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作者: 海默
辽河人海口最丰富的资源,不是水,是风。
风从医巫闾山翻山越岭地来,风从海上劈波斩浪地来,到了辽河人海口,风就不再跟头把式地东躲西藏到处乱撞,也实在是无处可藏,无处可撞。山风和海风,在无遮无拦一马平川的辽河人海口相互较量着,谁压倒谁,听天由命。
风到了平均海拔5米的平原地带,迅速整理好发型,轰然朝着一个方向狂奔,天地之间,塞满了风,万物在风里剧烈地摇晃。
我不知道,一个呼吸着大风的人,心里藏着多少不为外人道也的风声,说出的风言风语有多大的杀伤力,我知道,辽河口的风,最大的破坏力,不过是断了几棵树枝,将中华路上那一排高大的防风树,吹成60°角的倾斜,继续生长。至于那些处在风口上,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风再怎么气急败坏地推搡,也无济于事,大风如“命运狂想曲”,风起,芦苇们随着风的节奏,开始了波涛翻滚的舞蹈,这时候的风和芦苇,都处在生命的高潮,狂放而粗野。
风稍一愣神,芦苇便立刻收起舞姿,挺直腰身,修女般宁静、肃穆,仿佛风从没来过。
风在辽河口,时而形成巨大的整体,披头散发地撕扯着一切,时而散落开来,如丝如缕,像调皮的孩子,不知疲倦地叨扰着大地上的万物。
地处辽河人海口的盘锦,属新生代沉积盆地,地势地貌特征是北高南低,由北向南逐渐倾斜,地面平坦,多水无山,属暖温带大陆性半湿润季风气候。
人们常说:盘锦是一年两次风,一次刮半年。
风,是辽河口的标识。
海浪在风里碎裂,芦苇荡在风里狂欢,水稻在风里灌浆,人们在风里,一天天地被吹老……当辽河口的风,从历史的深处吹来,辽河口的风,便有了别样的精神气质;风在辽河口一处又一处遗址上盘旋,扣响六百多年前的明长城西宁堡城门石闩,找寻历史的出口;风要从郁郁葱葱的田间地头,掀开岁月的轻纱,荒凉之上,疯长着的精神给养供奉的图腾。所以,你千万不要小瞧了辽河口的风,它记得很多事。
90年代初,我来到盘锦工作,数十年来,我目睹了辽河口来来去去的风如何改变着一座城市。
甚至,每天清晨,起来第一件事便是站在十一楼的窗口,看一看小区里那几棵高大的杨柳,以它们枝叶摇晃的程度,判断这一天的风力,久了,我居然能够准确地给风定级。
风大时,眼睁睁看着风掠过树梢,撞向我的窗户,嘎巴嘎巴的响声充满房间,我整个人也跟着摇晃、脆响,直到风隐于无形,我才会安宁下来。
时常因为风,决定出不出门,决定一天的心情。
这一次,我们是迎着辽河口的另一场风出发的,看看风,还能怎么吹!
盘锦实施的“退养还湿”,可谓雷厉风行。当人类的脚步一退再退,辽河口湿地在慢慢地焕发出原始生机,滩涂、苇海、盐田、飞鸟、水生物……
湿漉漉的雨云铺陈在辽河口保护区湿地上,苍穹远阔,大地褪去盛夏的溽热,风声如丝帛,从波浪起伏的苇尖上拂过来,绕过我的耳畔,留下湿润的隐语,又向远方逶迤而去。
多日高温,难得的阴雨天气。雨还没来,保护区负责人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雨伞。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辽河口湿地,还是惊奇,还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在这里,人会瞬间退去红尘万念,唯愿清澈,唯愿零落成泥,或是一只独飞的水禽。
车子行在保护区里,我发现,路两边多了网状的绿色围栏,将芦苇荡网在了人的脚力之外。大片大片在风里翩翩起舞的芦苇,依旧喧腾,这无涯的浓绿里,依旧藏着万千生灵。鸟儿如洄游的鱼群,在绿色的海洋自由自在地追逐着。
广袤的湿地,生命的轰鸣却少了人类的印迹,为了更好地保护这里的生态平衡,人类收起了自以为是的脚步,甘愿退避三舍。
保护区里的红海滩,每年都变换着姿态,静静地在海水的簇拥下,逶迤地红着,不亲近也不远离,就在你目光所及之处,散发着嫣红的光芒,让来者变换着不同的角度,移到镜头里作为衬景。其实,在这里,遗世独立的红海滩永远都是主角,人,才是配角。此刻,风是什么呢?风是导演,指挥着辽河口这庞大的舞台上,每一个参与到剧情的角色。是风使它们相互成全。
“不搞大开发,共抓大保护”,在保护区的路边,竖着一块这样的蓝色警示牌,裹挟着腥气的海风,日夜拍打着警示牌,以示彼此都是这片湿地忠实的守卫者。
就像这不辨东南西北的风,再怎么用力地吹,大海还是大海,河流还是河流,芦苇还是芦苇,就连生生不息的万千鸟类,御风而飞倒平添了无尽的豪气。至于风潜移默化改变的事务,只有风知晓,大地也知晓。
人们在开发的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猛一回头,发现身后这块曾经带给我们无限荣耀与商机的湿地,在一点一点地萎靡着,我们的“金山银山”正在褪去光鲜的外衣。于是,盘锦人停下了大开发的脚步,幡然醒悟,“封、拆、改、育”,当一系列的整改措施雷厉风行地付诸实施的时候,这片湿地在慢慢恢复它原生态的生机。只有风,在岁月的洪流中,来去自如,一如既往地在这片枯枯荣荣的盐碱滩涂上忘乎所以。
这是显而易见的成效。在三十五万亩“无人区”,八十一个视频监视点,仿佛天眼,审视着世界,不如说是审视着人类自己。在通向湿地核心区域的道路上设卡点,拆除生态修复区的油田生产设施,人为地改善湿地生态功能,在这片寂若天堂的湿地上,人类在悄悄地抹去自己的印痕,并动用智慧,给万千生灵提供一个更完好的原生态的生存环境。
在通往泥泞的沼泽地的路上,我们变得谨小慎微,不想惊扰了这个寂寥而又生机勃勃的世界。风却不管不顾,改变着这里的一切,成千上万的鸟类,风里来雨里去,芦苇荡在大风里枯枯荣荣,也是风将动荡不安的大海吹成千里冰封的海岸线……风改变着一切,迎风而立,风也吹弯了人们挺直的腰杆。
无遮无拦的大风,成为辽河人海口挥之不去的乡愁。
走在藤蔓恣肆的木质栈桥,绿,是唯一的主题,这浑身带着细小芒刺的植物,抓着各种能够攀附的坚硬、高大之物,疯狂地生长着,甚至越过栅栏,将触角伸到栈桥上,几乎要占据了整个桥面,它们长势汹涌,潮水一般,还将占领墙壁、树木、房屋,它们用绿封住了人的视野,用绿将人的想象引入神秘的仙境。
在这绿色的世界里,有无数的白色蝴蝶在飞舞,我拿着手机,不停变换着主角,想拍下它们,终不得,蝴蝶与我,不即不离,在该有的尺度里,互不干扰。但是,这里的蝴蝶实在是多,两只蝴蝶煽动着翅膀,掠过眼前,一个在逃,一个在追,从生追到死,然后化蝶成为人类的千古绝唱。而形单影只的,该是庄周梦里的那一只吧。道家思想说:庄周变为蝴蝶步人极乐,乃人生大幸;蝴蝶变为庄周步入喧嚣,乃人生之不幸!周变蝶乃脱俗成仙,蝶变周乃堕落红尘!
那么,此刻,我和蝴蝶,在这个叫“绿野仙踪”的地方相遇,是谁变成谁了呢?不禁莞尔,我想多了。
这时候,不远处的沙土地上,一阵旋风,裹挟着落叶、纸屑和沙土,翻过一条河沟和低矮的草坪,扑过来,在翻越那些密密匝匝高大的藤蔓时,旋风里,所有的杂物都被挡在了风之外,只剩下风,赤裸裸地穿过枝叶的缝隙,那股执拗、霸道的旋转的力量,也湮灭在绿色的河流里。
我觉得,刚才消逝在藤蔓里的那股旋风,已经化蝶,在另一场风里飞着,翅膀煽起的风,在风与风之间,掀起又一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