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越西去

作者: 包倬

火车越西去0

从昆明向西北出发,坐动车两个半小时,便到攀枝花。这里已属四川,气候炎热,群山兀立,金沙江和雅砻江在此汇集,继续流向远方。这里离我的故乡约一百五十公里,我的邻居们外出谋生往往首选此地。这也是我十八岁出门远行的第一站,只是我早已落荒而逃。

如今我只身来此地,物是人非,就像我从未到过这里。我依稀记得的几个地名仅够让出租车司机载我离开车站,比如仁和,比如炳草岗或者五十四。没有打扰任何生活在此地的乡邻,他们过得并不容易。彝族人爱面子,为他们省一顿酒肉吧。

这是一段旅程的终点,也是新的起点。我要从这里坐车进入凉山。更准确地说,我的目的地是越西县普雄镇。在今天,公元2023 年9 月15 日,在中国大地上,376 公里的行程需要多久?驾车不超过五小时,动车需要两个半小时。那么坐火车呢?硬座、绿皮,从攀枝花到普雄,则需要整整九个小时。为了打发这漫长的旅途,我随身携带着美国旅行作家保罗·索鲁的《老巴塔哥尼亚快车》。这是跟他学的。保罗乘火车旅行时带的书是马克·吐温的《傻瓜威尔逊》。

一列在西南群山里穿行了五十年的火车,平均时速40 公里。在一个快节奏的时代,慢无疑象征着落后,可有一种落后是深情的停顿。快和慢,不是水与火,而是井水与河水。这大概就是这趟列车走红网络的原因之一。五十年风雨无阻,5633 或5634 次列车,总在某个时间段出现在凉山彝族人的视野里。如果你不知时间,完全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巨大的钟表。几点几分,火车来了,该出门赶集了;几点几分,火车来了,满怀希望出远门,把前途和命运交给未知。

上午8 点,我需要墨镜遮挡刺眼的阳光。昨夜早睡,今早在酒店里写了1000 字小说,算是对这一天有了交代。接下来的时光交给慢火车。绿巨龙同时打开13 张嘴,每一道车门前都站着列车员。我的座位是1 车03 号,可列车员让我坐第二节车厢。我说我是1号车厢,她说这两节车厢都归她管,她让我坐哪儿就坐哪儿。

绿皮火车里,座位也是绿色的。从攀枝花南站出发,2 号车厢里只有5 个人。两个中年人在聊天,一个老人在用手机听京剧《苏三起解》,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第五排的窗边坐着一个热爱火车的小伙子,他来自上海,此行专为体验这趟声名远扬的火车。

此去普雄27 站,见站即停3~7 分钟不等。桐子林、枣子林、米易、弯坵、永郎……沿安宁河而上,火车穿行在河谷地带,九月的天空下暖风阵阵。乘客大概可分为两类:沿途居民和远方的客人。沿途居民将这慢火车当成赶集或走亲访友的交通工具,远方的客人慕名而来,想在这快节奏的时代体验一段慢时光。

你完全可以把这趟列车上升到某种高度——为了方便凉山彝民而特意留下的历史遗物。或者更直接地说:扶贫专列。在火车的第六、七、八节车厢里,猪、鸡、羊、鹅与人同处一室,它们的处境是即将被卖掉或刚被买回。这也是外地人慕名而来的根源所在。一种远去的生活方式,一座流动的博物馆。

我起身,走到了第五节车厢。再往前,门关着,走不通了。几个列车员在和乘客聊天,像老朋友一般。我有点儿羡慕那几个乘客。我其实也想和列车员聊聊,但他们对我满脸警惕。他们盯着我手上的相机,警告我别乱拍。

安宁河流域一带,种的多是蔬菜。塑料大棚改变了大地的颜色,白亮亮一片。列车驶过村庄,如果允许,乘客伸手就能摘下房前屋后的水果。有些地里种着烤烟,眼下正是烘烤季节,烟叶已被采到上部,地里的烤烟看起来像一只只高脚鸡。这是一种经济效益较高,又无比辛苦的农作物,我正是因为不想把烤烟当祖宗一样侍候方才离开故乡的。

那个来自上海的小伙子,大概和我一样失望。眼下并没有见到我们期待的,人畜混坐的场面。我们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谁都没有将自己和盘托出。我回到座位上,那个列车员又走了过来。这一次,她开始和我讲话。她说:“你是干啥子的?留那么长的头发。”我意识到她是在开玩笑,便哈哈一笑。我告诉他,我是个写作者。她哎哟一声,问我写过什么东西。这是个尴尬的问题,仿佛我不说出一两本她知道的自己的著作,就不配从事这个行业。我只好向她解释,这世界上有种写作,是无人问津的,像路边的野草,自生自灭。她居然听懂了。她读过张爱玲和路遥,并且对我们当下的写作提出了诸多批评。我只能听着,附和她。在这节车厢里,她是女王。

下一站,西昌。我透过车窗看见外面的乘客多了起来。于是灵机一动,问列车员,我能否趁机去第六、七、八节车厢看看?她让我先下车,奔跑一段,再上车。就这样,我和那个来自上海的小伙子进了6 号车厢。

这里可真是另一番风景。这三节车厢里坐满了人。此时已是中午过后,这些从铁路沿线上来的乘客,完全把火车当成了一个流动市场。车厢里不时穿梭着卖啤酒、白酒和饮料的人,并且生意还不错。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瓶啤酒从小贩手上被买走,被咬开,被咕噜咕噜猛喝一气,变成一个空酒瓶,弃于座位下。为了照顾上下学的学生,这三节车厢里还设有桌子,供他们做作业用。但更多时候,这些桌子被卖凉粉和凉面的人霸占,摆满了调料罐。蒜味和酒味弥漫,不吃点儿喝点儿是件困难的事。刚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大鹅,在新主人的怀里惊魂未定。一些尚未卖出的土特产在箩筐里失魂落魄。至于猪和羊,我们没有看见。

火车已经进入凉山。跟前半程相比,画风完全变了,仿佛回到了从前。混乱、骚乱、凌乱,让人提心吊胆。乘客们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响亮地讲着彝话。他们是亲戚或者朋友,当然即使是陌生人也没关系,火车就是一个交友场所。一瓶酒拧开,递过去,喝一口,擦一下瓶口,递回来。一瓶酒喝完,大家就成了朋友。

我们在车厢里穿梭,握紧手上的黑卡,随时准备拍下令人惊讶的瞬间。而他们毫不在意,随便吧,这来自汉人世界的小东西,能怎样?彝族妇女羞怯,男子则不然,一个个挺着高鼻梁,神情淡定。

我们回到2 号车厢,这里也涌上了更多的乘客。有人在打扑克,有人在喝酒,有人在吃凉面。一个妇女穿梭在车厢里,卖她自制的鸡蛋饼,嘴里叫着“瓦淇”。葡萄广受喜爱,好几个人在吃。吃葡萄吐葡萄皮,而且吐在地上。碳酸饮料正在被倒进漏风的嘴里,滴得满地是。列车员走过来。她说:“我们去那边聊聊。”那边,是1 号车厢。她锁着门,没让人进。车过沙马拉达,距离普雄还有一个半小时。

现在,1 号车厢里只有我和列车员。这是一个黑皮肤的爽快大姐,笑起来地动山摇。谈及车上的乘客,她说,正常的,这本来就是给他们赶街的车。她不时起身去报站名,但某一次GPS 出了错,那些下了车的人又被叫回来。火车继续前行,懒洋洋的。我打开车窗,噪音掩盖了说话声。我们都有些疲惫,便一人坐一排位子,沉默下来。

列车突然紧急制动,停了。车厢里骚动起来。窗外是个小村庄。有孩子要横穿铁路,吓坏了司机。好在刹车及时,没有酿成惨剧。列车员见我一脸惊讶,便安慰说,正常的,有次我们还在路上碾死了七只羊呢。

这一突发事件像一种提醒:快到站了。我回到2号车厢,我的书还在桌上,但墨镜已经不翼而飞。乘客走得差不多了,地上一片狼藉。一个喝醉了的彝族小伙从前排座上起身,右手臂文得像条乌梢蛇。啊,太不文明了,他说,这些是没文化的人干的。我问他,你是学生?他摇头。那做什么工作呢?还是摇头。他像某些喝醉的人那样,变得热情,抢着帮我从行李架上拿箱子。

那个陪我聊天的列车员又出现了。这一次,她的手里拿着扫把和拖把,仿佛回归到了家庭主妇的样子。在普雄站下车的人并不多。这一路像一场梦。

接我的人在车站外,罗明芳和蒋慧蓉。我们第一次见面,但并不难认出彼此。这是我第三次来越西,来普雄。台湾人类学家刘绍华在《我的凉山兄弟》一书里认为:普雄是凉山的出入口,因为这里有火车站。所以,我来凉山,直奔越西,来越西,直奔普雄。否极泰来,万法皆空,一个地方的兴衰符合世事发展的规律,但“写下即永恒”(佩索阿语)。

夜宿越西县城,酒店在越西河边,再远处是绝佳的田园。这亦古亦新的县城,《蜀志》有载:“越巂卫,汉邛都及阐二县地也。邛都即当卫治,阐县即邛部长官司治,在建昌北二百八十里。石城周二百九十丈,不及四里。”汉朝距今已两千余年。在时间面前,石头终究是齑粉,飘散于风中。而眼前的县城,干净整洁,秩序井然。行走在越西县城,抬眼便能看见阳糯雪山,那是大凉山北部最高峰。主峰俄洛拉克惹,终年积雪,彝族人根据其形状取名“铧头尖”。铧头尖直插云霄,积雪是天上不散的白云。铧头尖流下的圣洁冰泉制成矿泉水,经常被摆放在酒店里。

眼下是秋天,普雄坝子里的稻谷成熟了。我们去且拖村尝新米。在整个凉山地区,唯越西普雄有尝新米节。彝族人多居高山,远离水稻。跟水冷草枯的高山相比,能够出产水稻,无疑是诸神眷顾之地。彝族人的水稻来自神话。说的是:远古无稻,神狗历尽艰险到“百草结稻穗,稻谷金灿灿,蒿枝结花椒,花椒红艳艳”的“诗母恩噔”(祖界),在谷种上打滚儿,将稻谷带到了人间。至于说水稻最早产于中国湖南,距今一万二千年前之类的史料,在这里统统失效。

“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诗·小雅·甫田》)尝新米,古已有之。之所以成为节日,无非是为了庄严。这是对一年劳作的检验,也是对大地的顶礼。但彝族人不下跪,即便是面对天地。那就穿戴一新,歌唱吧。“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四川大凉山,你不能轻佻地称它为歌舞之乡。在这里,歌舞是庄重的,既表达欢乐,也可表达悲伤。结婚时要唱,离世时也要唱,火把节要唱,彝族年要唱,尝新米时又怎么少得了歌舞?

普雄且拖村。天蓝、云白、稻谷金黄,九月的天空和大地,对人间诚意满满。人们呢,就尽情领受吧。他们在稻田中央搭起舞台,并留出伸向四方的通道。这通道去向或来自田亩之间的垄上。歌声直抵云霄,一片稻谷低下头。此刻,谁能理解一株稻子的心事?田垄上走来了彝族女子,着盛装,擎黄伞,从四方走向舞台中央。他们跳起了达体舞。这种流行于凉山的舞蹈,我从小就会跳。而令人无比悲伤的是,那日在普雄,我遗忘了舞步。

我至越西,恍若归乡。此地离会东县三百余里,但这两个县像是一对失散于群山里的兄弟。都是凉山相对好的地方:气候暖和,能产水稻;山地多广,适宜种烟。水稻是我们的天,要细嚼慢咽,让恩典更加绵长;而烟草,让人们的钱包鼓起来。我青年时种过烟,能从烟叶的样子辨认出K326 或AC28 之类的品种。至于红花大金元,名副其实,那是满地的金叶子。

想起贺知章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离开凉山二十年,乡音已改,白发丛生。我为什么要行走凉山呢?未必是出于某种写作目的,而是觉得,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对它的熟悉程度应该像自己的身体。若不经常回来,总有一天,我遗忘的不只是舞步,还有回家的路。

而那些瓦曲村的银匠却不一样了。即使他们像候鸟般的外出,也始终有一根线牵绊着精神与故土。瓦曲是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村庄,我五年前就去过。群山云雾缭绕,瓦曲银器叮当。核桃树粗壮,但遮不住秋天的雨。去村公所避雨,有人用红绸包来了一堆银器。耳环、坠子、戒指、头饰……现在属于眼前这个黑皮肤的瓦曲银匠,不久的将来,它们便会被戴在某个彝族女人身上。站在瓦曲,看普雄坝子里火车来去。有人留在村里,继续着这项古老的技艺。也有人带着羊角锤、拔丝板、葫芦夹等工具去了远方。西昌、成都,甚至更远的地方。鼓励他们离开故土的,可能正是山下的火车。

这里是凉山第一银饰村,制作银饰成了一种日常生活。创造是伟大之事。上帝和女娲用泥土造人,瓦曲银匠用银子造出了美。“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易·坤卦》)山下的呷古村里,彝族女人正忙着刺绣。这像是为了和瓦曲的银饰匹配,其目的都是为了将彝族女人装扮得貌若天仙。以千针万线的慢,来对抗流水线生长的快。这绝不是落后,而是对双手的信任。

我们的奶奶、母亲和阿姨,如今她们统一叫绣娘。坐拥着一个服饰店,店里陈列着往日战果。把彝族人钟爱的色彩嫁接在服饰上,像是百花仙子在春天向人间撒花。偶尔有人来参观,绣娘们抬起头,笑笑,但也不知道怎么搭讪,毕竟,她们的汉语并不流畅。

这里没有机器。一种古老的生活现场,人类共同的记忆。我曾在云南元谋县的博物馆里,看过原始人用来穿针引线的骨针。人类进化史里,应该有一页属于针和线。那么多年了,机器仍然没有完全代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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