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后花园

作者: 高鸿

奶奶的后花园0

1

我们村的外围有一道城墙,在我很小的时候那城墙还在,高耸入云的样子成了我童年的一座高山。那时候大姐给我讲故事,说到什么东西很高的时候,我便问她,有城墙高吗?大姐便会停下来想半天,然后摇摇头或点点头。城墙上长着粗细不一的树,爬上树梢,可以俯瞰整个寨子的全貌:寨子的中间是凹下去的,但是并不像传说中的天牢那么深,而是盖满了高矮不同的瓦房。房子的瓦片上布满了厚厚的苔藓,绿汪汪的很张扬。到了冬天,这些植物就会成为枯黄色的一片,像是堆积了太多的颜料,死沉沉的,透着一股衰败没落的气息。院子中间多为枣树,这种耐寒性极强的植物在我的家乡很受欢迎。到了秋天,那些脆生生的大红枣一树地摇,看得人舌底生津。枣最好吃的时候是青红相间的时候,不但图案美丽,味道又甜又脆,嚼在嘴里“咔嚓咔嚓”的,听得人直流口水。到了十分熟的时候反而没有那种味道了,剩下的只是一味的甜。小时候不等枣红我们这些孩子便爬上去侵害,被奶奶骂过很多次,有的孩子措手不及从树上跌了下来,吓得母亲失声惊叫,急忙抱了孩子乖哄,被奶奶一顿数落,回家去了。

母亲和奶奶的矛盾从一开始就十分尖锐。她从骨子里瞧不起二婚的女人,更何况母亲是逃难而来。

奶奶的娘家是西原上一户有名的望族,她的兄弟在村里都是亮堂堂的人物,拿得起放得下,光景当然也不逊于别人。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的光景在天瑶尚可,几十亩黑乌乌的田地和油光光的骡马让奶奶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奶奶回绝了县城里媒婆的聘礼,嫁给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爷爷。奶奶的一双小脚赢得了村人的尊重,因为很少有人能把脚缠到奶奶的地步,奶奶的脚真的是三寸金莲,跟一个烟盒差不多。我一直都很好奇那脚是如何缠成那么小的,于是在奶奶洗脚的时候便要看,被奶奶赶了出来,把门从里面插上了。奶奶待她的脚比身体上的任何器官都要珍惜,也许是十多年的磨难和呵护,奶奶一生不能忘记。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地藏在面柜里,昏黄的灯光下,奶奶把脚一点点儿地放开了,我大吃一惊!奶奶的脚像一节竹笋一样,尖尖的前面仅剩了大脚趾部分,其余的几个脚趾头都被弯到脚心里了。这样的脚如何能够走路?我终于明白奶奶每天拄着拐杖的原因了。也许是我的大惊小怪惊动了奶奶,奶奶也吃了一惊,她的脸憋得通红,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迅速用脚布把脚盖上,然后操起跟前的拐杖就打了过来。我夺门而逃,身后传来奶奶夹杂着哭音的叫骂声。

那一次,我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揍得鼻青脸肿。记忆中父亲很少揍我,这是少数中的一次。我一直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不让人看她的脚?脚有什么好隐瞒的?也许是她的脚跟别人的不一样,她不好意思让人看?我百思不解。后来听母亲说,小脚是女人的隐私,不允许别人随便看的。可是我还是弄不明白——我是她的亲孙子,不是别人啊!

2

在奶奶的潜意识里,二婚女人都是不贞的,无论她受了多么大的委屈。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如饥似渴的年龄,也是女人最难熬的岁月。奶奶拒绝了许多好心人的提婚,含辛茹苦,带领四个孩子硬是熬了过来,因此奶奶在这一点上是说得起话的。

那天,我们几个孩子在一起玩儿。男孩子耍起来很疯,我们玩儿扔石头的游戏,结果铁蛋太用力,一块石头扔进了上房,透过窗户砸碎了爷爷的相框。

爷爷去世得早,但是留下了一张画像。那张画像很逼真,眼睛像活人似的跟着人转,你走到哪,他跟到哪,看得人浑身发毛,无所适从。不知奶奶每天是如何面对的。我一直在想,画像晚上的时候会不会走下来跟奶奶说话?要不奶奶也不会白天的时候对着画像一个人喃喃自语。画像装在一个玻璃框里,奶奶每天都要擦拭几遍。每年大年月尽的那天,大伯和父亲兄弟几个都要去上坟,回来后对着爷爷的相框烧香磕头。大年初一的时候也是,弟兄三个对着相框三磕九拜,仪式很隆重。同样,村子里的林姓家族前来拜年,拜了奶奶还要拜这幅画像,因此这个相框在家里的地位是神圣的,不容侵犯的。

石块砸碎了相框的玻璃,把奶奶吓了一跳。奶奶在一瞬间还没明白是咋回事,相框就“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一堆玻璃。奶奶镇静精神后再次确认,发现事件确实发生了,于是长啸一声从炕上滚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

奶奶的哭声很有弹性,抑扬顿挫,别有韵味。全寨子的人们都开始洗耳恭听。好久没有听到这么酣畅淋漓的声音了,寨子里的人们有足够的理由享受这样一次美妙的乐曲,直到父亲兄弟回到家里,奶奶的哭声变成了激越的三弦琴,音质开始变粗,并夹杂着一些二胡的伴奏。

等到母亲回来的时候,奶奶的演奏已经结束了,她气得昏死了过去。而这场闹剧的导演铁蛋和铜蛋却跑得无影无踪。

母亲被吓坏了。她用食指掐着奶奶的人中,奶奶像一只杀不死的鸡婆浑身颤动着,嘴角的涎水像蚯蚓一样蜿蜒而下,滑滑地钻进了脖颈儿里。母亲的一只手把奶奶托起来,另一只手用力在奶奶的后背上拍打着。奶奶抖了抖精神,眼皮用力眨了眨,没有睁开,嘴唇像肉馅儿的包子向内用力着,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母亲又拍了一下,突然一声壮烈的哭喊从那里冲了出来,气冲霄汉,响遏行云,连见多识广的大妈也被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奶奶终于吐出了胸中的一腔闷气,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屏声静气听奶奶把歌唱完。奶奶的哭声昂扬磅礴,委婉动人。(多少年后我仍然不能明白这个问题,那就是我们那里的一些老人在哭泣的时候会拖着长长的音调,音调很有韵律,并且节奏感很强。他们可以一边哭唱一边跟人拉话,拉话的时候是正常人的腔调,一瞬间却又转变为哭丧的旋律,间或有一两句说教,跟戏里的哭唱很相像。我想现在的流行音乐里的R﹠B,大概就是根据这个演变而来的吧?)奶奶唱:绝死鬼娃娃哎,你造孽哩呀——把我的心戳烂了——我可咋活哩嘛——哎呀呀,我的亲人呀——你死了也不得安宁啊……呜呜呜……母亲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地上的画像,用手拂去上面的玻璃碎屑,发现画像完好无损,她松了一口气,于是嘱咐父亲赶快去镇上配一个相框,要求跟这个一模一样。父亲知道画像的重要性,因此不敢怠慢,给大伯交代了一下就急匆匆地去了。

奶奶哭了足足有三个时辰,黄昏的时候大概累了,这才歇息了一会儿。母亲把做好的汤端了过去,奶奶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渴极了,接过来“咕噜咕噜”

一口气喝下,然后把碗用力一摔,瓷器与地面接触的时候,发出悦耳的脆响。母亲知道她正在气头上,急忙蹲下来捡地上的瓷片儿,这时父亲已经把相框配好了,拿过来让奶奶看。奶奶接过相框,像是得到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紧紧地搂在怀里,然后仰着脖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表演。

那天晚上,两个闯祸的孩子躲在寨子外面不敢回来。母亲和大妈、大伯分头去找,找到后半夜才在一个旧砖窑里找着,可怜的孩子们蜷缩成一团,早已进入梦乡。母亲拧着铁蛋的耳朵回到家里,厉声拷问,谁扔的石头?铁蛋吓得呜呜大哭。铜蛋见铁蛋不肯承认,便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母亲拿起笤帚便打,铜蛋搂着头趴在炕沿上,眼泪唰唰地往下流,但他没有出声。大妈见母亲下手狠,夺过笤帚把孩子拦了过去。铁蛋和铜蛋是母亲带来的孩子,比我大两岁。母亲还要再打,被大伯制止了。

第二天,两个孩子被绑着押送到上房。奶奶躺在炕上没有起来,昨天的哭唱消耗了她太多的能量。奶奶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哭过了,这次索性痛痛快快地发泄了,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两个孩子跪在炕前,不知道大人要如何处置,铁蛋吓得浑身发抖。大伯说,妈,这两个娃娃不懂事儿,惹你生气了。娃自己也知道闯祸了,躲在外面不敢回来。昨晚上他妈已经教训过了,娃也知道错了,来向你赔不是了。奶奶睁开眼睛看了看,又闭上了,没有言语。这样场面就十分尴尬了。母亲拿了一根扁担准备再打,被大伯夺了下来。大伯说不能再打了。这时奶奶突然坐了起来,冲着母亲怒目圆睁:“都是你生的孽种!没有家法,无法无天,这个家要毁在你们的手里呀!”

母亲见奶奶如此绝情,扔了手里的扁担,上前解了两个孩子身上的绳索,一只手一个,大声地说:“铜蛋,铁蛋,咱走!天底下饿不死人。”大妈见了扑上去拦挡,被母亲一把推了开来。

奶奶见大妈阻拦,于是又冲着大妈开火了:“要走就走,家里庙小,容不下他们!这个家不需要瘟神!”

母亲生气了,质问奶奶:“妈,你说谁是瘟神?!他们怎么就成瘟神了?这个家不需要我们,我们都走!”说完抹了一把眼泪,冲进西厦屋收拾自己的衣物。

事情演变到这般程度,是大伯和父亲所没有想到的。奶奶的脾气不好,但是她也是懂道理的人,很少跟人胡搅蛮缠啊!今天真的就这么绝情?大伯说,妈,你这是咋啦?我大(父亲)的相框打碎了是娃们不小心,这跟大人有啥关系?现在娃们已认错了,相框也弄好了,你真要逼着让他娘们走吗?国政(父亲的名字)的光棍汉生活还没过够吗?大妈也来到上房,劝说奶奶。大妈说,妈呀,你老人家身体不好,不要生这么大的气。英子(母亲的名字)他们几千里路来到这里,也不容易。至于那两个不听话的娃娃,已经教训了,这件事就不要再追究了吧?

奶奶见大妈也敢插嘴,拿起炕上的纺线锤扔了下去。嘴里骂道,这里没你插的嘴,你也不是个啥好东西!纺线锤是用很沉的木头做的,“咣当”一声砸在大妈的头上,大妈的额头上顿时就开了花,血流得满脸都是。

大伯愣了一下,拿起毛巾想给大妈擦脸,被大妈挡了回去。经历了无数劫难的大妈根本没把这点儿伤当回事儿,在这个家里,她把自己看得最轻。父亲发现形势不好,扑通一声给奶奶跪下了。

奶奶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句,没出息的货!闭上眼佯装睡去。

大妈觉得事情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否则局势就很难挽回了。大妈拿出了最后的撒手锏。大妈说,妈,英子已经有啥(怀孕)了。奶奶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一句,你说啥?大妈说,国政媳子有啥了。奶奶把头转向父亲,问,真的吗?父亲使劲儿地点了点头,脸憋得通红。奶奶冲着他“呸”了一口,骂了句没脓水的男人,连你嫂都不如呀!说完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开,这件事就算这样了结了。

3

相框事件之后,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差了。风烛残年的她经常一个人默默流泪,蜘蛛网状的脸上,每一块菱形都记录着一段故事。这么多年过去,奶奶觉得最快乐的还是儿时的一些事情,无拘无束,无法无天。可惜好景不长,等到稍微懂事的时候,家里的人就开始给她缠脚了。脚上的肉像是被一把刀一下一下地剔起,刀很钝,每块肉似乎都是被硬生生地拽了下来,然后再用火炙烤,把骨头都烧焦了!后来每每想起,奶奶身上的肌肉似乎都在战栗,脚心开始抽搐,可以说,她的整个少女时代一直伴随着眼泪和痛苦,但更多的是无奈,因为每个女孩儿都要经过这一道坎儿,家里人更是把这种痛苦看作正常现象。后来她嫁给了爷爷,成了妻子和母亲,奶奶的幸福便是从这里开始的。爷爷待她很好,夫妻那么多年,几乎没吵过架,令寨子里的人刮目相看。可惜老天爷不睁眼,活生生夺走了男人的性命,把寂寞和孤独甩给了她,奶奶从幸福之巅一下子跌到了冰河的谷底,从此变得郁郁寡欢,默默无语。奶奶在自己的心里筑起了一道城墙,把自己和外界隔离起来。墙内是过去的一些风光,景色旖旎,奶奶流连忘返,依依难舍。那是她和爷爷两个人的后花园,别人是不能闯入的。墙外姹紫嫣红,但这一切似乎与奶奶都没有关系。她的心随着爷爷的离去而变得冰冷,性格也开始孤僻,刻薄而严厉。奶奶几乎是靠着这一片私密的花园度过大半生的。花园里四季常青,蝶飞蜂舞,鸟语花香,每一棵草她都会非常珍惜,每一个角落她都会经常去打扫,每一块石头她都会反复擦拭,不使其有一丝灰尘。在那里,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同爷爷对话,甚至嬉戏。

奶奶犹记得第一次见爷爷的时候,爷爷只有十四岁,身子瘦小,看上去还是个孩子,而自己也不过十三岁啊。那时候,她对婚姻的概念还很模糊,总以为一男一女住在一起就是做伴,等长大了就会有孩子,然后过光景日月,重复老一辈的生活。记得刚结婚的那段时间,两个孩子不敢在一起住,晚上必须要有人做伴才行。因为长那么大,她一直跟父母在一起,还没有离开过大人(我们那里的孩子从小都是跟大人住在一起的,一家人睡一条炕,孩子再多也是这样,直到出嫁或者娶媳妇,才会跟父母分开)。奶奶想,晚上万一来了大灰狼,或传说中的鬼怪,那可怎么办?爷爷也是,开始的时候他不愿意住新房,要跟父母住在一起。老奶奶不同意,他就哭,哭得老奶奶心烦了,骂他没出息。没出息就没出息,反正爷爷就赖在了家里。老奶奶没办法,只好派老姑给他们做伴。老姑的年龄跟奶奶差不多,三个孩子一台戏,每天都很热闹。他们忘记了害怕,在一起玩儿得很开心,直到两年后,老姑出嫁了,屋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一时间竟很不习惯起来,但没有了原来的恐惧。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那么闹了,缺少了老姑,爷爷和奶奶突然觉得生分起来,他们都不由得重新审视对方。奶奶突然发现,十六岁的爷爷已经长高了,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了。爷爷晚上睡觉的时候呼吸粗重,嘴唇上面有一层黑黑的茸毛,喉结也开始突出。他额头宽广,棱角分明,厚厚的嘴唇一撮一撮的,非常可爱。两年时间,爷爷变成了一个大男人!奶奶突然觉得心有些发慌,一种异样的情愫腾空而起,忍不住便在那熟睡的脸上亲了一下。睡梦中的爷爷以为是蚊虫,用手拂了一下,吓得她心怦怦直跳,赶紧躲开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