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章的故事
作者: 陈谋安
我的家乡在闽北山区,听父亲说,是祖上从泉州一带逃难移民来的,因为这里有山有水有田地,适宜人们居住。我小的时候,父亲同辈分的老人还会讲闽南语。
老屋是一座四进厅的古老四合院,也是私塾学堂。老屋背靠山势,门前有一片广袤的田野,田野水系纵横、土地肥沃,十分适合种水稻。老屋布局十分精巧,采光排水系统齐全,有东厢、西厢、天井等,当地人称它为“书楼厅”,于是乎,爷爷就成了这个“书楼厅”的教书先生。
父亲从小就受到文化的熏陶,书法也学得好,写得一手好字。青年时期,为了不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他逃进县城,在时任警察局长的姑父家住了好几年。因此,城市的礼数、为人处世之道父亲都拿捏得十分到位,这也造就了他生活严谨、有教养、做事认真不糊涂的作风。后来,父亲在县城谋到了一份工作。但是,年迈的奶奶觉得兵荒马乱的世道还是回乡下生活安逸些,孝顺的父亲于是硬被拽回了乡下。
回到农村,由于父亲有文化,又见过世面,不久就当上了村干部,二十几岁便入了党,到去世时已有七十多年党龄,前些年还荣获由中共中央颁发的“光荣在党50年”纪念勋章,这块全家人引以为傲金灿灿的勋章,我一直保存在身边。
七十年代初,那是一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父亲还在生产队当队长时,村里许多农户是按人口称粮吃的,隔壁有户许姓人家,人口多经常粮食不够吃,父亲总是优先考虑他们一家人,有时还拿自家的粮食救济他们。
有一次,村上林姓村民不慎遭了火灾,父亲除发动大家捐款捐物,还把家里本来就不多的棉被和衣物捐给了林姓村民。
1980年7月,一场百年罕见的大暴雨,让河水迂回倒灌进村,使第二生产队五十多户村民家里遭灾,土墙和房屋纷纷倒塌……父亲总是冲锋在前,除了连夜挨家挨户叫村民撤离,还以一名共产党员的担当,主动把老屋仅有的三间房间腾出来,让村上二户遭水灾的村民全家住进我们家,管吃管住。
时间到了2018年8月的一天,已经95岁的父亲得了一场病,整天气喘头晕,还吃不下饭。我连忙驱车四百多公里赶回建阳,把老父亲送进了南平第二医院(建阳区域内最好的医院)呼吸内科。通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该科医术精湛的黄力强主任。
在医院,我搀扶着老父亲一项一项地检查,心电图、B超、抽血……最后查出病因,原来是老父亲肺部积水,造成呼吸困难、小腿浮肿。医生说需要住院治疗。
安排好父亲住院的病房后,我连忙回家把父亲的换洗衣服以及生活用品拿到医院。恰好我在建阳的房子就在二院对面。
就这样,老父亲每天打针.吃药、上厕所、喝水……一刻也离不得人,我就这样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他,一日三餐则由姐姐和妹妹轮流送来。刚开始几天,父亲的饭量很小,我就去附近市场买一些他爱吃的水果,以增加他的营养。四天后,医生给父亲做肺部积液抽水微创手术,第一次抽出了500cc的积液,父亲的病情好转了许多。过了两天又抽出300cc积液,父亲的病大为好转,饭量也大增,我姐姐和妹妹送来的可口饭菜,他可以吃一大碗了,一家人都放松了起来!经过了七天八夜的住院治疗,在黄主任团队的精心医治下,父亲的病基本痊愈,可以出院回家了。
出院那天,95岁的父亲心情大好,一生爱干净整洁的他要求去理个发再回家。我于是开车送他到建阳黄华山路旁的一家理发店。我顺势将车子停在了一条巷子里。
大约40分钟,父亲理好了发。我牵着父亲回到车子旁,却见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交通违停通知书(简称罚单)。这可真叫人哭笑不得——带父亲理个发花25元,车子违停要罚100元!不过,千金难买我愿意,只要父亲开心,也就值了。于是,我载着理完发心情愉悦的父亲回到家中。
2019年的10月,父亲又生病了,我又驱车几百公里赶回老家……几次紧急奔波后,我有了经验:我专门准备了一个大点儿的旅行箱,里面放好一整套洗漱用品、换洗衣服,满满当当一箱子,就放在我卧室的衣柜旁,像随时有紧急情况似的。这样,一旦接到父亲不好的消息,我便可以干净利索地拉上旅行箱,第一时间赶回老家,绝不会丢三落四!
这一次,父亲除了头疼,还有双脚肿胀,显然比上次严重。我于是马不停蹄地联系黄主任,他十分热情地安排好病房,我又一次把父亲送进南平二院,经过10天的治疗才得以出院,父亲明显消瘦了不少。
就这样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折腾,父亲一共进出医院七次。唉!人老了真是没有办法。黄主任也告诉我,老父亲毕竟是九十几岁的人了,许多病只能控制和改善,痊愈是很难的。
转眼间到了2022年2月19日。
这天中午,正在吃午饭的我突然接到姐姐从老家打来的电话。暂住在姐姐家的老父亲,这次看来真的不行了,除了气喘、印堂发黑,饭也吃得极少。姐姐让我立马赶回老家。
于是,早有准备的我放下碗筷、拉上旅行箱、放进车子的后备箱便往老家建阳赶!
经过四个半小时的车程,也就是傍晚6点左右终于赶到姐姐家。我迫不及待地冲上二楼推开父亲住的房间,一眼望去,只见仰躺在床上的父亲气息微弱、瞳孔放大、脸庞发黑……父亲隐约感觉到我回来了,微微睁开双眼望了一下我又闭上……一阵悲凉袭来!
我和姐姐、外甥等都认为父亲这次真的挺不过去了,有必要把父亲接回乡下的老屋里。正当我们几个亲人在大厅商量着时,外甥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不行了!不行了!外公闭上眼睛,叫他也不会应了!”我们一众亲人冲进房间,立马把父亲抬至大厅,好在我的车子就停在楼下。
这时,父亲已经瘫软下来。我和姐姐、外甥3人一起把已经睡过去的父亲抬到我的车子后排座上,立即往乡下老房子赶。20分钟就到了我家乡下的老屋。就在经过建阳公路要进村子那条小路口时,早已“睡”去的父亲居然醒过来,发出极轻微的喘息声,气息如丝……
到了老房子,我们几个人把父亲抬到他曾经睡过的席梦思大床上时,老父亲居然说:“要洗把脸才睡、怕冷。”姐姐连忙去厨房烧热水。我们把已经疲惫不堪的父亲手脚全部擦洗了一遍,父亲才安然睡去。我彼时亲身经历的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现象吗?
经过一顿忙活,时针指向凌晨2点15分。邻居、堂亲也陆续跑来家里探望、问候。大家小声地说着话,我和姐姐、外甥一刻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
大约过了半小时,也就是2点45分,我正在大厅铺床板,姐姐突然带着哭腔大喊起来:“不行了,父亲不行了,已经走了。”我连忙奔进房间,只见父亲头歪倒在床前,双眼紧闭,印堂黑紫,嘴巴张着,已经没有了任何呼吸。姐姐连忙用双手轻柔地把父亲张开的嘴合上……
一家人哭成一团。
这时,邻居、堂亲都闻声赶来看我父亲最后一眼,送别我长寿、受人尊敬的父亲。我们连忙把父亲移至大厅的床板上。姐姐点上蜡烛、燃起香,用一块白布轻轻盖在父亲的头上。
父亲是2月20日凌晨2点45分走的,很安详。他出生于1924年5月30日,享年99岁,也算是民间传说的百岁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