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不说

听的人只记得他希望听到的东西。

掌握故事的不是声音，而是耳朵。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飞机刚落地，陈世农就收到一条短信。他推着行李车，车上码了两个拉杆箱。胡芳龄背着双肩包，拿着陈世农的手机在看短信。

按照短信提示，两人来到机场C8 出站口，果然看到了旅行社接站的欢迎牌：欢迎花城七日游的嘉宾——宏达旅行社。举着牌子接机的小姑娘旁边围着七八个人，面前堆着大大小小的行李。

小姑娘左顾右盼，在出站人群里搜寻目标，看到胡芳龄朝她挥手，也会意地摇了摇牌子。等他们靠近，她再次确认了一遍，是湖北的陈先生吧？两位？陈世农点头。小姑娘收起牌子，手一挥，几位，上车了，跟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着小姑娘来到停车场。一个脸色像紫薯的男子，站在大巴门口招手。小姑娘拿着一张名单，递给他说，点一下，十位，湖北四位、上海两位、陕西两位、河南两位。

大家依次码放好行李，排队上车。紫薯脸用指头点完数儿，嘿嘿一笑，伸手去揽小姑娘。小姑娘腰一闪，躲开了。

车门关上后，陈世农看见小姑娘举着牌子又往候机楼走去了。紫薯脸靠着副驾驶的折叠椅背，站稳，拿起话筒，面向车厢：欢迎各位来到美丽的花城，我是导游阿华。花城，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不仅有美丽的山水风光，还有许多别具一格的文化。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带大家一起探寻这片神秘的土地，体验花城的美食、风景和人文。

陈世农恍惚了一阵，感觉像在梦境里。这趟旅行太仓促。

上周末一大早，楼栋管家在业主微信群里发了一张海报图片，一对明星夫妻做出夸张的陶醉表情——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下面是正文：预缴全年的物业费，给业主赠送一张旅游至尊卡，花城双人双飞七日游，包含两人往返机票、全程食宿和大景点门票。特别注明，全程无强制购物消费。楼栋管家接着发了一条群接龙，名额有限，报名从速。

有业主在群里质疑，这个账，怎么也算不过来呀。一年的物业费不到四千，物业服务的成本不说，就这点儿钱还不够两人的往返机票，别说七天的食宿交通和景点门票了。

马上有人附和说，天上掉下个馅饼，地上就会有个陷阱。

楼栋管家回了个笑脸，说这是与国有旅行社联合举办的，旅行社组织到一定人员规模，当地政府会有政策性补贴。为了证明说的是真话，马上在群里又发送了一份PDF 文件。打开一看，是套红文件体的《通知》，后面盖有花城文旅部门的公章。

群里顿时安静下来，可能大家都在研究文件。

胡芳龄放下手机，挥臂握拳，雀跃不已。

陈世农在追剧，是正热播的悬疑剧《回响》。小说他看过，很喜欢。现在拍成了电视剧，他更喜欢。胡芳龄见陈世农没反应，立刻抓过遥控器，摁灭了电视。

陈世农脸露愠色，掌心朝上，手指动了动，想要回遥控器。

胡芳龄索性把遥控器压在屁股下面。她拿手机屏幕对着陈世农，用指头划拉页面，示意他看群里的信息。陈世农的心思不在这里，瞄了几眼，敷衍着说，不错，不错。胡芳龄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也觉得不错，那我就在群里接龙了啊。待会儿你去把物业费缴了，在预约登记表上签个字。

陈世农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只想拿回遥控器，悄悄把手伸向胡芳龄。

胡芳龄明白了他的心思，突然脖子一梗，头发都支棱起来了，挑起眼皮剜着他说，什么意思啊？你不去，我一个人去！这句话硬邦邦的。

陈世农赶紧缩回手，相信她说得出就做得到。他敛住露出败相的神态，换了嬉皮笑脸的表情，我这就去物业缴费，刚才不是故意调管子（湖北方言，戏弄之意）嘛。

胡芳龄十指藏进大腿与沙发间，挪了挪身体，佯装还在生气，快去！

陈世农耸动两腿，慢悠悠地站起来，心里琢磨，先去物业当面摸摸底再说。

小区里两个圆形广场，一大一小，串成一个葫芦状。在“葫芦”的细腰处，有一幢三层欧式建筑。卖楼盘时一楼大厅用作展厅，中间摆放一个巨大的沙盘模型。楼盘售罄后，撤掉沙盘，换作箱板式接待台，变成了物业公司的服务前台。

每逢周末，广场上就异常热闹。卖保险的、办信用卡的、送健身体验券的、卖补钙益智牛奶的、充话费送大豆油的……三五顶遮阳棚，七八张条桌，十几个促销员。今天人不多，只有几个老人围着促销品挑挑拣拣，因为只能选一样，所以满脸的犹豫不决。旁边穿露脐装的女推销员长得挺漂亮，腿长且白，陈世农多瞄了两眼，擦身而过后，忍不住又扭头回看，恰好与她火辣辣的目光迎面相撞。陈世农有些尴尬，按住把戏被看穿的心虚，赶紧加快了步伐。

走进物业办公室，陈世农看到服务台前挤满了人，对比广场上稀稀拉拉的场景，这里显得格外热闹。大家手里举着物业缴费单，在客服的指导下排队填写登记表。陈世农想找人咨询一下七日游的情况，看前台登记的忙得一脑袋汗，根本插不上嘴。另外几个客服也没闲着，连跑带颠，引导业主缴费，有POS 机刷卡的、微信支付扫码的，还有交现金的，显然忙得没空儿搭理他。

楼栋管家突然从里间走出来，她认识陈世农。她碰碰陈世农的胳膊，轻声问，刚在群里看到你老婆接龙了，是来缴费报七日游的吧？陈世农还没开口，胡芳龄从后面替他回答了，是啊，没想到这么多人。陈世农低下头，不再吱声。他猜想自己前脚刚出门，胡芳龄就紧跟着出来了。

胡芳龄拐弯抹角地问了一遍免费七日游的项目。许多时候，她就像一个持续购买彩票的赌徒，始终怀着中奖发财的梦想。超市打折，商场促销，只要有便宜可占，总有她忙碌的身影，买回一堆无甚用处的便宜货。她也有过犹豫，想过放弃，但几度挣扎，最终还是忍不住要去“占便宜”。飞蛾扑火一样。

楼栋管家笑了，眼睛连嘴巴一起笑了。这简直就是为你们量身定制的呀，孩子上了大学，出门无牵无挂的，可以耍起膀子玩儿，多好。

胡芳龄心花怒放，中了大奖一样，满面红光地跟着楼栋管家亦步亦趋，缴费，填表。陈世农掏出烟盒说，我在外面等你们。

他站在门外，刚抽完一支烟，正打着哈欠，两人手牵手出来了，亲热得像打了半辈子的亲家。两人松手告别，楼栋管家对着胡芳龄嫣然一笑，我马上就跟旅行社沟通，尽快安排行程。时间定住，那边会给你电话。

当晚就接到了电话，是一个外地座机电话。胡芳龄犹豫了一下，按电话指示，用陈世农的手机加对方微信，拍身份证照片，上传原图，填旅行合同，确认日程。联系电话留的也是陈世农的号码，有他撑腰，心里踏实。胡芳龄嘴角翘起，坏笑得像个偷糖得逞的小女孩儿。

胡芳龄放下手机，赶紧打开平板电脑，对着行程做起了攻略。一张电子地图里，几个小红点串起花城的旅游线路。似乎还不尽兴，又刷了一会儿短视频，沿途的美景美食，推送的画面令人眼花缭乱，让胡芳龄有了置身花城的幻觉。

大巴驶离机场高速出口的主干道，拐入绕城高速，往城郊方向驶去。过了半小时，大巴岔开主路，驶入一条水泥路，朝山坡蜿蜒而行。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侧逆行的风景，还有些抑制不住兴奋，和同行的人低声细语。陈世农把目光收回，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车内共有五个组合，三对中年夫妻、一对老少母女、一对青年姐妹。防范之心不可无，以前有过教训。这次虽说不强制购物，心里总在推测接下来几天可能出现的种种状况，以及应对方式，最好的办法是和他们形成联盟。先从湖北的那一对姐妹开始搭讪，毕竟是老乡，有点儿他乡遇故知的意思垫底，然后再扩大战线，循序渐进。

大巴进入山道，颠簸起来，人易困乏，车内隐约有了鼾声。陈世农没扛住困意，歪着脑袋，半边脸压扁在车玻璃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一觉醒来，天色已暗，大巴到了酒店。车上的人呼啦呼啦地下车，拖行李。酒店在一处半山腰，能遥望城市夜景的浩荡与辉煌。远处的路灯串成钻石般的项链，闪烁的霓虹灯，像是山脚下燃放的烟花。

酒店门口停了十几辆大巴。两个广东客人用粤语在大声抱怨，明明讲咗四星级酒店，点呢样吖嘛，我哋鸡费升住星级酒店吖。一个导游用手指着门牌上的四个大字“四星酒店”，笑嘻嘻地用普通话解释，你们自己对着合同看，上面写的是不是四星酒店？你们签字确认过没？这里到城区打车一个多小时，明早六点集合上车，大家不会等你们的。你们愿意去住也行，不勉强的。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枯着眉头说，冇计，就系咁样啦。

导游阿华用手势示意陈世农他们车上的人不要围观，刚才在车上给大家强调过没有？众人不语，看着他。阿华用锐利的目光扫射大家，提高了音调，出门在外，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问的不要问，好奇害死猫。阿华又说，大家想不想吃晚饭？众人大声说，想！阿华说，好！先入住，看短信通知下楼吃饭。

胡芳龄用手扯了扯陈世农的衣角，生怕他多事。陈世农以前是报社专题部记者，眼光独到，文字彪悍，好捅娄子。也是吃了捅娄子的亏，才发配到发行部。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岗位，每天统计当日报纸零售和投递情况，发行员会把数据整理好交给他统计。头天没卖完的报纸回收后摞成堆，用红笔在上面写个数字，轻闲得让他怀疑是不是真的在上班。性格会随着环境慢慢软化，等陈世农适应过来，性子也熬皮了，不再轻易陷入自己的情绪。

房间里陈设简单，快捷酒店的配置水平和星级酒店明显差点儿档次。地面铺的灰色丙纶地毯，布满茶渍油污与烟头烫痕。

陈世农用手按按床，席梦思的弹簧松塌得厉害，咯吱咯吱，里面像藏着一窝小老鼠。陈世农心中的疑虑开始发芽了。他倒不是嫌弃酒店的档次，而是对未来几天的行程有了触类旁通的联想。

胡芳龄也觉察到了什么，心情挺复杂，轻轻叹一口气，像是自我宽慰，又像是说给陈世农听，反正是免费的，将就应付一下，出门玩儿，在乎的是沿途的风景，这些都是次要的。

陈世农呵呵一笑，渡船过河划得来，食得咸鱼抵得渴。他点燃烟，咬在嘴角，歪起半边脸清洗开水壶。

胡芳龄蜷腿坐在床上，盯着电视里唱歌的女人，摇起脑袋轻轻打着拍子。床也跟着荡漾，像坐在船上。

陈世农看到手机里蹦出一条短消息，话从烟雾里钻出来，通知到一楼晚餐，十号桌。胡芳龄一边趿鞋一边抱怨，也不建个临时微信群，方便发个通知啥的，大家还能互动。

一楼餐厅里十分热闹，十人一桌，几十张桌子坐满了人。他们找到十号桌，满以为坐的都是刚才同车的旅伴，结果都是陌生的面孔。陈世农正觉着纳闷，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扭头一看，是阿华。阿华说，体谅一下，现在是旺季，客人都要随机组团。每四桌一辆车，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三号车。明天早上六点，下楼找三号车。胡芳龄还想问什么，阿华已经走到另一桌，站在河南的那一对母女身后说什么。陈世农一笑，低声说，不用猜，复读机，快吃饭。

大家开始闷头吃饭，没多会儿，盘子里的菜就所剩无几了。旅游团餐，只能管饱，或许大家都有这个心理准备，几双筷子懒洋洋地在残汤里捞葱花蒜末拌饭。突然隔壁桌上传来一阵欢呼声，陈世农狐疑地扭过头，看见一个人端着两盘荤菜，正往那桌摆放，七八双筷子已经跃跃欲试。

这桌有人迫不及待地提议，我们也加两个菜吧？胡芳龄说，可以啊，AA 制。一个戴着牛仔帽的人远远地打开双臂，仿佛要将陈世农他们这桌环抱其中，到了近前，他才开口，三号车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你们明天的导游，阿舒。可不是输赢的输哦，是舒服的舒哈。好心情比好风景重要，为了让大家明天有个好心情，我已经通知厨房给你们加菜了。今天算我请客。客人的开心，就是阿舒的快乐。

餐厅里出现了几个像阿舒模样的人，张开双臂，像鸟一样在桌席间滑行。原来都是明天的导游，告诉给每桌加荤菜的喜讯。餐厅里呈现出过节般的喜庆气氛。

吃完饭，陈世农和胡芳龄想出去溜达溜达。刚出了酒店大门，一条水泥路通向黑暗处。远处有蛙鸣，古怪而低沉。这时走过来一个保安，朝着他们摆手示意，神情严肃，附近山上有毒蛇，曾有游客被咬伤，赶紧回去休息吧。远处霓虹灯鬼眼一样闪烁，周边却黑不见底，如同深渊。两人悻悻而归。

睡得正香，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陈世农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眼睛瞪得溜圆。看手机，才凌晨五点。前台开始挨个儿房间叫起床了。陈世农翻转了一阵，到底睡不着。再睁开眼，胡芳龄已经洗漱完毕，在窸窸窣窣地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