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

作者: 石舒清

探亲0

近日从旧书摊收得书信一封,读来怦然心动,不加修饰剪裁,原样照录如下:

最高指示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

敬爱的首长,首先向您说,您辛苦了!

我叫文爱菊,是部队文书胡彦军的爱人。今天给您写信不为别的,我开门见山不要隐瞒地说说我最近的日子遇到的一切。在说这些之前,我要说,来部队探亲这两个月,我感到非常愉快,无论您还是战士们,都给了我很多的关心爱护,让我在这个革命的大家庭里,学习到了以前没有学到的知识,懂得了很多助人为乐、先公后私的道理,我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军人家属的自豪和幸福。要是我的探亲假早点结束就好了,我也就用不着给您写这封信了,我就会带着最好的感受离开这里,对这里永远是最美好的记忆,还会向往着有机会能再来。给您写这封信,我是犹豫了再犹豫,写好还是不写好呢?也没有个商量的人,就我一个人胡乱想,最后还是写了这封信,因为革命的大家庭里不该有这样的事,不该有这样的人,如果有这样的事,有这样的人,而首长您蒙在鼓里不知道,那才真要命呢。

抱着这样让部队纯洁的感情,也抱着让我自己一吐郁闷的心情,我给您写了这封信。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离开部队了。我没有想到我那样高兴地来部队,却是这样难受地离开,写到这儿我都忍不住掉眼泪了。

首长,像我前面说的,我来部队的大部分时间是非常开心的,我心里有阴影,也只是这七八天的事。一周前小胡有事出差了。本来他是早就应该出差,首长们考虑到家属来探亲的原因,才把他的出差往后挪了,时间也从出差一周缩短为四天,对此我是很感激的。我想,小胡和我一样的感激。小胡是十月二十一号中午出差的,他临行时叮嘱我,不要出军营,只要在军营,就放心好了。我也觉得在军营里比自己家里还好,没什么不放心的。结果小胡二十一号中午才走,二十一号晚上屋子就有了动静。晚上我跟大家去看了电影,回来插上门就睡了。睡得迷迷瞪瞪的,忽然就听到后窗那里有响动,我抬头就看到后窗那里有一个人影,我就慌忙摸手电筒,结果摸手电筒时碰着剪刀出了声音,后窗的人影一下子不见了。我用手电筒在后窗上往外照,没有照到人,回来躺在床上,就再也睡不着了。

这时候我听到营长在他的宿舍里大声咳嗽的声音。营长住得离我有十来步远。过了有五六分钟,我听到了敲门声,敲的正是我的门。我问谁,回答说我,请你把门开一下。我一下就听出是营长的声音。来部队两个月了,虽然营长一直对我是爱搭不理的,但营长住得离我们近,他的声音我是听得出来的。小胡出差后,营长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忽然间对我热情起来了,就像原本他不认得我,这一下忽然就认得了似的。就在二十一号下午,他接连两次问我,小胡出差了,你一个人吃饭吗?我说是我一个人吃饭。他又问,也是你一个人睡觉吗?我说我一个人睡觉。他问这些让我觉得怪喇喇的,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想着他是营长,我就从他关心年轻人的角度去思考理解。没想到晚上他会来叫门。我起床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就拿着手电筒把门打开了。营长说他来讨点开水喝,说着就进了门,屋子里黑洞洞的,只有手电筒亮着一道光乱晃。我这儿正好没开水了,我说您坐着等等,我给您烧开水。他又说不必烧了,你过来坐下。我手里拿着手电筒,看见营长坐在床头,手拍着床边让我坐。手电筒照了手就照不到脸,照了脸就照不到手。我没有坐在他跟前,我坐在床另一边,他就起身过来坐在我身边,身子热乎乎的。我想这是什么意思啊,黑天半夜的。因为他是营长,人也熟悉,我就没有出声。军营里也不好乱喊,尤其还在晚上。他不满地看着我手里的手电筒,让我把手电筒熄了。我说营长您不是要开水吗,他说刚才还渴的,这会儿不渴了,就这样坐一坐好了。然后再一次让我把手电筒熄掉,说你这样照着让人感到害怕。他还说害怕,不知道该害怕的人才是我呢。我就把手电筒熄掉,把灯打开了。一下子把营长看得清清楚楚的。营长把手挡在脸前面晃着说,太亮了,熄掉吧。我没有熄灯。他看了看我的手说,你没有手表戴吗?我说没有。他就把他的手表摘下来要给我戴,说,怕大了,你戴戴我看,要是大了,可以去掉一截。我没有戴他的表。他递给我半天看我不戴,就又慢慢戴回自己的手上,说表你不要,我送你个钢笔吧,希望你好好学习文化,以后说不定还有随军的机会,那样就费不着来来回回跑了不是,说着就把上衣口袋里别着的钢笔拿下来给我。说实话,钢笔我是喜欢的,有个好钢笔我就有心劲把字写得更好看一些,但他的钢笔我没要。我余光看着他把钢笔又别回上衣口袋里。他说,把灯熄了吧,你这屋的灯太亮了,晃眼睛。说着抬头看看灯,摇着头,就像灯亮得不如他的意似的。我说,营长,你要不喝开水,就请回去休息吧,明儿你还忙着呢,不像我一个闲人。他听了我这话就站起来,说,本来想在你这里坐坐,你这灯亮得人坐不成,好,你休息我也休息。说着就要起身出门去。我赶紧跟在后面上门。他转过来一条腿抵着门说,对了,坐了半天,还没问你的名字呢。我说我叫文爱菊。我知道我不说他不走。再说一个人的名字,也没有啥保密的。他问我就说了。他在嘴里念叨着我的名字走了。我赶紧关了门,坐在床上一夜不敢睡,灯也是亮了大半夜,考虑到太浪费电我才熄掉。

浪费首长时间了,让您看这些,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不知道您有多少事有多忙,我还不知轻重打扰您,不过,我觉得我说的事您也应该听听,让您知道您的部队上是什么样的。以上说的是二十一号的事。再说说二十二号的事。二十二号是这样,早上,营长来我房里,简单问了问你吃了没有,我说吃了,问吃的啥,我说吃的啥,把我吃的都给他说了,他就点点头走了。我就觉得他好像个查账的。中午又来,还是问我吃过了没有,看我打的饭还没有来得及吃,他就说,你还没有吃啊?我问营长吃了没有?他说他还没有吃。我说那您快去吃饭吧。他点点头,说,好,我去吃饭,走到门口,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果然接着就说,你赶紧吃,饭凉了,凉饭不能吃,吃凉饭肚子会痛。说完就走了。早上中午都来问我吃饭的事。傍晚的时候,我想他不会来了吧,却还是来了,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他要麻烦我一下,请我给他洗两件衣服。我说没问题,今儿这时候了,明天我给您洗吧,他很客气地道过谢走了。好像二十二号就这么点事,其实还有重要的一点我没有说,我搁在这里来说,就是二十二号午后,大家都吹号集体出去了。我没有事,觉得累,就插上门打算睡一会儿。还没睡着,门给敲响了。我问谁。回答说我,你把门开开。一听就是营长。奇怪,大家都集体出去了,营长一个带队的怎么没出去?带着这个疑问我就开了门。营长进来,在床上松垮垮地坐着,我倒了水给他喝,他心事很重地喝了几口。我说营长您怎么没和大家一起去,他说,有带队的呢,他有些头晕请假了。我给他添水时他手在杯口上罩着不让添了。坐着不说话不好,说又不知道说什么。我就盼着他赶紧走。他这样坐着就不难受吗?就在这时候他问我说,小文,昨晚的事你知道吗?我问什么事?他说你没有发现吗?昨晚十点多时,你后窗那里爬着个人。我说是啊,吓死我了。他说,我发现后咳嗽了几声,那人才慌慌张张地跑了。我说营长您看出那是谁吗?他说,夜深了,没看出来,他忙忙赶过来时只看到一个背影。我说我用手电筒照也没照着。他又喝了口水,杯里没水了,又不让我添水。手在杯口罩着说,小文,你说那人半夜里爬在你窗上是想干啥?我听得有些生气。我说这你问他去,问我干什么。他并不生气,很真诚地看着我说,小文你在卫生所领药时写的字我看了,写得真好,可以说是个才女。又问我什么文化程度。我说念书念到初中二年级就没再念。他说你那样好的字没个好钢笔怎么行呢?我说我不常写字,用不着,再说我的笔写字也还能行。他说小文是这样,我就是想送你个礼物,也不枉咱们见了一场,百年修得同船渡,人和人见一面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我特别想送你个礼物,也特别希望你能接受,手表和钢笔,两样里面你任意选,选哪样都可以,甚至是这样,钢笔手表,我都愿意作为礼物送给你,给你送什么我都情愿。

首长您听听,这都是什么话?这是一个营长应该说的话吗?平白无故谁会收别人的礼物?见我半天一句话都没有,他就起身走了。走了两步我才看到他的钢笔在床上,忙忙赶上去还给了他。他狠狠地看着我,像要一嘴把我吃了似的,一把拿过钢笔快快地走掉了。原本想着他不会再到我这里来了,谁想到傍晚他又来到我房里,客客气气地请我给他洗两件衣服,就像没有手表钢笔那档事。给他洗衣服我是很愿意的。我来部队上能帮大家做点我能做的事,我是非常愿意的。我说今天这时候了,明天我给你洗吧,两件三件都行。他很感激地说好,明天我送过来。

原本想着这会是一个安静的晚上,我想错了,晚上十一点多,鬼来了似的,我的后窗那里又是窸窸窣窣好一阵子,好像就是要把我的魂给吓掉似的,我吓得浑身发抖,也没有开手电筒,也没有开灯,就那样睁着眼睛,浑身发着抖过了一夜,看到窗上有了亮光时,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一天一天就像受考验一样过着,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考验,接下来我给首长说说二十三号的事,我想,无论如何,就二十三号一天了,明天小胡就回来了,小胡回来,就不必这样担心了。首长您好,二十三号的事是这样的,谢天谢地,早上风平浪静,没有什么人来;但是中午,营长到我房里来了,喝了两杯水,要我写我的名字给他看,说我写了他要拿走,想看了他会拿出来看看,纸笔他都带着,我有些为难,到底写还是不写,我一时没有了主意,但我还是没写,我说无缘无故地写名字干什么。他就盯着我一动不动看了半天,忽然要哭了那样笑笑,就走了。我想这个人怎么了啊,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让这样一个人当营长,合适不合适?当然,这也不是我能说的话,他当营长肯定有能当营长的本事。中午就是这样。晚上,他来到了我房里,又好像完全忘掉了中午写名字的不快似的,显得怪不好意思地说要麻烦我一下,他错过了去灶上打饭,结果搞到现在没饭吃,但是他房里有锅灶有米面,就是不会做饭,麻烦我去给他做一顿饭。这是不好意思拒绝的。我就跟他去了。说到这里我又记起来一个事,他不是昨天让我给他洗衣服吗?结果今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军号还没有吹响,战士们也还没有起来,营长的房子里也安静着。等我打饭回来时,看见营长门前的晾绳上晾着两件洗过的衣服,不是说好了我来洗吗?怎么自己就洗了?这是我搞不明白的一个事。既然衣服没给人家洗,现在叫我去做饭,那就去吧。做好饭我就赶紧出来,我是这样打算的。到营长房里,他却不急于让我做饭,倒了一杯茶让我喝。和我给他倒白开水喝不同,他给我倒的是茶水,茶味很香。我问做什么饭,米饭还是面饭?我来做吧,不要耽搁时间了。他连说好好,说着到锅那里把锅盖一揭,就说,哎呀,中午打的饭还没吃完,我都给忘了;又显得开心地说,这够吃了,那就用不着做饭了,你就坐着喝茶吧。营长说,我吃饭,你喝茶,我们坐一会儿。我说不用做饭我就走了。营长说,你看你,我才给你倒的茶,你还没喝上几口,就这样倒了不是糟践了吗?说得也是,我就坐着喝茶。想着快快喝完了走掉,但又不能牛饮水那样喝得太快。这样他吃饭我喝茶。他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我笑,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喝完一杯茶,他还要添水时,我学他那样堵着杯口,一点儿也不让他添了,而且起身就要离开。他看留也留不住,问我茶好喝吗?我凭心说好喝。确实好喝。他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茶叶给我,让我拿回去喝。我不要。我说我很少喝茶。他说怎么我的什么你都不要,我的东西都有毒吗?说着很严厉地看着我。为了尽快离开,我就拿上了茶叶。这时候他的手故意碰了我一下。我装作没觉着,从他的房里出来了。我没想到这一包茶叶会带来那样大的是非。我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营长正站在他的房门里看我,我就连走带跑快快回我的房子去了,心是胡乱地跳着,就像调皮的娃娃在我的心里转圈儿滚铁环似的,嗡嗡嗡地响着让人晕。

晚上农场有戏。我本来在房子里坐着,但是听到外面都在喊着去看戏,不是喊我,但是喊得很热闹,我就也跟着去了。其实《红色娘子军》我不看也可以,看过多次了,但一次一次演员都不一样,我就忍不住去看了。等我看戏回来,吃了一惊,我发现我的屋子里不对劲了,夜里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拉灯,把灯拉亮,但是我拉了几下灯绳都不亮。不对啊,我走的时候灯还好好的啊,我是拉灭灯才走的。不光是灯,我打开手电筒一看,我屋子里显然来过人,显然我的屋子里被动过,明显的一点是,我的两个凳子都放在桌子下面的,现在只有一个在桌下,另一个跑到后窗下面了。我好像有预感那样推了推后窗,果然不出所料,但是也吓了我一大跳,后窗竟然是把插销移到了上面,后窗看样子是关着,其实轻轻一推就能推开的。外面当然也能拉开的。谁做了这一切?这还要多问吗?我站在屋里,感到自己的头上在出汗。我用手电筒照着,踩了凳子,把后窗重新关死,把后窗下的凳子重新放到桌子下面,然后上了床,拉开被子蒙了头睡下了。我听到我的心咚咚跳着,耳朵发着烧张开着。我吓坏了,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灯不亮就不亮了吧,明天再说。好在还有手电筒。我把手电筒攥在手里攥得手电筒汗津津的。我的呼吸声如绣花针的针眼一样细小,像时时刻刻我的后窗那里都会发生什么似的,但是却一直奇怪地安静着。我觉得这安静是奇怪的,是假的安静。果然到夜里差不多十一二点的时候,我的后窗那里耗子挠着似的又出现了前两日那样的声音。我决定今夜不管怎样子我都不出声不理睬。反正门我是插好了的,反正后窗我又上好了插销的,我还把半脸盆水放在了后窗那里,只要后窗一开,就会碰落脸盆,吓着我也会吓着歹人的。我紧紧捏着手电筒,就当捏着一个手榴弹。就这样过了一阵子,就又听到了敲门声。敲门声像是直接敲在了我的耳朵上脑门上。我在被子里蜷成一疙瘩,不出一点儿声音。我的呼吸让我的脸和蒙脸的被子都热得像出汗了。这样过了一阵子,敲门声听不到了。等我有些放心地把头从被子里拿出来时,敲门声竟然又响了,边敲边喊着我的名字,一会儿是小文,一会儿是爱菊,我一概不答应。外面急切地说,开门哪,我的灯坏了,借你手电筒用用。我就想,是不是整个军营停电了,这样他才来借我的手电筒。但是我又想,都这时候了,除了睡觉,没别的事干,这时候要手电筒干什么呢?显然是一个借口。我就被子捂住嘴一声不响。又过了一阵子,门外安静了。但我总感到门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好像在我的感觉里,门外总有人在着,并且要找机会进来。我就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天亮。几乎到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我就像在睡梦里一样又听到了敲门声,以为是听岔了,把被子往下挪挪,把耳朵放出来一些,不是睡梦里听到的,门确确实实被敲响着,就像掏耳屎的人总也掏不净那样。虽然门真真切切让敲响着,听起来却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后窗那里露出青白的样子来,天快要亮起来了。如果是真的(肯定是真的),说明这人在门外几乎守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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