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一个叫作绍兴的地方
作者: 成岳
少年以来的梦想,我要去一个名叫绍兴的地方。那里站立着一个伟岸而尊严的人,他,叫鲁迅。
我读那课文的第一遍,就坠入它的活生生的动画里,恍若那些屋子、那片瓜地里的一个江南小孩儿。
那时的济宁像极了绍兴,我不知道更老的济宁什么样子,但自元朝大运河开通济宁段以来,我童年、少年的济宁,就是一幅江南的画卷。古运河穿城而过,城里城外亦是水网密布,老济宁的孩子都是水边长大的。那些粉墙青砖黛瓦,两层三层的玲珑的木楼,磨得像镜子一样的石板路,还处处留着江南的韵味。自种自收的竹子,该是北方最多的了,何况那一条大河,每天帆樯林立,商贾云集。以至我的青年时代,从今天的运河秀水湾,到小闸口,到老洋桥,及至更南郊县的运河两岸,都是大船小船由江南运来的竹子。老济宁的家家户户,必有竹子的躺椅、门帘,更不用说竹子的桌椅杌凳橱柜床榻筐篮……但凡木头塑料金属可造的物件,就都有竹器。
济宁当然不是盛产竹子的地方,却是古来竹器制造业最发达的城市。道理是极简单的,江南人家对竹子的运用自不可比,而产地之外的地方,却不必将竹器千里迢迢自江南运来,只将竹篙、竹竿、竹坯子顺河舶来济宁,由本土巧匠或江南客商打造,日月年内无不通衢中华。
但我例外,因为出生在部队,我们的家具是按军队配置供给的。两间平房,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两张三屉桌,两只军绿色矮方凳,都是部队的产权。
几年后,父亲买了一只被全家称为“高板凳”的小木凳,也是我每天要骑的木马。再后来,父亲买来竹坯子做了躺椅,但这不是我家唯一的竹器,另一件是我们的“传家宝”,祖父留下的竹子的书箱。
那神秘的书箱很大很深,在父母卧室门后的东南墙角,只是父亲管着,我从来没有打开甚至靠近过。在我6岁的时候,父亲牺牲了。每当我一个人在家时,就远远地坐在高板凳上注视那座书箱,但若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就拎起板凳,若无其事去了外间屋。
我对书箱的觊觎,终于被母亲发现了。她对我说,这是你爷爷和爸爸留下的,你现在不要打开这箱子。我不再窥探这竹箱,只是每天在两间屋子里朗读课文,一年级到十年级的课文我都能背诵,5岁能背诵全本的《毛主席诗词》,语文只考过一次99分。
那是四年级开学第一次语文默写测验,那之前我们班集体去郊外的后铺大队参加劳动,帮农民伯伯剥玉米。但我和父亲一样是过敏体质,劳动才刚开始,我就全身严重过敏。
我的一位同学笑我“太娇了”,剥几个玉米就“扎哭了”。我没哭,是因为难受而面目狰狞,他报告了班主任、语文老师李书增。李老师见了,立即把我送进医院。真的很严重,那次差点儿就死了。
第二天我急着去上学,硬撑着做完默写,又被送进了医院。这次更严重,儿科主任当着我说了两件事:过敏性紫癜,休学。我被勒令住院绝对卧床,主任说现在紫癜在皮肤上,如果不听话,就会长满内脏。我说,知道了,那样还会死。
李老师来看我,带来了默写测验的作业本。“今日欢呼孙大圣”,我在极端的痛楚和昏眩中,把“今”下面多弄上了一个点儿,就成了“令”。老师开玩笑说:“你看你,多写了一个点儿,扣了1分。”
我几乎被捆绑在小儿科的床上,四年级刚开始就结束了。但我幸运地做了两件事,一件是读完了能借到和买来的所有的小人儿书,读到滚瓜烂熟、闭目成诵。那时的小人儿书,每一本都是浓缩的袖珍版经典著作。另一件是,读得实在是不能再读了,我坚韧而静默地打发炼狱般囚禁的寂寞,就捡了一张半透明的废纸,蒙在《奇袭白虎团》我觉得严伟才最英勇最帅气的那一页,用铅笔描摹完了,竟得意地睡了个好觉。
那纸片飘到床下,被小病友芳的妈妈捡起来。“哎哟,我的孩子!”芳的妈妈惊叫着,把我吵醒了。“我的孩子,”她惊叫着,“这是你画的?哎哟我的孩子!”她把“哎呦”和“孩——子”说得很响亮,拖着很长的弧线,“那你把这个画儿送给我行不?”我说:“行。”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半透明的纸描了无畏的人。从第二张开始,我临摹。也是从第二张,所有的画儿都被医生、护士和小病友家长们要走了。这是只在小儿科才有的喜爱,倘若错过了,不知道哪个小孩儿就出院了,或再也不能回来。
小孩被隔开的时候,寂寞是最好的私人老师,而绝望中生与死的无声对决,就只能在人间无师自通,不然怎么活着。
那时的小人儿书,绘画和文字都出自天才艺术家的如椽巨笔,但他们不会知道,曾经一个小儿科的得意门生,为此付出了一生中最昂贵的代价,除了语文和美术,再也学不进别的科目了。
当然,从那以后直到高中,小儿科门生参加的任何语文考试、竞赛和作文比赛,从来就没第二过。
五年级是安稳的,虽然我身上被贴了有一点点儿弱的标签。那年唐山大地震,济宁有过震感,家家户户都住在空地上的窝棚。我们东方红小学的五年级,被临时安排在向东半公里多的青年体育场,还是二部制,只轮流上半天的课。我在这悠哉的课业里变得茁壮,很快长成了中学生,就地升入“戴帽儿”合并后的济宁市第十三中学。
我没料到,通常是语文老师来当的班主任们,从这时起,因为我还是有些弱小,又是烈士的儿子,对我呵护有加,也似乎预见了我胸中的地震,以及血管里的海啸。
那以后,我的作文都是范文,还要另写一些,参加校际演讲之类的活动。在学校和当时的济宁市,这就算“少年即有文名”了。初二年级的见面课上,我当了组长。不久,来了新任语文老师李志敏,几天后让我当了语文课代表。又几天后,班主任主持了班会,同学们选我当了班长。
开学后才来的李志敏老师,那个年代就很看重还未成为概念的“情景教学”,课间也总是和大家闲聊,亲切而轻松。
有一堂课,她用粉笔在黑板上边写着“推动”,边让大家举出反义词。“推行!”“推广!”“推荐!”同学们争先恐后抢答着,我有点儿看不惯地也吼道:“什么推行推广,阻挡!”老师显然迟疑了一秒,猛地转过身,手握粉笔的那只胳膊用力一挥,脸上露出不可辩驳的神色说:“对!”
当时我猜,老师心里的答案应该不是“阻挡”,只不过瞬间认可了我的答案。然后,她用特有的庄严而犀利的目光,寻找“阻挡”的声源。还有一件事我猜到了,老师让我在课后去办公室。没猜到的是,下一堂课,在“起立、敬礼、坐下”之后,老师宣布由我担任语文课代表。
这时我发现李老师的特别,课上课下她都讲普通话,这在老济宁让师生们惊诧不已。而让我敬佩的是,她不是教课文或讲课文,却是拿课文当了剧本。她是编剧、导演、主角和配角,我们不是学生,而是为她而来的群众演员。李老师讲的课文,不,自编自导主演并带我们一起演的情景剧,让教室成了剧场,成了真实的生活舞台。我一直记得她装扮了穷酸落魄旧文人的表情,拖着低沉、沙哑的嗓音,在讲桌模拟的柜台后面,让人如临其境的台词:“温一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这个片段,在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中,男一号已经因为窃书不算偷,被人打残了,但他还是做出“文人”的样子,半人半鬼地匍匐向曾经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柜台,去死命地索回想要的生活与面子。
李志敏老师像父亲又像母亲,陪伴了我初二的大半时光和整个初三年级。我的中考极其幸运,是按驻地分片就近录取。分数线160多,我也考了160多,以数学鸭蛋,政治及格,语文全市第一,其他科目弃考的怪异成绩,进入名校济宁二中。
这学校曾与著名的济宁一中同根同宗,后来分了。但在历史上,二中曾是山东省立七中,在老济宁人的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学。进了这学校,我当了语文课代表,也开启了众多名师教诲下的课业。
语文孙士瑛老师,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未及中年而满头白发的女老师,令人敬仰。
在孙老师的教鞭之下,我拿了学校语文竞赛、作文比赛的第一名,济宁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在我与老师分别的那个暑假,参加了华东六省一市中学生作文比赛。高二开学后,老师拿着上海《青年报》来找我,说“喏,你的名字在这里”。这件事立刻上了远远地对着二中大门的那块西墙黑板报,以及学校的广播报道,都是学校的官媒。
之所以不能忘记二中,是因为我从报到那天起,就惊讶地看见,这学校的几乎所有建筑与气节,坚忍地保留着清末民初高校的典范,让我透彻心扉地觉得,我幸运地掉进了语文的深渊,再也不能自拔。更想起这青砖灰瓦的屋宇和廊道里,荡漾与澎湃着中国骨气的一个人。仿佛他的影像,每每在我的校园,虽然只留下一个穿长衫,胳臂夹着教案倥偬而过的背影。
高二的语文,我遇见名师刘岳群先生。那年是鲁迅先生诞辰100周年,二中这样的学校,必然要做长年的纪念。老师在课堂说,学校成立鲁迅研究小组,让我担任组长。
我放学后向母亲说了这事。母亲说,你去看看里屋的那个箱子。我终于成为那竹子的书箱的第三个主人。原来祖父是一位教师,后来参加革命,51岁那年牺牲了。父亲先是在家乡的县人民委员会工作,一年后参军,36岁那年牺牲了。
那箱子里面,是很多书和日记、笔记,也有很多是关于鲁迅的。母亲说,你有一位本家的大爷,叫成义存,他早先向你爸爸借走了箱子里的鲁迅写的书。
我找遍了我认识的所有姓成的人,我的叔伯大爷成杰,原名成义正,时任济宁一中教导主任,只有他知道义存大爷的下落。他老人家说,你义存大爷现在叫成健,在泰安地区宁阳县教书。我立即写了信,很快收到回信说:我借走了你爸爸的鲁迅先生的书,共计14本,一本不少,近期如数奉还。
我每天在窗前徘徊几次,突然有一天,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推着自行车,缓缓地向我家走来。他小心翼翼从褡裢里捧出14本书,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你看,14本,一本不少,完好无损。说完,他告辞了,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送走这位特殊的客人,立刻回来读这些书。但我触摸它们之前,转身跑到水龙头那里认真洗了手,确认手是完全干了后,才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朝花夕拾》。
从那一天起,无论新书旧书,我只要读书或触碰书,都要先洗了手。14本书,都是繁体字,我不知道这样的字怎么去查字典,索性再也不用字典了,就这样读下去,读到读懂为止。像我在小儿科画画儿一样,没有老师没有教材,就一直画下去,画到与被画的人和物体一模一样为止。
我把14本书的故事告诉了刘岳群老师,他沉默良久,注视着远方说:“唉,好,好哇!”但是,一个中学生,一个少年的鲁迅研究小组组长,我不知道什么是研究,只是凡与先生有关的书和资料都看,看完了再去找。我知道了越来越多关于鲁迅的事,甚至作为高级的数学差等生,我推算出了先生属羊,搜集了所有师生都想不到的先生的166个笔名……
我翻遍了能去到的图书馆、图书室,终于借来一本《鲁迅传》。封三镶嵌的借阅卡片还是新的,我是第一阅读者。那书皮是湖蓝色的,只有行书体“鲁迅传”
三个大字,分明地竖排在右上角,下方就只有著书者的名字,竟没有任何图纹装饰。但我好生景仰,什么时候我能写一本这样的书……这样朴素的书,让我觉得厚重,一口气读完还觉得意犹未尽,就用蘸水笔,仿宋体,一笔一画抄在活页的卡片上。
我不在乎那抄写的漫长,因为,我在抄写一个伟岸的人的平生,从他出生前一直抄到他生命的尽头。
然而,他没有死,他永远地活着。
我在那些浩瀚的资料中,无数次地看见鲁迅路、鲁迅公园这样的字符,以及众多的鲁迅先生塑像的照片和无比熟悉的“绍兴”“绍兴”。
我要去绍兴。
终于,这梦成真。
虽然,我读到鲁迅,读到绍兴,是在1976年;虽然,我来到绍兴,来到魂牵梦绕的地方,已是2024年。
这等待,我用了20世纪的24年,又用了21世纪的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