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长跑

作者: 谢昌静

少年长跑0

冬天的清晨,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北风吹过来,透着骨节缝的凉。我甩动着双臂奔跑着,嘴里喘出的热气迅速成为白色的雾气,一会儿,我身上,已是汗津津的了,刚出家门时的寒冷,已无影无踪。

这是二十年前的城市一环路,我正在为成为一名合格的长跑运动员做准备。

父亲骑着自行车跟在我身侧,他随身带着一块红色的秒表,记录我每天跑完三千米全程所需要的时间,但是我只有十多岁,喘气声和上下颠簸的绿树,是我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

父亲在旁边不断地提醒我,纠正我的姿势,他说我做得不标准,要保持节奏,抬头挺胸,微微呼吸,双臂自然摆动,肘部稍微弯曲。有一次父亲跳下自行车,让我推着,他亲自跑给我看。

父亲的高大身影在清晨的阳光中晃动,他边跑边拍着身体的部位,给我讲解动作要领。这时一辆小四轮突突地从身后开过来,驶到了父亲前面,父亲停止了说话,加快了步伐,一口气追上了小四轮,那师傅看有人追上来了,也来了劲儿,一脚油门,小四轮冒出一股黑烟突突地跑得更快了,父亲加大脚步再次超到小四轮前面,就这样,父亲和小四轮拉锯了好几分钟。我看得热血沸腾,大声喊起来:“加油!加油!”

跑完步,我们从一环路下来,拐入街口小巷,我从小店里拿到了每天一瓶的牛奶,秒表停留在24 分55秒12 毫秒,父亲慎重地把这些训练数据记录在笔记本上。

那个时候,我正对文学感兴趣。

我觉得文学和体育似乎隔着一座山,一面是要我用体力,一面是要我用想象力。我喜欢看各种书籍,我的床头堆满了诗歌小说。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读鲁迅的文章,因为鲁迅说的一句话,大意是说青少年不要读古代文学,我就感到好奇,想看看鲁迅写了什么,这样一读就读进去了。《野草》《呐喊》《阿Q 正传》《朝花夕拾》等,但我不喜欢鲁迅书的设计,是一张白皮子,左上角是一个黑白的鲁迅头像,我喜欢那种彩色的,画着大自然的书的封面。因为喜欢鲁迅,我还爱屋及乌地读了不少研究鲁迅的书籍。

因为爱好文学,我的语文成绩很好,作文更是写得出彩,而班里的同学最怕写作文了。语文老师就用我的作文举例,说写作文不难的,新一同学就写得很好。但父亲不是这样想的,他沉迷在自己的体育世界里。

一个人能不能出成绩,是件没着没落的事。父亲常常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抽出筷子,摊开手,自言自语地说:“你说,你就是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练上两年的篮球,乔丹的女儿只消练一个月,哪怕她以前没摸过篮球呢,你能打得过她吗?”

父亲说这话的意思,是对我们练习长跑的反思,还是在寻找破圈的方法?

我瞅瞅镜子里的自己,瘦瘦小小的,两个眼睛微微往下看着,像是不能直视一般。一段时间,跑步也没什么长进。

我们重新开始练习。父亲让我练开肩,他拿来一根比肩略宽的棍子,让我双手拿着棍子两端,举在头顶,手打直往后拉,伸直胳膊一直翻过去。

从长棍练起,慢慢缩短,双手距离拉得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父亲说练到最好的时候,基本和肩一边齐的。我那时对这种练习的实际意义还不是很确切地知道,但是也见过电视上前翻后翻的武术表演,于是下功夫练习,练得两个肩头激灵灵的,还搜集到一副小哑铃,举在手里前拉后拉侧拉,一组十个,默默地数。

父亲抱着胳膊在边上看,他赞许地点点头,说:“只要练上几组,立马姿态就不一样,一练完,后背就直了。”

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放学回到家来,不做别的事,压腿哑铃翻棍各来一套,最后拖出练功垫,双腿靠着家里白绿相间的客厅墙,撑一分钟倒立。倒立的时候,脑子就充血了,眼睛涨得迷迷糊糊,家里旧旧的暗红色沙发在天上,斑驳的蓝漆床腿在飘浮,心中轰鸣一般读着秒数,直到我从墙上坍塌下来,吃饭都拿不稳筷子。

那年正在举办奥运会,家里的电视机几乎就被父亲承包了。

一有时间,父亲就会把我喊过去,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看到兴奋时,父亲就站起来,不停地在屋内走动。

有一场是田径比赛,璀璨的奥运舞台上出现了一个黝黑而瘦削的中国姑娘,站在众多肯尼亚、埃塞俄比亚的天赋型选手中间,她在准备线上跳了两跳,捋了捋短发,对着镜头露出了一抹微笑。一起跑她就被别的选手推搡了几下,但她没有在意,甚至都没有看一眼。第一圈她在人群中,第二圈她跑在外道,第三圈、第四圈她跑上前又被超越,再次领跑再次被超越。领跑的黑人选手眼神沉着、甩臂稳定,比赛到了后半程,很多选手都疲惫得满脸是汗、肩部摇晃,但是这位中国姑娘似乎一瞬间跑神附体,在一个弯道后,将第二名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她如流星,也如闪电,飞过了终点线。

颁奖时,中国姑娘披着国旗,站在最高的台阶上,背后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嘹亮的国歌响起。

我看到父亲站在电视机前好久没动,再细一瞄,父亲已热泪盈眶。父亲看我在看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笑,重新坐回沙发上。

那段时间,父亲还经常和我谈体育赛事,说体育充满着人类的竞技精神,在长跑中,开始跑在最前面的人,不一定就是冠军。人生也是这样,要坚定信心,不畏艰难。

谈到练习长跑的身体条件,父亲对我说,你的身材修长,天生有跑步的条件。《诗经》里吟唱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概也是这个意思,试想,如果没有一双美丽的双腿,如何能“窈窕”起来?媒体上就报道,有的女孩子为了能让双腿多长出几厘米,竟冒着风险到医院里去把骨头截断,拉长,可谓用心良苦,有的女孩子因此落得终身残疾。男性必须要有健壮的双腿,因为在古代男人要去狩猎,要去征战,没有一双健壮的双腿奔跑哪行。

父亲还说一个故事,过去他们有几个练长跑的伙伴,其中有一个叫贾淮南的工人,长跑跑得最好,他多次参加市总工会举办的迎新春长跑活动,他的最大梦想是参加一次马拉松长跑。但有一次,贾淮南过马路时却被车子撞倒了,车子从他的双腿上轧过。他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很粗的纱带子。医生说,即使恢复了,他也不能练长跑了。当时贾淮南的脸就长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个优秀运动员可能就此消失了。

体育包含着丰富的内容,我理解了父亲的内心世界,我对父亲崇敬起来,决定暂时放下心爱的文学,认真练习长跑。

我的少年就这样从长跑开始。

班主任朱老师和体育老师也都知道我在练长跑,对我很重视。有一天下午放学后,老师留下我和几个同学,让我们在操场上折返跑了几圈,然后朱老师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新一,加油,今年秋天去参加区里的比赛。”

听了朱老师的话,我兴奋起来,满脑子都是奥运夺冠的场景,看台上坐着满满的观众,我的胸前贴着“淮三小”的校标,整个人像上了劲儿的发条似的往前奔。那天我背着书包往家里走,路上一个小姐姐从后面过来,攀住我胳膊,她问我,这本书是不是你的?我扭头看了一下,说是我的。她一指后面说,那些书都是你掉的。我回头一看,原来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把书包背倒了,包口向下,又没有拉好拉链,书本流了一地,我却浑然不知。

回到家,父亲正在准备做西红柿鸡蛋汤,他把西红柿放在砧板上剁得碎碎的,一下拨到油锅中,煎出红汪汪的汁水来,然后加上水煮,准备放入搅好的鸡蛋。

我没有放下书包,就直接走去厨房,对父亲说:“老师让我参加区里的比赛。”我故意看着砧板说,看着铁锅说,然后偷偷瞄了父亲一眼,果然他乐呵得一下子咧开了嘴。

“真的?哎呀,那你可得多练练,”他的表情转而严肃起来,“现在就去压压腿。”

父亲说完,把灶上的事处理一下,带我到屋子里,书桌偏矮,五斗橱则高度刚刚好,我把右腿架到五斗橱顶上,争取把右脚脚尖绷直,父亲扶着我,用脚踢了踢我的左脚,示意我把左脚收正一点儿。一股酸痛从大腿筋底下传来,我忍着疼,弯腰向右腿贴近,韧带没有练开前,只能头碰到腿。父亲说,要争取胸口靠上大腿才好。站在那里的一分一秒都是很煎熬的,感觉腿要烧起来了,但我默默地下了决心:“起码要练够十五分钟!”

父亲开心地来回看着我,一会儿拍拍我的腿说:“腿伸直。”一会儿拍拍我的腰说,“腰扶正。”

晚上的饭菜中除了西红柿鸡蛋汤,又加了辣椒肉丝。父亲说,今晚就把笋衣泡上,明天烧肉吃,说:“从今天开始,要加强营养。”

在盼望中,秋季比赛的日程就到了,但是班主任似乎把这件事忘了,就连周一下午的班会课上,我盯着她的眼睛,她也没有反应。我只想让老师重新把比赛的话再跟我说一次,只要再说一次,我心里也就踏实了,可她偏偏没说。下课了,我就去二楼办公室门口假装路过晃一圈儿。

她在窗户里面,有时候站起来,歪在桌子边上和隔壁班的语文老师说笑,有时候伏在作业垛子中间勾勾点点。每当她看到我的一瞬间,我就慌张地飞也似的逃窜了。

有一天,朱老师拿着玻璃杯站在走廊上,和正打算假装路过的我撞个正着,我正窘呢,她说:“哎呀正好,我的水杯拧不开了,新一同学帮我试试?”她的眼睛在深深的皱纹里慈祥地笑着。

我如临大敌,接过她那个水果罐头水杯,暗暗地一努劲儿,“咔嘣”一下,盖子就旋开了。

“小运动员就是有力气!”朱老师一竖大拇指,然后她故意沉下脸,“下个月的区比赛你去不去啊?”

朱老师称我是“小运动员”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腾地红了,被人说中了心事,就像撒谎被人当场揭穿,那种该死的、运动员应该具备的开朗大方,我一点儿也没有。

那天放学,我跑着回了家。

父亲正在厨房里做饭,我从橱柜里拿了碗,从冰箱里取出两个鸡蛋,把鸡蛋打在碗里,两个黄澄澄的鸡蛋黄看着有一种圆润饱满的感觉。我和父亲探讨起鸡蛋应该搅多少下为好,父亲说大概有个一百下吧,或许说是六十下至一百下。我拿起筷子,刚开始搅不好,僵硬得像个慢速播放的英语听力磁带,整个手臂跟着转。父亲示意我关键点在手腕上,他的手腕抖动得像个带着马达的搅拌机,我悉心学习,筷子戳破蛋黄后,拧起了手腕子,越搅越上瘾。

“好了,好了,已经可以了。”父亲乐呵呵的。

“下个月十号就要比赛了。”我假装练习转动手腕,平静地说。

“噢,还在凤阳路上的市体育场吧?”他慢慢接过我手中的碗,收敛着眼神,瞟了我一眼。

“就在那儿。鸡蛋搅得还行吧?”

“不错,鸡蛋搅得挺好的。”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块水泥地,水泥地有些裂缝和一些小小的坑洞,我的双腿交替跨出去像一阵风,一个尽力前冲的人视线是非常集中的,即便在梦里也只能看到一小块残影。

醒来后,我琢磨了一下,安慰自己我也曾经梦到过狮子,像《老人与海》的作者海明威那样,在一个平凡的身体里藏着运气和信心,但是在梦到狮子的那个晚上,我也梦到了山羊。

大燕也在练习跑步,准备参加秋季比赛。大燕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们在同一个学校里上学。

大燕每天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袖子和裤腿上有两条长长的白色条纹,大燕高挑的身子,穿着运动服跑起来,十分的耀眼,也使她的动作更加具有动感。

她是如此英气勃勃,她跑步的姿势让我想到一只森林里的小鹿,我估计再也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跑姿了,双肩端正,肌肉滑动,足尖轻轻点地,画出一道道好看的虚线,发出好听的嚓嚓声。我偷看她的脸,细细的绒毛在晨光下闪动,眼神流露出的是拼搏,没有宁静和安详。

大燕是我练习长跑的偶像。

有一天,我去大燕家玩儿。大燕的家住在一个小巷子里,这个巷子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四姑娘巷。

走进去,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两边是低矮的红砖平房,一家一个小院子,有的院子墙顶上放着一两盆花,有的院墙上搭着长长的拖把。

我的到来,大燕感到很意外,笑着不断地给我倒水,端板凳。大燕的父亲是一位下岗工人,和母亲在街头经营一个卤菜摊子,她还有一个弟弟在上学。大燕的卧室很简陋,但很整洁,就一张单人床,上面铺着蓝色方格子的床单。一条绳子上,挂着那套红色运动衣,袖子和裤子上缝着两条白色的线条。一张小木桌上,竖放着一排课本。白色的墙壁上,贴着各种运动员的画报。我们说到马上学校就要举办秋季比赛的事。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