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

作者: 水孩儿

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0

1

夜半,成千上万只老鸹黑压压地飞过屋顶,东南角的天像是着了火,床剧烈地摇晃着,房梁忽然折断,巨大的黑暗将父亲吞没。

“地震了!地震了!”父亲在梦中大声呼喊着,住在隔壁的护工阿姨听闻赶忙跑过来,打开灯,只见父亲裹着被子惊恐地蜷缩在地上。

“又做梦了吧?”护工阿姨用力拉起父亲的双臂,将父亲连拖带抱地放到床上。父亲醒来了,却依然自言自语:“房塌了!快点儿救我的孩子们,他们被压在房梁底下了。”父亲的眼神是那么无助,声音里带着哭腔。

“没事了,孩子们救出来了,没事了。”护工阿姨将父亲挥动着的手臂塞到被子里,帮父亲把被子盖好,不停地安慰着。

“救出来了?”父亲努力回忆着,地震那天因为天气热,他把家里的窗子全部拆了下来,地震了,房子塌了,他把孩子们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老二,老二还在树杈上!”父亲忽然记起当时被他挂在门口大柳树上的二哥,哀求护工阿姨:“发大水了,老二还在树杈上,快点儿帮我把他抱下来。”

护工阿姨不知所措。

父亲起身,双脚在地上寻找着:“隔壁刘大爷在喊我,他家二拐被埋在土里了,我得去救他。”

“你醒醒!”护工阿姨拦住父亲,双手摇晃着他的肩,告诉他,“快醒醒,你在做梦呢!”

在做梦?父亲睁大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护工阿姨,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我是在哪里?”父亲小心翼翼地问。

“内蒙古,达拉特旗养老院。”护工阿姨答。

“内蒙古,达拉特旗养老院?”父亲心中一惊,他将目光从护工阿姨身上移开,疑惑地打量着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最终停留在床头贴着的一张表格上。表格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和父亲的家庭住址“河北省唐山市吴代庄村”。监护人栏里写着他两个儿子的名字。

“不,我在唐山,我在吴代庄村。”父亲急切地说。

“好,好,好,你在唐山,在吴代庄村。”护工阿姨哄着父亲。

“地震了,房子塌了,明天我要给孩子们盖房子。”

父亲叹了口气。

护工阿姨无奈地摇摇头,父亲住进养老院的这一年间,这句话她已经听了无数遍了。父亲痴呆了,痴呆后的父亲常常梦见唐山大地震时的情景。

父亲的家乡在冀东平原,四十多年前,那里遭遇了举世闻名的大地震。他记得那天因为天气热,他把窗子拆了下来,地震时房梁断了,他和母亲带着三个儿女从窗口逃了出来。当时,天崩地裂,到处是哀号声,父亲因为着急去救人,把年仅四岁的二哥挂在了树杈上,而母亲领着大哥,抱着我,逃到了村东的山岗上。

痴呆的父亲记不太清楚了,他努力想忆起那天的情景,孩子们究竟逃出来没有,他们现在在哪里?

2

1976年8月,余震过后,洪水退去,吴代庄村变成了一片废墟。到处是猪羊的尸体、摧毁的房屋,以及愁云满面的人们。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午后,阳光刺眼,母亲带着两个哥哥在废墟里捡拾着砖头,而父亲则坐在倒塌的房梁上,用破菜刀将砖头上坚硬的土块清理掉,再将砖头一块一块整整齐齐地摆放好。

太阳从我的头顶移过,斑斓的光洒在父亲的身上,照得父亲宛若一尊青铜雕像,父亲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隔壁他刘大爷家的老二腿被砸断了。”

“南街十八岁的香头被砸死了。”

“听村长说村里死了二十多人。”

“受伤的有上百人吧。”

……

许久的沉默后,母亲哽咽起来:“幸亏你把窗子都拆下来了,要不然……”

父亲停下手中的活计,他抬起头看着在废墟里嬉戏的三个儿女,阳光同样洒在孩子们身上,父亲突然低吼了一声,跪了下去,朝着太阳磕了三个响头。

那个秋天,父亲用碎砖头和门前的大柳树以及油毡布为我们搭建了三间简易房,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间简易房里度过的。

3

地震后,村里很多人都出去闯荡,有的去了内蒙古,有的去了黑龙江,但父亲没有,父亲舍不下他的三个孩子。

几场风吹过,几场雪落过,孩子们就长大了。

1990年,大哥也做了父亲,原来的一家五口变成了一家七口,挤在父亲当年用砖头搭建的三间老房子里。二哥不知不觉也到了结婚的年龄,父亲犯了愁。

父亲知道,得给儿子们盖新房了。但是新房给了大哥,二哥将来结婚时还得盖。如果新房给了二哥,让大哥住岌岌可危的老房子,父亲于心不忍。

好在大哥看出了父亲的心思,他知道即使父亲砸锅卖铁也无法给他和二哥盖出两套房子。他主动找父亲说,盖了新房给老二,他们一家三口先住着老房子,等他有了钱再自己盖房搬出去。

转年春天,父亲开始挖壕,挖出来的土用马车拉回来,堆在麦场边。等麦子入了仓,父亲将麦场打扫干净,趁天气好的时候,和母亲一起脱坯。三天下来,偌大的麦场上便摆满了土坯,远远望去,像一个又一个万里长城。

父亲也会给母亲讲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这时候,母亲便说:如果能把孟姜女哭倒的墙砖捡回来给孩子们盖房子就好了。

夏天多雨,有时夜里遇到打雷,父亲便同母亲把我们喊起来去搬坯。一家人分工有序,我们负责搬,父母负责码,一定要赶在下雨前把几万块土坯码成垛,用塑料布盖起来。

可雨点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顷刻间便是瓢泼一样。一半的土坯来不及收,残兵败将般被雨水浸泡着,渐渐地,化成了泥汤,顺着麦场边的羊肠小道流走了。

那年秋天,父亲将家里唯一的一匹骡子卖掉,托刘老二从大兴安岭捎回一车木头,给二哥盖了新房。

4

1994年,大哥卖掉了老房子,在村口盖了一家饭店,二哥也结了婚,这次,父亲终于要给自己盖房子了。

父亲打听到刘老二在大兴安岭的地址,便借了老戴家的马车,和老戴赶着马车出发了。

半个月后,村口响起了马蹄声,是父亲回来了。

父亲走了半个月,从大兴安岭拉回来一车上好的松木。

几根松木卸在了当街,引得全村人都来看热闹。

人们“啧啧”着,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木头。这些木头是父亲精挑细选的,个个笔直,且有脸盆那么粗,松木的清香隐约弥漫了整个村子,父亲终于挺起了腰板,在人们的艳羡中准备给自己盖房子了。

房子盖在二哥的院中,确切地说应该叫作厢房。

厢房不大,只有一间半,大哥给父亲赞助了两车青砖,父亲决定自己盖,这是父亲和母亲最终用来养老的窝。当厢房盖到一半时,二哥的丈母娘来了,她一进院,就用了高八度的嗓音夸赞父亲说:“亲家,你给老二盖的这个牛棚真结实啊!”

父亲瞬间就明白了。他把目光投向二哥,二哥坐在地上,将头扭在一边,手里拿着一根草棍,低头在地上画着什么,一声不吭。

父亲胸中燃起怒火,他刚想发作,二哥忽然站起来,用倔强的目光对视着父亲。

父亲眼中的火焰瞬间熄灭了,他从二哥的眸子里看到了仇视,父亲想起地震时他去救人,把二哥挂在树杈上的那一幕,他二话没说,让母亲把准备好的门窗当柴火烧了,自己去肉铺买回肉来,留亲家母吃饭。

房子改成了牛棚,二哥把两头奶牛牵进了牛棚,父亲和母亲则寄居他人的屋檐。

5

我和两个哥哥是在二十年前离开故乡来到内蒙古的。父亲和母亲留在老家给哥哥们看房子,十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患了阿尔兹海默症,我们便将父亲也接到了内蒙古。

我们在城里打拼,为父母买了房子,但是母亲不在了,父亲只能跟着我们一起生活。

再后来,父亲患了脑出血,瘫痪在床,两个哥哥和我商量后,决定将父亲送到养老机构,请了专业的护工帮忙照料。

父亲最终被安置在达拉特旗一家养老院里,他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

“儿,你会接我回去吗?”父亲常这样问我。

“等你好了,我就接你回去。”我也常这样回答。

“等我好了,我要回吴代庄村,”父亲说,“我要回老家给你哥哥们看房子。”

“好。”我哽咽着,不知该作何回答。

“养老院里住的都是没用的人。我也老得没用了。”父亲常常这样想,好像只有这样想了,才能够心安理得地在养老院里生活。

护工阿姨对父亲很好,她每天按时给父亲喂饭,扶父亲散步,帮助父亲康复。但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几乎每晚做梦,梦里是他回不去的家乡。

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

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村里第一个姓吴的人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徙过来的,后来祖上出了个文武双全被康熙皇帝封为“铁嘴钢牙”的大人物吴凡,代庄村便成了吴代庄村。

父亲的童年是在吴家大院里度过的,那时候父亲的太爷爷是先生,爷爷是村里最后一个秀才,祖上有德,人丁兴旺,可是一场地震成了父亲终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6

父亲一生好像都在盖房子,但父亲一生又好像都居无定所。

2020年6月,父亲在内蒙古达拉特旗养老院病逝了。父亲的骨灰被送回家乡,撒在大红的柏木棺材里,埋葬在吴代庄村东的先生家坟。

故乡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从内蒙古刮来的风吹过冀东平原,吹过斑驳的屋顶,吹动了父亲坟头破烂不堪的白幡。

我站在风中,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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