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兔马

1

快到目的地时，周围突然大雾弥漫。已经开了八个小时的车了，我喝下最后一罐红牛，打开双闪，放慢车速，在通往雾城的二级公路上缓慢前行。天马上就要亮了，路上没什么车，我正琢磨着昨晚宋玉送我的生日礼物到底是什么，突然眼前一闪，我猛踩刹车，下意识地握紧方向盘。

再次抬起头，我盯着车前突然出现的动物，瞬间困意全无。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包括随后的数个夜晚，我都琢磨不透它到底是怎么出现在我的车前的。

它是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横在车前一动也不动。我盯着它，它没有理我，依旧挡在车前，望着远方，尾巴扫来扫去。我没什么急事，但也不想就这么堵着，不得不按下喇叭，但它好像并没有听见汽车的“呐喊”，对我不理不睬，我又按了几次它也依旧无动于衷。这应该是我买车以来头一次按喇叭，没想到却成了“对马弹琴”。

最终，我打开了车门，远远地瞧着这匹好像从古战场跑来的战马，它让我想到了关羽，想到了他老人家的那匹赤兔。挪步到马屁股后，我似乎能感受到马尾扰动的气流和它身上散发出的独特的臭味，我想摸一摸它光滑的皮肤，又怕它一脚把我踹飞，只好在它旁边站定，朝它看的方向看去——雾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可能是因为害怕，我一直没觉察到天气的异常，片刻之后才发现身上满是小雨滴。我喊了一声“赤兔”，它这时倒是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同时张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发出一声把词语扭成麻花也难以描述的声音。

它终于走了，朝着它来的方向懒洋洋地离开了。它面无表情，完全不把耽误我的时间当回事。也罢，也罢，我无可奈何地回到车内，再次上路。路左侧出现了连绵不断的小山丘，没走一千米我就再次被迫停了下来——车前铺满了石块，正中央的一块将近两米高，这时，依然有小石子从一旁的山上不停地滚落下来。

擦掉额头的细毛汗，我给宋玉打了个电话。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宋玉在电话里笑着宽慰我。

换了条小路继续开往雾城，和之前联系好的房东看了房。因为至少要租住一个星期，住酒店不划算，所以听到公司要派我来雾城的消息后，我第一时间就在网上联系了几家当地的房东。房子在一个中档小区内，绿化不错，房东穿着牛仔裤、黑毛衣，看起来很随和。我和房东闲聊了几句，没想到房东和我同岁，同样是二本毕业。房东说他在雾城有三套房，这套他住了五年，今年刚搬去另一个小区。

用门禁打开单元门，房东在电梯里按下“8”，很快我们就进入了八层靠左的房间。就像网上介绍的“一应俱全，可拎包入住”，两室一厅的房子里电器、家具应有尽有。

“怎么样？”房东问我。

“挺好。”我在房东递给我的合同上签了字，交了押金。

送走房东，我洗了一把脸，简单收拾收拾。我打算去雾村看一下，争取早点回来，晚上还能早点休息。

再次回到车上，我拿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蓝色礼盒，轻轻摇晃了一下，猜不透里面装的是什么。昨天我还在问宋玉，里面放着什么？宋玉笑着说：“到时候你拆了就知道了。”宋玉去年一毕业就来了我们单位，是个挺招人喜欢的女孩儿，之前一直黏着我，让我给介绍个对象。可有一次我真的给她介绍了一个，她却不加对方微信好友，也不看对方照片，反倒还和我赌了几天气。

我们单位成立没几年，算是一家电商公司，公司里有几个主播负责卖货，我负责去各地检查产品的质量。最近公司推出一个助农的活动，对接的产品分散在全国各地。最终经过抽签，单位把我派到雾村。

雾村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按导航来看也就一个多小时车程。这次助农的产品是大白菜。来到雾村，村支书听说我没吃午饭，就接待我在他家简单吃了一点儿。不得不说，原生态的饭菜就是好吃，黄灿灿的炒鸡蛋，闻起来满鼻子蛋的清香，不像单位食堂和大饭店的鸡蛋，只有样子是鸡蛋，吃起来却完全没有鸡蛋味。炖的老母鸡汤也到位，村支书说这是家养鸡，肉没有饲料鸡那么多，但是肉瓷实，吃起来也香。还有醋熘大白菜也是口感极佳，咀嚼过程中不时能感到饱满的水分从白菜的细胞里爆出。

以沙棘汁代酒，我们干了几杯后就马不停蹄地来到菜地。深秋的庄稼地被大片白色的蔬菜大棚所占领，大棚里全是绿油油的大白菜。我左看右看，走了五六个大棚。

“说实话，白菜品质不错。”

村支书听到我的肯定，笑嘻嘻地说：“放心吧，我们每年都给南方供货呢。”我才知道原来除了我们，还有五六家电商平台向雾村订货。

“你们计划什么时候装车？”一个村民问。

我和宋玉联系确认了一下后，回答道：“司机今天下午出发，一切顺利的话，明天装车。”

一天的工作总算完成。把车停好，我拎着从超市买的泡面回到住处。澡也懒得洗，吃完泡面，一觉就睡到了天光大亮。打开手机，一条凌晨两点的消息跳了出来：因为山洪导致的泥石流，道路不通，雾城全体居民暂时无法通过公路前往城外，解除道路问题大概需要三天。这可怎么办？没办法。联系宋玉把情况说明后，不一会儿她回电话说单位让我先好好待着。

宋玉还问我有没有拆礼物。我说：“没有，我想把惊喜保存到最后一刻。”

小区的人流一下子多了起来，人们大包小包地从小区的超市买东西。或许是受到了气氛的感染，我也打算下去买点东西。但站在拥挤的超市门口，我又迟疑起来，道路一共才封闭三天，没这个必要吧？但两天后，我就为当时没有挤进超市而后悔万分。因为道路持续不通，且难以解封，雾城成为“孤岛”的状况又要延长三天。下楼扔垃圾的时候，我在楼门口看到一张新贴的通知单，为了方便以后买东西，我扫码进入了13 号楼的微信群。也正因为此，我认识了马云长。

2

马云长脸型有点长，像一张驴脸，大眼睛毛茸茸的，有一个门牙不在了，说话的时候有点走风漏气。他说原来自己不叫这名字，是后来改的。“为什么要改成这个名字？”他指了指房屋中央供奉的关二爷说：“二爷叫关云长，我就寻思着叫个马云长。”

第二次聚的时候，马云长才告诉我们他是做什么的。他说目前他是一个本地主播，之前在省城的富士康当过生产线工人，在省城本来混得不错，但老母亲突然去世，他就回来干起了直播这一行。

聊的过程中，马丽给我们一人洗了一个苹果，说她是她老公的忠实粉丝。

“你们可真是模范夫妻啊，结婚也有几年了吧，还这么恩爱，可不像我和我们家的。”马灯转向我们笑着说，“我们两口子早就是左手摸右手，没一点儿新鲜感了。”

我也感慨马云长夫妻间的感情真是不可多得，就在我们感慨赞扬之际，马丽弯腰抱住马云长，深情地望着对方，浅浅地亲了一口。

“妈呀！”马灯用手掌挡住眼睛，却从打开的手指间望着两人。

那天我们没少喝，特别是我和马云长夫妻，都喝得晕乎乎的。马灯送我到门口，安顿我回去多喝点水。躺在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看到床头柜上的礼物盒又坐了起来，拆开礼物盒，里面是一根男士皮带，还有一盒品牌巧克力。

我早就明白宋玉对我有意。一周前在公司的地库，她跟我表白过一次。那天她说想让我捎一程，在车上趁我系安全带时吻了过来。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剔除掉香水味后还有一股青春的气息。

我们吻了好像有一个世纪，但当那个吻结束后，我却感觉吻的时间太短太短，哪怕再加上那么一秒也好。她说想和我在一起，我说我已经有家庭了。她说她知道，说找我只是希望和我谈个恋爱，说她还没有认真地谈过一场恋爱。她握着我的手，希望我不要拒绝。我从后视镜看到有同事出来，便火速发动汽车，朝着发出白光的出口驶去。

那个吻让我回味了好久。当天晚上打发孩子睡着，我跑到妻子身旁打算吻一下她。妻子当时在刷剧，正笑个不停，发现我的举动一巴掌把我的脸推走，没好气地说：“去，去，去，满脸的胡茬干啥呢！”

躺回床上想了想，的确，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激情了。自从有了孩子，我们就像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兄弟，彼此间有事招呼，没事就各过各的。细想起来，上一次能让我心跳加速的吻还是和妻子恋爱时，那时我们认识了三个多月，我终于鼓起勇气在电影院牵了她的手，并在她家的楼道里吻了她。

在我发呆的时候，宋玉打来了电话，问我，与世隔绝的生活怎么样了？聊了一会儿，她让我仔细地描述一下那天差点被泥石流砸中的细节，还说真想摸一摸那匹赤兔马。她是一个开朗的女孩儿，但在电话里有时却莫名地有些伤感。

最后，她问我礼物有没有拆。我说我明白她的心意，但我并不能带给她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你相信那匹马真的是赤兔马吗？”

3

封路第十五天的中午，六楼的马灯主任问我在不在，想找我喝个酒。

马灯带来一瓶酒、半碗花生米，还有一碟西红柿炒鸡蛋。“现在鸡蛋可金贵了吧？”我笑着问。

“可不是嘛，便宜的时候三四块，现在九块钱一斤了。这是我老婆刚炒的，味道怎么样？”我点点头：“好吃，何况现在能吃到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这几天我自己吃饭每天都是煮挂面，偶尔加点胡萝卜什么的。不一会儿，有人敲门。马灯老婆来了，又端来一盘红烧茄子，还拿来几个馒头。马灯老婆没多说什么，打了声招呼就回去了。在异乡能吃到家常菜，还做得这么入味，这一切都让我备受感动。

“酒不多了，家里就剩这一瓶了。”马灯举起红盖汾酒说，“楼下超市早空了。”的确如此，保供的只有米、面、油、蔬菜、水果，酒和烟越来越少了。马灯先给我倒了一杯，随后自己也倒了一杯。

“咱们留半瓶，等下次再喝吧。”我和马灯开玩笑说，“路什么时候能通还不确定，‘放长线钓大鱼’，留半瓶还有个念想。”

“也是，”马灯把半瓶酒收起来，递给我一根烟说，“昨天你听到救护车响没？”

我好像听到了，当时我在睡觉，也没在意。“到底怎么了？”我问。

马灯又吸了一口烟，迅速在烟灰缸里摁灭，说：“咱们先吃吧，吃完再说。”

“云长女人被刺了。”

“什么？”我瞪大眼睛，“就是我们喝酒时认识的云长的老婆被刺了？叫什么丽吧？”

马灯点点头：“叫马丽，不过，据抖音上的主播说，那根本不是他老婆。”

“你猜是谁刺伤的马丽？”吃完碗里的馒头，马灯放下筷子问我。

“谁？”抽完最后一口，我掐灭了烟头。

“马丽的老公！据那些主播说，马丽没离婚就和云长好上了。关键她老公就住在对面小区，昨天也不知道怎么进到咱们小区，敲开了云长家的门。”

马灯把剩下的半根烟重新点着，抽了起来：“当时是马丽开的门，那人一刀捅向马丽，幸亏云长不在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我老婆知道后，警告我不要和云长联系，否则她就‘休’了我。”马灯笑着说，“不过，云长也太不厚道了，完全看不出来啊，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人，怎么能做出这么损的事呢？”

送走马灯，我又睡了一下午。晚上和村支书聊了聊，对方叹着气说现在路不通，大白菜卖不到外地，本地人再吃也吃不了多少，就怕天气一变冷，白菜都要白瞎了。

晚上刷同城视频刷到了马云长和马丽的账号。他们的视频都是一个系列的，视频中他们以夫妻相称，拍了不少关于夫妻相处的短视频，最近一些视频紧跟时事，还拍了孩子上网课和家长斗智斗勇的。在视频中，他们和睦相处，和我见到的一样相敬如宾，实在想不到他们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刷到的同城视频十条里有五条都是谈论他们的，有主播在介绍他们两个的事，下面的留言清一色都是对他们的谩骂。有骂云长尖嘴猴腮的，有骂他们是一对狗男女的，有骂他们给雾城丢脸的，还有人埋怨马丽老公为什么不干脆把这对狗男女给团灭了……

和老婆孩子视频完，我给宋玉打了个电话，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想我。我不知该怎么回复。她说要给我展示一下她的新睡衣，说完就挂掉电话，发过来视频通话邀请。我迟疑一下，点下绿色的按钮。宋玉穿了一件露锁骨的淡粉色睡衣，她笑着把手机放好，对着手机摆了一个造型，娇羞地问我漂亮吗？