馏出来的纯度更高,用作理化检测数据会更准确。

这是事实,更是强词夺理。而真实的情况是,我的担心简直就是多此一举,我不动声色地重复着这样的工作,一个月过去了,除了机修班的工人过来给劳苦功高的蒸馏器按惯例检修了一次外,谁也没有过问,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正当我与蒸馏器的明争暗斗变得索然无味的时候,冬天来临了。冬天来得有些没头没脑,冷风似一双粗糙的大手,一件件剥光了我的外衣,使我感到异常寒冷,也让我沉迷麻木的神经有了几丝清醒,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白玉兰。

白玉兰其实已经嫁人了,她的丈夫叫钱朗朗,原来也在街道化工厂上班,是一名年轻的电器工程师。秉亮,这些情况你听说过吗?想必你应该是知道的,这厮因为不甘心一辈子待在化工厂,也有崇洋媚外之嫌,他孤军奋斗,勤学苦读,硬是靠自学考上了大学,由于成绩突出,又被学校保送出国留学了。偏远闭塞的小镇突然冒出来这么一朵大鸡(土+从),真是百年不遇啊。据了解内情的人说,当初这个有志青年为了实现他的人生理想,就连白玉兰这样的漂亮女人他也克制自己一个星期只见一次面,而且为了做到清心寡欲,保证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见面时连白玉兰的手都不碰,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冷血动物!他们还说,从他立志要走出小镇到高校深造,到拿到录取通知书,两年多的时间里,他读书把眼镜从300度读到了1000多度,厚嘟嘟的眼镜片像玻璃瓶底,罩在他的眼睛上,根本看不到眼珠子,俨然一个老学究。这事在厂里传成了一段佳话,曾激励着厂里的很多有志青年向他学习,争做一个有志向的人。一度时期,在阳光小镇,父母教育自己的子女好好读书,说的第一句话是: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第二句话就是:向钱朗朗学习!

我情绪紊乱,不能自已。依我看,白玉兰就不应该嫁人。关于这一点,完全是因为白玉兰是已嫁之人我才这么说的,她真就该是一个漂亮的白瓷花瓶。我这么说,对白玉兰有些残酷,就怕她本人不同意。其次,既然白玉兰所嫁之人是一名留学生,这样的身份无形中把她的身价也抬高了,让像我这样的平庸男人八竹竿也打不到。也就是说,钱朗朗这厮虽然远在大洋彼岸,却在我们之间竖起了铜墙铁壁,实在有些霸道。其三,既然钱朗朗已经留学,白玉兰再待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显得很没有道理,她离开阳光小镇是早晚的事。如此说来,我打白玉兰的主意只能是死路一条!

秉亮,我绝望极了,绝望得只想一个人枯坐在单身宿舍里抽闷烟,只想揪自己的头发,扇自己耳光,只想犯罪什么的。那段时间,我几次来敲你的宿舍门,你都不在,我多想还和过去一样,无论谁遇到烦心事,就会相约到街上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可那段时间,你的房间很少有人,听说你都在办公室加班。

我渐渐厌恶起蒸馏器来,当我与蒸馏器的大比拼变得热情大减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失败啊。

理化班,有两个女人我磨不开,一个是田梅,一个是杨小菲。

田梅是理化班的班长,我叫她田姐,有时也叫她师傅,她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清澈见底。我认为女人长着这样的勾魂眼,特别能吸引男人。田梅有个坏毛病,嘴巴不关风,像长在别人身上似的,什么事都爱翻来捣去地瞎叨叨,她有句口头禅:衣服洗了干净,事情说了干净。厂里别有用心者把后面那句篡改成“衣服脱了干净”,这些人茶余饭后都喜欢议论她,说她喜欢裸睡,晚上睡觉从来不穿衣服。这些传言无非是要无可辩驳地印证上面这句口头禅,有造谣生事的意思。但就像人们常用红颜薄命形容漂亮女人那样,我听人说,田梅的命并不好,她的丈夫是厂里的高干子弟,这厮不务正业,跟镇上的多名女子有染。结婚不到一年,他们就分道扬镳了。人们劝她丈夫,说田梅能干又漂亮,对他又这么好,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猜他怎么说,这厮反唇相讥: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天天晚上躺在床上等你,你受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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